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三人面皮(微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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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他倒是難得醒的極早,趕在雞鳴三聲前便起了。 農(nóng)活其實并不難做。他小時就發(fā)現(xiàn)了,農(nóng)活與武藝一樣,也講究個技巧。就拿擔(dān)水來說吧,這跟梅花樁可以說是系出同門。站樁講的是一個式正勢穩(wěn),行樁講的是一個活而不亂,擔(dān)水便同樣如此。下盤要穩(wěn),腰盤要正,行路快而不亂。 給瓜苗打葉又不一樣了,打葉講的是眼力手法巧勁。身、手、眼三法,為拳家要則,這點(diǎn)與拳法又不謀而合。 擔(dān)完水、打完葉、劈完柴、喂完雞。袖口褲腿糊上一層泥,他更是熱出滿背汗。打幾桶水,他打算去廂房重新洗漱一遍。 等褪下浸透汗的衣裳全躺進(jìn)水里,他才察覺自己面具又忘了摘。 如今,他戴這套人皮面具的時候越來越久了。 起始剛住下時,他是晨起晚間戴一陣,只在一同用飯時糊弄糊弄騙騙她。后來為了方便放血與她同榻而眠,就連夜間休息也摘不得了。 再后來與她一起的時候越來越長,他戴的時候也越來越長。他日日夜夜都戴這面具,寸刻不離。哪怕是獨(dú)自一人,也時常記不起要摘。 時候一久,這面具就好似與人合為一體,深深切切化入臉皮。他甚至都感覺不出異樣。 他都不記得上次以真面目獨(dú)處是什么時候了。 抬手摸摸臉上這薄如蟬翼的一層,男人低頭望向水里。 水里邊這個男人,蛇眉鼠目,丑陋至極,算是他平生見過最惡心的長相??善?,他嘴角噙著一抹倦冷的笑意。 這一抹笑似笑非笑。勾起的唇角嘲弄又戲謔,仿佛別有深意……他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個輕蔑的笑。 ——他又在譏笑自己! 男人暴怒,一掌重重劈下! 水花嘩啦四濺,在桶中炸開。木桶轟然四分五裂,飛散的木塊躍起于空中三尺有余。 揪下面皮丟開后他猶不解氣,抬手一掌又拍碎了桌子。 這間屋里已不剩什么裝飾品,那些瓶瓶罐罐的器皿早在之前被他全砸個一干二凈。他如困獸般暴怒地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后停在僅剩的水盆前。 粗喘著撐住胳膊,他低頭望向水中的自己。 水里的男人眼睛通紅,額角青筋狂跳,眉眼間壓抑得滿是陰鷙戾氣。直到水珠順著鬢邊發(fā)絲滑入眼角,他側(cè)頭在肩上蹭了去,這才漸漸清醒過來。 思緒紛雜煩亂。他呆呆望著水里的人。 …是他,是他做的。 一切都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將她拱手相讓,親自將她送去一個個男人手里。是他的陰謀算計讓她與旁人相愛,讓他們?nèi)站蒙?,讓他們兩情相悅,讓他們生死不渝?/br> 他讓他們許下海誓山盟,讓他和她互許終生。此生此世,滿心滿眼,唯卿一人… ——是他的設(shè)計,讓她愛上了云凌。 念頭分明的時刻,他心神俱裂。哇地嘔出一大口黑血! 緊接著眼前泛起密密匝匝的光點(diǎn),他竟是有些無法視物了。 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七竅嘩嘩如柱般爭先恐后涌血。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覺出暖烘烘的熱流無止盡自臉上滑過。劇痛自骨髓而起,淺及表rou,深至肺腑,似是千萬張鋸齒在細(xì)密地割rou,又似一把重錘一擊一擊當(dāng)胸落下,將心口寸寸盡碾。 他茫然地想。原來,這全都怪他自己。