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葉映清告訴她,當(dāng)日斬月峰一戰(zhàn)之后,鏡月閣大長老將牧棠的遺體帶了回來,如今還在鏡月閣中。 只要她踏進這扇門,她便能夠見到那人,然而在門外站了許久,謝初語卻無法再踏出下一步。 似乎只要沒能夠見到,她便能夠當(dāng)做他還活著,他還是那個不知世事的朝家小少爺,此時還在朝家里面過著屬于自己的安穩(wěn)生活,而不是在這里…… 他不應(yīng)該在這里。 謝初語垂眸不語,蒼白著臉,緊拽著雙拳,片刻后終于轉(zhuǎn)身便要離去。 然而便在她轉(zhuǎn)身之際,鏡月閣的大門自其中被人推開,腳步聲緩緩傳來,一道透著nongnong倦意的聲音道:“初語,既然來了,為何要走?”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不必回頭謝初語便知道來的究竟是何人。鏡月閣的大長老,她的師父,也就是牧棠的生母,姬雁。 老閣主牧和過世之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是姬雁一個女子在打理著整個偌大的門派,并將這個鏡月閣變成如今南方的魁首,可以說鏡月閣不能夠沒有姬雁。但縱然如此,姬雁也無法代表整個鏡月閣,鏡月閣終究是牧家的。 所以真正的牧棠離開之后,姬雁很快將謝初語培養(yǎng)起來,成為了新的閣主,這個秘密在鏡月閣中也只有少數(shù)人知曉,在過去的十年里,鏡月閣便是由姬雁與謝初語在支撐著。 縱然如今謝初語已經(jīng)不再是牧棠,但姬雁卻依舊是她的師父。 謝初語微微閉目,心中像是空落了一塊,不愿停下腳步,卻又不得不停下。她緩慢的回轉(zhuǎn)身來,定定看向姬雁。 姬雁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總是穿著最為華美的衣裳,縱使歲月也無法摧折她的美貌,不論在何時,人們總能在第一眼注意到她。 謝初語對此人早已經(jīng)無比熟悉,但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不見,謝初語才發(fā)覺對方的發(fā)間不知何時有了灰白的痕跡,她的容貌依舊明麗,眼眸深處卻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難以掩藏的風(fēng)霜之色,那是承受過無數(shù)生離死別之后黯然如同大火燃過后的灰燼一般的眼神。 迎著姬雁的眼神,謝初語覺得自己腳步沉重如鉛,幾乎要定在原地?zé)o法再挪動半步。 對上這眼神的剎那,謝初語知道自己心中最后一點微薄的奢望也碎了,碎裂成了鏡月閣大門前的塵埃,被陽光攪動在風(fēng)里不得平復(fù)。 “進去看他最后一眼吧。”姬雁直視謝初語,神情無喜無悲,只略有疲憊的低聲道:“我不知道這三個月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既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他的原因?!?/br> 謝初語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出什么樣的回答,她只是怔怔看著姬雁,直到對方轉(zhuǎn)身往里走去,她才像是失了魂般跟在姬雁的身后往里走去。 十歲之后,她在鏡月閣中使用牧棠的身份皆戴著面具,很少有人見過她的真正的模樣,更少有人知道她是一名女子。所以此時她跟隨著姬雁來到鏡月閣內(nèi),眾人匆匆往來,卻沒有人對她太過在意,她木然的跟在姬雁身后,心中卻不免覺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悲涼。 不過是一重面具,便是兩種人生,于她于朝顏來說,都是同樣這般。 鏡月閣對于謝初語來說十分熟悉,其實不需要姬雁帶路,她也知道這里的一草一木究竟是什么模樣,姬雁最終帶著她到了一處房間之外,停了腳步,回眸道:“他就在里面?!?/br> “明日便要下葬,你若再遲來一天,便見不到了?!?/br> 謝初語不知有沒有聽清姬雁的話,她只覺得四周的一切,這些天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這般不真實。 原來朝顏真的躺在這里,原來他真的……不在了。 謝初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出這一步的,她緩緩?fù)崎T,走了進去。房間之中滿是白色的帷幕,她一重重?fù)荛_簾幕,就像是撥開一層層的夢境,最終將那個夢停留在了最殘忍的真相之間。 