何況她性情本就淡然，再加上這兩年多在會稽的歷練，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才上京時(shí)候那個(gè)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兒了。

    云鬟道：“事有反常必為妖，正如柯兄所說，我是初來乍到，而這會館又素來太平無事，且昨日我看底下的人也都十分盡責(zé)規(guī)矩，怎會在我第一次入住，便即刻生出此等詭異命案？倒像是故意來為難我的一般?！?/br>
    耿飚跟杜惟忠兩人面上皆紅。

    云鬟又道：“再加上已經(jīng)半夜了，耿杜兩位卻衣冠楚楚，柯兄又是那般……很難叫人不起疑心。后來我聽丫頭細(xì)說起那所謂尸首的死狀，你我眾人都是勘驗(yàn)過不少命案現(xiàn)場的，長久以來，至少都已有些本能直覺了?！?/br>
    柯憲聽了這一句，神色微動，長長嘆了聲：“我此刻才知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果然是……小看了你了?！闭f著拱手道：“是兄弟莽撞無禮，我向謝兄弟賠罪了！”

    耿飚跟杜惟忠忙也跟著舉手致歉。

    常管事跟其他的人都十分嘆服，柯憲卻又說道：“不過，我還有一事不解。這錦華閣里的聲響傳不到此處來，是我所留的最大破綻，但倘若能傳到此處來，你是不是就不能破解此案了？”

    云鬟笑道：“我能?！?/br>
    柯憲挑眉：“這又是憑什么？”

    云鬟道：“我既然已經(jīng)懷疑了你，自然不會放過柯兄的房間?！彼f著，走到柯憲房門處，輕輕地將門扇一推，道：“我現(xiàn)在雖未搜查過柯兄的臥房，但是我篤定，昨晚上你‘作案’時(shí)候所穿的衣裳，只怕還在里頭，興許上頭還沾著血跡呢。”

    在場眾人都看柯憲，不知此話真假。

    連耿飚跟杜惟忠兩人都也盯著他瞧，柯憲瞪了云鬟片刻，便撫掌大笑道：“好好好，我如今才算真的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闭f話間，他竟邁步進(jìn)了房中，徑直走到自己的床前，彎腰從床底下輕輕一扯，果然便拉出一件青色長衫，青衫的胸前還淋著些許血漬。

    眾人瞠目結(jié)舌，耿飚問道：“小謝，你又是如何料到柯憲會留下血衣？可知我們跟他合謀的，都吃不準(zhǔn)的？”

    杜惟忠也對柯憲道：“你如何還留著這個(gè)？我以為你早就‘毀尸滅跡’了，可知道兇手作案后，第一要義就是把這些東西都銷毀？”

    柯憲看著云鬟，對上她明澈的雙眼，早就失去了再質(zhì)問之心，仰頭嘆道：“我因?yàn)樽杂X此事做的天衣無縫，小謝自然懷疑不到我頭上來，所以肯大膽地留著這血衣。另外，我也是想等他灰頭土臉之后，就拿了這血衣到他跟前兒，把自己所做的事兒再給他說一遍……本來是想來羞臊他的，誰知道……竟成了自己的罪證了！”說著，又是羞愧，又是信服，竟大笑起來。

    在場眾人見狀，一則解除了疑惑，二則又看了一場精彩的對手好戲，頓時(shí)也跟著鼓掌大笑。

    柯憲說完之后，長嘆了聲道：“謝兄弟，你的確名不虛傳，是難得一見的斷案高手，我柯憲無話可說！此番銓選，刑部的推官，舍你其誰？！”其他人盡數(shù)點(diǎn)頭，都覺此話極為有理。

    誰知，雖眾人一概篤定云鬟必然銓選得中，怎奈世事偏難盡如人意。

    第244章

    此后又過數(shù)日，云鬟始終留在浙東會館，足不出戶。

    自打“假尸”案后，柯憲深為云鬟之能“降服”，便一改先前的偏激偏見，誠心結(jié)交起來。

    有時(shí)候他們眾人要到街頭玩耍游逛，或者聚餐會飲，自然也叫著云鬟，云鬟每次卻只推脫，并不曾隨他們出門。

    柯憲原本還以為她是心有芥蒂，只是留在會館之時(shí)，眾人看累了法典，便閑話，又說起先前案子之時(shí)，彼此推演起來，云鬟卻也同他們照舊說話，商議切磋等，一概平常。