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他不想吃藥,不想采取任何措施,只這樣躺在地上任憑血淌出去,安靜體會徹骨鑿心的痛。 此時此刻,他只覺痛才是對的。痛才覺得自己還是活的,他覺得自己還存在。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血先是如瀑般洶涌不休,其后又如潑灑出去的涓涓細(xì)流,直至淋淋漓漓漸行漸止。而顏色也由濃濁轉(zhuǎn)鮮紅,漸次艷麗起來。 他在血河里躺了許久。直至繁雜的腦海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她喜歡他,那我成為他不就得了…這又有什么問題? 緊接著他又確認(rèn)地想了一遍,不錯,正是如此! …她喜歡他那就喜歡吧。就算她愛的是云凌,那我成為他不就好了?我裝一輩子云凌不被發(fā)現(xiàn),這又有什么問題! 此念頭一出,他瞬間又振作了,一下子高興起來。 云凌轉(zhuǎn)憂為喜,渾身鼓足動力。此時正好血也差不多止了,他從滑溜溜的地上爬起來,喜滋滋摸出藥來就著血吞下一丸。 將自己身上這些黏黏糊糊腥氣刺鼻的東西全拾掇干凈。抹巴抹巴臉,準(zhǔn)備戴面具時,他卻發(fā)現(xiàn)那張面皮找不見了。 云凌不可置信地在地上那攤糟爛里翻了又翻,連被他拍碎的木渣子爛木頭都細(xì)細(xì)篩了一遍。竟然一無所獲。 …丟哪去了?剛剛丟哪去了??? 男人滿背冷汗撲簌簌直淌。才被藥壓下的胸口又隱隱作痛,心臟像被揪起一般。 想起昨夜夢境中她冷漠的眼,他不可自抑地恐慌起來。男人呆坐在滿地狼藉之上,茫然不知所措。 人生頭一遭,他害怕了。 云凌越來越慌,又一下子跳起來,一遍一遍將屋里翻了個底朝天。上至房梁下至床底,連那些書他都一頁頁撕開攤在地上找了,可偏偏哪里都不見那層薄薄的面皮。一想到她隨時會醒,隨時會進(jìn)屋,云凌簡直快要瘋了。 最后他伏在那盆被血水洗渾的水面上,倉皇地望了又望。男人努力睜大眼。他將濕淋淋的發(fā)絲全掀去后面,云凌按捺下情緒仔細(xì)瞧著水里的人。 …他是鳳眼,眉眼偏細(xì)長,不似他般周正。嘴唇也薄也窄,下巴還更尖。尤其腮上還落了顆明晃晃顯眼的紅痣,讓人打眼一瞧就能瞧見,遮也遮不住。 怎么看,他離云凌的長相都相差太遠(yuǎn),是抹粉也蓋不過的太遠(yuǎn)…他們兩個根本毫無相似之處! 無論左看右看如何看,他怎么也不可能喬扮成他的樣子,男人開始崩潰了。胡亂摸索把刀,從下頜處挑入沿邊嗤嗤劃開,他打算先用刀磨磨下巴的骨頭,畢竟這處最好改。 可這刀實在太鈍,這刀還不如上次那把被他震碎的刀好用。他將面皮掀開一點(diǎn),刀尖鑿在下頜骨上咯吱咯吱響,帶下點(diǎn)rou來。鮮粉骨頭上添了幾道淺白的痕,可形狀是分毫未變。 他束手無策了。云凌沿著墻根緩緩坐下,腦海一片空白。 心跳聲震耳欲聾,響得出奇。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覺得怎么到處這樣冷,身體好似被凍僵一般,牙齒不由自主地喀喀打戰(zhàn)。 他什么也想不起來,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思緒好像斷掉了,滿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在反復(fù)回蕩: 完了。 瀕臨絕望之際,他無意識地回手一摸,卻在后背摸出一樣軟塌塌的東西。 男人低頭看了好久才遲鈍地認(rèn)出,這正是那張人皮面具! 云凌有些不敢置信。他仔細(xì)湊在眼下看了又看辨了又辨。錯不了,就是這張!原來面具一直就貼在他后背上! 男人欣喜若狂,激動地快說不出話。重戴上面具后,他如釋重負(fù)般松了口氣。 他想。從此以后,他就是云凌,云凌就是他。 如此想著,方才所有的怒驚恐憂通通一掃而光。云凌興高采烈地收拾起屋子的狼藉,邊收拾邊不自覺哼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