她看清了房間中央,帷幕的最后,躺在冰棺中的人,看清了他無比熟悉的眉眼。 ☆、第三十章 謝初語在鏡月閣中待了整整一天,她靜靜坐在朝顏的身旁,輕握著對方的手,神情專注的看著那人,仿佛下一刻他便會悠悠轉(zhuǎn)醒過來。 但是沒有,他無聲無息的安睡著,落在謝初語掌心的手沒有絲毫溫度,怎么暖也無法暖回來。 謝初語還記得自己初見朝顏時的情形,記得那個人面上含著淺淺地笑意,坐在床邊看她的模樣。三個月的時間短暫卻又漫長,這段相處顯得如此匆匆,然而卻又足夠讓謝初語將一生都過完。 從前二十年的生活,竟不及這短短的三個月。 這一天的時間里,謝初語垂眸看著朝顏,低聲細(xì)數(shù)三個月來兩人之間的一點一滴,將每一個回憶都牢牢地記在心底,不愿有絲毫遺漏。因為她知道,從今以后她只有回憶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言。 如姬雁所說,第二天便是朝顏下葬的日子,謝初語能夠陪在朝顏的身旁一整天,卻無法見得他被掩埋在黃土之下,至此再無相見之時。 所以在天亮之前,謝初語附身輕輕吻了朝顏冰涼的唇,然后依依不舍的站起身來。 溫?zé)岬臏I滴落在了朝顏臉頰上,謝初語輕輕抬手拭去眼淚,聲音沙啞而壓抑,卻無比溫柔:“我要走了。” “我要去一些地方,等將來……”謝初語語聲一頓,微微哽咽,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做了太久的牧棠,一朝恢復(fù)原本的面目,卻不知自己應(yīng)當(dāng)何去何從。 但她總要離開,但她總要繼續(xù)走下去,順著這條朝顏為她劈開的路,一往無前的走下去。 “將來,我會回來看你的?!被蛟S很快,或許很晚。 謝初語將最后一眼的目光自朝顏身上收回,終于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她原本生活了十來年的地方。 離開時,身后晨光已現(xiàn),鏡月閣滿身素白,皆被籠罩于朝陽之下,無有生機,只見蒼白。 。 離開鏡月閣之后,謝初語一路往東,朝著斬月峰的方向而去。 這條路三個多月之前她走過一次,如今再走,卻是大不一樣。三個月前她與朝顏一道,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也看過了從前她未曾去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景,而如今她孑然一身,縱使路上風(fēng)景再美,也無心再看。 經(jīng)過臨城,到了城外的山林,謝初語見到了與朝顏一道離開時,兩人曾經(jīng)休憩過的那棵樹。 曾經(jīng)點燃過篝火的痕跡還留在林間的空地里,被落葉掩蓋了許多,卻依舊清晰可見。謝初語看了片刻,縱身到了樹上,自懷中掏出短笛,緩緩吹奏起來。 笛聲悠遠(yuǎn)回蕩,在漸漸沉下來的夜色中點染起星火,謝初語想起當(dāng)時他們在這里,朝顏想要她教他吹奏笛曲,她卻未曾答應(yīng)。 其實她沒有告訴朝顏,那笛音她是隨著牧棠學(xué)的。牧棠幼時經(jīng)常一人坐在亭中吹奏,她聽多了便也會了那調(diào)子。后來牧棠離開鏡月閣,作為牧棠的替代品,她自然也學(xué)會了吹笛。 朝顏其實原本就會,不過是他不知而已。 謝初語一曲吹罷,收回短笛,迎著星光與夜色在林間睡了一夜。 接下來的許多天里,謝初語沿著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一直往前,沒走過一處,總能夠找到些許她與朝顏曾經(jīng)留下來的痕跡,她漸漸開始沉迷于這樣的事情當(dāng)中,仿佛還能夠看到不久之前發(fā)生過的畫面,聽到兩個人曾經(jīng)交談過的話。 離開山林之后,謝初語便到了游龍寨。游龍寨依舊是從前的模樣,還是那般破爛,謝初語想到當(dāng)時自己與朝顏一起踏進這里的時候,朝顏便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份就是真正的牧棠。 他究竟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聽她講起牧棠從前的故事呢? 謝初語還能夠回憶起那時候朝顏的神情,牧棠與朝顏雖是同一個人,但卻相差極大,想到朝顏那時候不敢相信的模樣,謝初語不禁有些失笑。 然后她漸漸將笑意凝固,發(fā)覺朝顏離開之后,自己如今第一次露出笑容。 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忘懷的,但縱然再無法忘懷,它也在不斷地隨時間消逝,這種感覺真是可怕。 