    很快柯憲等也都釋然，明白她只是天生內(nèi)斂穩(wěn)重，并不是那等愛玩樂的性情而已，因此竟更加敬重。

    這一日，因外頭有些陰雨連綿，眾人便留在會賓堂里，又說起往日的案情。

    柯憲因說道：“如今最難辦的，就是那饕餮食人的案子了，就如我先前所說，我覺著此案一定大有隱情?！?/br>
    耿飚笑道：“你又來了，到底是什么隱情，卻偏說不出來?！?/br>
    柯憲便看云鬟：“小謝先前所辦的那鬼面桃花案子，豈不也是兇手用這聳人聽聞的障眼法，來掩蓋底下的真相？此案必然也是如此，若我選不中就罷了，但凡有機(jī)會入刑部，一定要追查此案，查明真相?！?/br>
    杜惟忠搖頭嘆道：“以我看來，卻想寧肯一輩子也不再見到那所謂饕餮現(xiàn)世才好，此物名頭便不佳，但凡出現(xiàn)，定然有腥風(fēng)血雨。何況，最近聽聞晏王世子回京聽封，晏王不日也會到京……若再冒出個(gè)饕餮來，豈不是……”

    他們也自聽說這饕餮是暗合世子趙黼等話，聞言都懂此意。

    柯憲道：“我等雖無緣見過世子，只也聽聞英名了，北打遼人，南擊水寇，哪一件兒不是利國利民的不世之功？也不知是哪個(gè)包藏禍心的，偏偏把世子跟饕餮說在一塊兒，叫我看，只要找到這口風(fēng)傳出之源，必然跟饕餮有所牽連。”

    云鬟心頭一動，耿飚笑道：“我的天神，一說起此案，柯兄就入了魔障似的，總有驚人之語。還是罷了，三法司那么多大人都無能為力呢，何況你我？”

    柯憲見云鬟不語，便問道：“小謝，你對此案有何見解？”

    云鬟斟酌，謹(jǐn)慎道：“只憑著些捕風(fēng)捉影的話，我也實(shí)不知如何說起，不過聽柯兄所言，倒有些意思?！?/br>
    柯憲大笑：“你的能耐自然一流，你既然說我說的有理，只怕我說的是真的，也未可知?！?/br>
    耿飚跟杜惟忠兩人齊齊搖頭，又對云鬟道：“小謝，你萬萬別順著他說了，他原本就自鳴得意，你再夸兩句，越發(fā)不知姓什么了。”

    漸漸地，風(fēng)聞?wù)f晏王進(jìn)京了，又有些流言蜚語，說晏王中途遇到了山賊，差點(diǎn)兒有些兇險(xiǎn)……故而世子親自去接了回來等話。

    云鬟想起那日張振匆匆而來，趙黼那難得一見的慌張之色……此刻聽說晏王平安進(jìn)京，不覺松了口氣。

    因各方的士子能吏等相繼進(jìn)京，浙東會館來參與銓選的也有多了十幾個(gè)人，其中有兩個(gè)是曾在會稽的時(shí)候跟云鬟略打過交道的，此刻相見，自然比先前更加不同。

