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錯了，”郗三爺捋了捋下唇上的胡須，笑道：“古有鹿乳奉親的美談，如今二郎所作所為也不過出自一個‘孝’字，婦人之事又如何，丈夫之事又如何，百善孝為先，二郎強過你我多矣?！?/br>
    郗二郎面皮薄，一番夸贊下來已是先紅了臉，他輕咳一聲，剛想說要多謝玉潤的提醒，卻見文嫗已經(jīng)在玉潤的授意下，給坐在西邊的三位長者先盛了一碗。

    郗三爺哈哈大笑，打趣郗二爺?shù)溃骸岸?，不如我們也一道嘗嘗？”

    方才被駁了面子，郗二爺有些賭氣似的拿起湯匙就要舀上一口，一向沉得住氣的三夫人破天荒的咳嗽一聲，二夫人則是臉色劇變。

    “夫主！”她聲音從未有過的尖利，眾人都被這刺耳的聲音驚的皺起眉頭。

    玉潤眉梢一挑，魚兒果然上鉤了。

    “食不言寢不語，鄭氏，你的教養(yǎng)呢?！臂敱揪陀行┎粣偅F(xiàn)在妻子又是這般聒噪，也不理她，只管干脆利落的嘗上一口。

    二夫人霎時面色慘白，也顧不得儀態(tài)起身沖上前想要去奪碗，玉潤趁機(jī)撒了一些粥在榻上，二夫人情急之下果然沒有站穩(wěn)，一下子將郗二爺面前的榻幾撲翻。

    清粥灑了郗二爺一身，他不禁勃然大怒。

    “你這是要做什么！”

    二夫人張了張口，死魚一般的眼睛瞪了瞪，愣是沒敢吐出一個字來。

    玉潤則在一旁道：“二舅莫要生氣，應(yīng)當(dāng)是二舅母也想嘗嘗，你說是吧？二舅母？”

    二夫人側(cè)眸，看向這個她從未正眼瞧過的小姑子，第一次，覺得她用眼神鋒利如刀，仿佛將自己洞穿。

    二夫人的額角霎時就爬滿了細(xì)細(xì)密密的冷汗。

    周氏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今日的玉潤很是反常，二夫人的反應(yīng)更是奇怪，她雖病著，但腦子還清楚，這里面，定然有事。

    郗二爺對著發(fā)妻發(fā)火也有些后悔，見到玉潤主動給臺階下，便順勢道：“既然如此直說就是了，文嫗，給二夫人也盛一碗?！?/br>
    這一回，不僅是二夫人，眾人都分?jǐn)偟搅艘恍?/br>
    看著擺在自己夫主以及子女面前的毒粥，二夫人只覺得兩眼發(fā)花，貝齒緊咬著薄唇，眼見著就要出血痕。

    若是這樣下去，她遲早會將一切全盤托出。

    三夫人知道她這二嫂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急中生智道：“不知二郎用的是什么米？今年雨水多，之前庫房被淹過，聽說里面有些粟米被水泡了，不可食的?！?/br>
    不愧是馮氏，都這個節(jié)骨眼上，都能想出來這個法子。

    若非是這么多人在場，玉潤都想拍手稱贊她一番。

    幸而，她做了兩手準(zhǔn)備。

    不等郗二郎回答，就聽到外面?zhèn)鱽礞九鼻械姆A報。

    “不好了二爺！”

    這聲音顯然是出了大事，眾人忙叫她進(jìn)來，這才明白來龍去脈。

    原來是灶房的老嫗將鍋里剩下的稀粥拿去喂了養(yǎng)在后院的狗，誰知道那狗吃完了粥，不多時就口吐白沫倒地而亡了。

    這一回，傻子都知道二夫人剛剛那般激動是為何，年紀(jì)還小的姑子同小郎如避蛇蝎般將粥碗推翻在榻上，有的甚至嚶嚶啜泣起來。

    玉潤失望的看著郗家人的反應(yīng)，這粥其實是她叫文嫗煮的，來的路上悄悄掉了包。

    郗三爺臉色很難看，厲聲道：“都給我閉嘴！”

    看看，這就是他們郗家的未來，郗三爺失望的扶額，先命人將這粥撤了下去。

    事已至此，這飯局算是無法進(jìn)行了，郗二郎還有些害怕，但是長輩卻都沒有為難他的意思。

    真相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玉潤跟著其他的小輩都返回了各自的院落，除了二郎隨同長輩們留了下來。

    直到傍晚，她才聽文嫗送來消息，說是二夫人同三夫人二位明日要回娘家。

    這原本并不在她們的行程上。

    家丑不可外揚，郗三爺這樣做，也算是最大程度上給了她們臉面。

    得知這個消息，玉潤才長舒一口氣，解衣上榻。

    負(fù)責(zé)守夜的杏兒吹了等，也和衣躺下，倦意卻陡然襲來，使她疲憊的闔上眼簾。

    這時，月華自窗戶的縫隙流入，凝聚在漆黑的室內(nèi)陡然升起一道華光。

    光芒中，少年灼灼而立，青絲如墨，白衣勝雪。

    他飄然而入室內(nèi)，直奔榻上的玉潤而去。

    芊芊素手在幾乎觸碰到玉潤面頰的剎那卻急轉(zhuǎn)直下，摸向被玉潤無意識丟開的被子。

    然而那削蔥根般蒼白的手指卻輕而易舉的穿透過去。

    俊美絕倫的少年澀然一笑，這么多年了，他還是不見長進(jìn)。

    思及至此，他瞟向四周，看到外室睡的已起了輕鼾的杏兒。

    華光驀地竄入她眉心，旋即，杏兒夢游般的起身，走到玉潤榻前準(zhǔn)確無誤的替她掖好被角。

    這一夜，玉潤睡的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

    ☆、第006章：中毒

    南邊的冬日極少下雪。

    便是有，也如細(xì)雨一般，落在地上便化開不見。

    玉潤突然有些懷念自己在洛陽謝家老宅時，那被皚皚白雪鋪就的小路了。

    蜿蜒向祠堂，里面供著她那從未謀面過的夫主靈位。

    不知怎地，火光中那若隱若的白影又在腦海中晃過，玉潤苦笑著搖了搖頭，不成想自己竟是同世人一樣，中那名為四郎的毒太深。

    “女郎！女郎！”