    這兩日，卻又有一件喜事，原來是會稽處白清輝托人帶了書信來給云鬟。

    望著那筆跡清雋超逸的信箋，仿佛能聽見白清輝在耳畔清清冷冷的聲調(diào)，除了報(bào)平安，問端詳，以及替可園眾人問好之外，另說了幾件本地的瑣碎之事。

    其中，竟有一件是說徐沉舟的。

    原來自打云鬟上京之后，會稽本城的典史一職自然空缺，不知為何，竟有人推舉徐沉舟暫代。

    因徐沉舟先前曾擔(dān)任過捕頭的……可畢竟有些劣跡，白清輝起初尚且猶豫，想了幾日后，才終究下了決心。

    白清輝寫信之時(shí)，徐沉舟已經(jīng)代了典史職位半月，按照清輝所說，這人……倒也做的十分合格。

    能讓清輝說出“十分合格”四個(gè)字，便是說徐沉舟做的極好了。

    其實(shí)徐沉舟原本就是個(gè)能人，只是心性上亦正亦邪的，叫人無法親近，不能信任。

    然而若是他決心要做好一件事兒，以他的性情能為，自然不在話下。

    云鬟把白清輝的來信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遍，想到徐沉舟昔日所作所為，心中頗有些感嘆。

    只因上京銓選的人員漸漸到齊，云鬟見能人云集，又多半是些年過而立、在地方做了數(shù)年甚有經(jīng)驗(yàn)的前輩，她自省乃是“半路出家”的，年紀(jì)又是這些人里最小的，所以竟不敢有絲毫的松懈怠慢。

    更加上清輝信中多有勉勵嘉許的話，是以云鬟越發(fā)自惕，每日加緊看些刑文法典、本朝典冊之類，想要多記一些是一些，每天晚上竟也挑燈夜讀，要過了子時(shí)才罷休。

    柯憲等見她如此用功，不覺也受了感染，心想這般有天分的少年尚且如此勤勉，他們又有什么借口懶?。恳虼司挂膊辉偃我獬鲩T玩耍見識，也自在會館里勤下苦功。

    這一日，天色陰沉，寒氣沁人，常管事早就送了木炭過來，小樓里倒也暖和。

    云鬟仍未外出，只偎靠在椅子里，腿上蓋著一床毯子，舉著書冊字看，曉晴在桌邊兒坐著，便做些針織活計(jì)，時(shí)不時(shí)抬頭看一眼云鬟，眼底笑吟吟地。

    上回從鄜州“進(jìn)京”，過洛陽之時(shí)，曉晴卻跟陳叔去了會稽，誰知陰差陽錯(cuò)，竟仍是她陪著上京，且是以這種身份，也算是世事難料、個(gè)人緣法了。

    如此又過了兩刻鐘，曉晴起身，把方才泡好的熱茶拿來，給云鬟倒了一杯吃。又含笑說：“這幾日主子實(shí)在用功，還是歇一會兒，留神那眼睛?！?/br>
    云鬟方把書放下，吃了口茶，曉晴在旁看著，又給揉肩，便道：“其實(shí)主子何必這樣費(fèi)心耗神，他們都說主子是必中的。”

    云鬟不置可否。

    曉晴察言觀色，又說道：“其實(shí)我也覺著主子是必中的，主子這樣斷案如神的若是不中，天底下就沒有人配當(dāng)那推官了?！?/br>
    云鬟方搖頭一笑，道：“好了，不要妄言?？芍篱g的事兒是極難說的？”

    云鬟說這句話的時(shí)候，還不知竟然會一語成讖。

    很快便到了銓選之期，吏部的銓選，分為文選跟武選兩種。

    所謂“文選”，便是寫字答卷，無非是從《法典》《律法》等典籍之中選出題目，讓考生作答。

    這個(gè)卻是難不倒云鬟的，一來她準(zhǔn)備妥當(dāng)，可謂“博覽群書”，比許多老成干練的書吏都要博學(xué)，二來，她又有那樣一宗天賦，自然是眾人所不能及的。

    只要她過目的書，便絕不會錯(cuò)兒，而吏部所出的題目，從頭到尾，只有兩個(gè)吃不準(zhǔn)的，其他都答得極為順利。

    而出場之后，柯憲耿飚等人，卻有些叫苦連連，尤其是柯憲，他本是捕快出身，這些文字題目上自然缺乏的很，雖然臨時(shí)抱佛腳讀了些，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答了大半兒，有一些還是胡謅。