    文嫗突然推門而進(jìn)，玉潤側(cè)目，不禁皺眉，她這老奴一向沉穩(wěn)，鮮少見到這樣慌張的時候。

    “怎么了？”

    文嫗喘勻呼吸，訥訥道：“是……是三姑娘，三姑娘說三爺帶了好些個玩意兒回來，要您過去挑揀?！?/br>
    原來是這事兒，玉潤不屑的扯了扯唇角。

    今兒一早上她就送了一塊漢白玉佩和白玉鑲珠的鐲子過來，豐厚的不似平日里姐妹間的禮數(shù)，現(xiàn)在竟然又要讓自己過去挑選心儀的……

    玉潤不由得搖頭，三姑娘是三夫人的長女，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再清楚不過。

    文嫗看著她并不答言，面色也絲毫無任何情緒流露，便試探道：“要不老奴回了？”

    “不必。”

    這回，她答應(yīng)的干脆利落。

    既然三夫人想要見她，自己就遂了她這個心愿吧。

    因為從今一別，多半后會無期。

    玉潤一進(jìn)門的時候，便看到一身金藍(lán)色華服，發(fā)髻高挽打扮得一絲不茍的馮氏，乍一看去，她似乎真的只是風(fēng)光的回娘家。

    但是玉潤卻知道，以她那三叔的性格，馮氏這一去，一時半會兒都別想再回來了。

    她邁步進(jìn)門，三姑娘先招呼著她去選首飾，隨后便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屋子里最后只剩下玉潤同馮氏的婢女幾名。

    馮氏看著一臉坦然的玉潤，平素里慈眉善目的面容飛快的閃過一絲猙獰。

    “不知不覺玉兒都長得這般大了。”馮氏笑吟吟的開口，走過去摸著玉潤光滑的烏發(fā)。

    “你三姐昨兒個跟我說你這尺寸都跟她一般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玉潤也到了快要議親的年紀(jì)?！?/br>
    好端端的，突然提起這個做什么？

    玉潤霎時就警覺起來。

    她順著馮氏的話害羞般的低下頭，嬌嗔道：“三舅母著什么急，我還小呢?！?/br>
    馮氏卻仍自顧的道：“可惜你母親去得早，也沒人能給你張羅著，大嫂如今又病著，唉……”

    這馮氏果然每一句話都不是白說的，玉潤這下立刻就明白了，她這是不想走，卻不肯直截了當(dāng)?shù)那笞约赫f情。

    不愧是馮氏，求人幫忙，都反弄得好像是自己要承她多大情似的。

    說話是門藝術(shù)，偏生她前世礙著那不值錢的清高不肯學(xué)來。

    見到玉潤這丫頭木頭樁子似的只管低頭不給半點反應(yīng)，馮氏嘆了口氣，什么時候這小姑子竟變得如此愚鈍了，那日在牡丹亭外頭也是，全然不似平日里那針扎火燎的個性。

    難不成她知道王家要來人接她回去，所以怕了？

    馮氏撇嘴，原本她是想趁機(jī)送這丫頭回去的，不為別的，就為了讓周氏傷心，只要是讓周氏不好過，什么事兒她都樂意做，只是之前太過心急，才會和二嫂那個酒囊飯袋聯(lián)手。

    沒想到最后卻坑了自己。

    這件事兒她雖然覺得蹊蹺，但一時半會兒也沒想到玉潤身上去。

    “玉兒，你，你可是知道，瑯琊王氏的本家派了人過來？”

    知道！她當(dāng)然知道！今早那難得一見的雪花飄落，她就清楚，該來的總歸要來。

    “什么？”可是此時她卻故意表現(xiàn)得無比驚愕，原本紅潤的小臉兒霎時褪盡了血色。

    果然是怕的，馮氏嘆氣，自己一子下錯，便只能看看可否趁這個機(jī)會扭轉(zhuǎn)局面。

    畢竟她雖想要算計周氏，卻還不至于傻到給自個兒搭進(jìn)去的地步。

    “那兩個婦人給你三舅安置在外院了，只是你三舅這人，畢竟是男子，不好同那些婦人翻臉的，我本想著給你周旋周旋，卻不想娘家又派人來接。”

    給她周旋？娘家派人來接？這馮氏啊，還真能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若說以前玉潤對她還并無憎惡，但這次，聽了這些話，她是真的惡心了。

    可她強壓著自己沖動的本性，勉強笑道：“既然如此，三舅母也不用擔(dān)心，不是還有大舅母在么。”

    有周氏在？！

    馮氏一噎，心中對周氏的那些積怨瞬間滅頂，她也不耐再裝著，冷笑道：“玉兒可是糊涂了，你大舅母如今正病著呢?！?/br>
    “是啊……”玉潤一臉懵懂的點了點頭，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既然如此，也不必麻煩了，王家人想怎樣，便怎樣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