    參與考答的生員之中，也有不少似是柯憲一樣的出身，也都一臉的如喪考妣，彼此相見，唉聲嘆息。

    云鬟見這樣“哀鴻遍野”，不敢說自己答得極好，耿飚等來問，她只說“尚可”而已。

    而“文選”之后，便是“武選”，這“武選”，卻并不是名目上的論武功而已，卻是模擬具體案情，讓考生根據(jù)線索，找到其中的“真兇”。

    這些案子，多半是從歷年三法司所偵辦的疑難奇案中精選出來的，又經(jīng)過考官們衡量編纂，自不輕松。

    柯憲等人一早就知道會有此等試題，所以曾經(jīng)在浙東會館的會賓堂內(nèi)做過許多次案件推演。

    云鬟雖并不十分懼怕，可心里也仍有些緊張，知道成敗在此一舉。

    誰知今日，眾人正在外頭緊張地等候入場，斂聲靜氣之時(shí)，卻有個(gè)吏部官員來到，高聲問道：“誰是會稽謝鳳？”

    云鬟正揣手定神，聞言抬眸，舉手道：“小吏便是?！?/br>
    那吏部官員道：“你隨我來?！?/br>
    云鬟不知究竟，柯憲耿飚在旁，也都莫名，柯憲又著急道：“將進(jìn)考場了，是有什么急事？能不能立刻叫你回來？別耽誤了！”

    云鬟心里忐忑，面上還只如常，反而安撫他們道：“無妨，各位哥哥好生等候，不必理會他事?！?/br>
    當(dāng)下便隨著那吏部官員離開，轉(zhuǎn)過回廊，竟來到一所小小房間之前。

    那人止步，示意她入內(nèi)。

    云鬟深吸一口氣，雖然滿心惴惴，依稀驚跳，卻也強(qiáng)自鎮(zhèn)定，邁步走了入內(nèi)。

    室內(nèi)光線略有些陰暗，云鬟抬頭看了一眼，見前方桌后，坐著一位官員，看著是禮部五六品主事打扮。

    云鬟上前行禮，道：“不知大人喚小吏前來，有何要事？”這會兒很快就要武試了，此人沒有道理不知道，既然如此，必然有個(gè)不可抗拒的理由。

    云鬟幾乎不敢問，但卻別無選擇。

    那人聽了，抬頭看了她一眼，見眼前少年靜默如水，皎然如月，容顏秀麗竟無以比擬，且風(fēng)姿大好。他不由一怔。

    只是飛快地，眼神往旁邊一瞥，方又垂眸道：“你便是會稽的典史謝鳳？”

    云鬟垂眸道：“正是小吏?！?/br>
    這主事停了停，道：“本官接到了京兆府的文書，發(fā)現(xiàn)……原來兵部主事隋超親妹被謀害一案，是你參與其中的？”

    云鬟見提的是此事，便道：“是?！?/br>
    主事“嗯”了聲，道：“根據(jù)這案情記錄上所寫，也是你當(dāng)街說明案情經(jīng)過，拆穿那假冒’艾夫人’的？”

    這些事自然無錯(cuò)，可此人的聲音聽起來，卻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云鬟道：“是。”

    果不其然，主事冷笑了聲，道：“你既然敢這樣做，如何還肯觍顏來參與吏部銓選？”

    雖有些心理準(zhǔn)備，乍然聽了這句，云鬟耳畔“嗡”地一聲，素來恬淡的人，眼睛居然瞬間熱了起來。

    她猛地抬頭看著書吏，竭力鎮(zhèn)定，才問道：“大人……不知此事，小吏做錯(cuò)了什么？”

    那主事冷道：“你還來問我？我看過你遞呈的資歷記錄，你在會稽做了兩年半的典史，難道你們那里的斷案，都不上公堂，只在大街上不成？”

    云鬟只微睜雙眸，盯著此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主事道：“看來你仍是不明白，也不知自己錯(cuò)在哪里，既然如此，我便告訴你，你可知道，當(dāng)日被那賊人毒沙傷到的百姓里，有一人不治身亡，一人重傷？多人都有所傷損？你說這筆賬，該算在誰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