謝初語眸光微黯,繼續(xù)往前,這才突然記起他們在往斬月峰的路上,朝顏曾經(jīng)提出過要去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叫做桐雁鎮(zhèn)。 去桐雁鎮(zhèn)會經(jīng)過一處山賊常出沒的地方,當(dāng)初朝顏冒著危險也一定要去往桐雁鎮(zhèn),便是為了看望他的干爹干娘。那兩人待朝顏與謝初語極好,那時候在桐雁鎮(zhèn)當(dāng)中,朝顏曾經(jīng)對謝初語說過一些話。 那時候謝初語未曾在意,如今想來,才終于明白其中含義。 那時候朝顏對她說,干爹干娘平日沒什么人陪,而他又沒空來這里,希望謝初語能夠代替他常來看看他們。 后來在桐雁鎮(zhèn)與那對老夫婦道別的時候,他還說過,他要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或許很長時間才能回來看他們了,希望他們多加保重。 謝初語終于明白過來。 或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或許是從更早之前,朝顏便已經(jīng)決定了要回歸牧棠的身份,親自參加這一場決斗。 那一場道別,分明就是一場訣別。 只是她不知道,那對夫婦也不知道,唯一知曉此事,并將它藏于心底,對所有人展露笑顏的,只有朝顏自己。 離開游龍寨后,謝初語依照朝顏的話去了桐雁鎮(zhèn),循著記憶找到了那對中年夫婦的院落大門。片刻的靜默過后,一道腳步聲自門內(nèi)響起,接著便是一名婦人的聲音道:“誰呀?” 大門同時被人自里面打開,站在門內(nèi)的人果然是那名婦人。雖然見過的時間不長,謝初語對這一對夫婦的印象卻極深,不知為何見到他們便覺得十分親切。 那婦人見了謝初語,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笑道:“原來是謝姑娘,朝顏呢,你跟他一起來的?” 謝初語自那婦人口中聽得朝顏的名字,不由得眸光微黯,短暫的沉默過后,她卻并未說出實情,只搖頭低聲道:“朝顏有事在身,無法前來,所以托我來看望兩位?!?/br> 那婦人聽得這話神情也略有失望,不過很快她便又笑了起來,拉著謝初語道:“沒事,他忙是應(yīng)該的,不過可惜今兒個我們家那個不孝子回來了,我正好做了一桌子菜,他這回吃不到了?!彼幻胬x初語進屋,一面又低聲念叨道,“謝姑娘你既然來了可得好好嘗嘗,我做的紅燒獅子頭朝顏可是贊不絕口呢。你吃過了回去告訴他啊,保管饞死那孩子?!?/br> 謝初語亦步亦趨跟隨著婦人進屋,想要牽扯出一絲笑意,卻是艱難萬分。 兩人穿過院子,隨后往屋里走去,不過剛剛進屋,謝初語便又撞見了一人,一個本應(yīng)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葉映清。 見得謝初語,葉映清微微一怔,謝初語僵住身形,也失去了言語。 一瞬之間,謝初語記起來了一些事。 當(dāng)初來到此處的時候,朝顏曾經(jīng)對她說起過這對葉氏夫婦的事情,他們有一對兒女,但是兩人都不?;丶?,所以朝顏才經(jīng)常來看他們。 而不久之前,她自重傷昏迷中醒來,得知了朝顏的死訊,也從葉映清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與他的兄妹關(guān)系。 謝初語終于明白過來,一切到這時候才終于串聯(lián)而成。 葉映清就是葉氏夫婦的兒子,而她,就是他們的女兒。 當(dāng)初朝顏提出要謝初語與他一道來桐雁鎮(zhèn),一來是為了與葉氏夫婦道別,二來便是想讓她見到她的父母。 三個月的路程,謝初語與朝顏一路同行,他讓她知道,露宿荒野的時候,天空中其實有許多星星,漂泊旅途的時候,路邊其實有許多鮮花綻放,美景盛然。孤獨的時候,其實有人能陪在她的身旁。 她不再是鏡月閣殺伐果斷的閣主牧棠,不再是孤身漂泊的煞星。 她有朋友,有大哥,有父母,有喜歡的人。 這三個月她以為的道別,其實是朝顏伴著她,一步步重新找回了屬于自己的人生。 ☆、第三一章 謝初語在桐雁鎮(zhèn)待了兩天。 葉氏夫婦一雙兒女都回到了桐雁鎮(zhèn),兩人自是高興無比,而謝初語清楚了自己的身世,終于在這茫茫天下有了歸宿,亦是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她還有一個地方想去,還有一些事想做,所以在與二老相認(rèn)并相處了兩天之后,她仍是選擇了先離開,道是等辦完了該做的事再回來。將來她便能夠長久的居住在這桐雁鎮(zhèn)當(dāng)中,不必再理會江湖的腥風(fēng)血雨。 縱然從前一直不敢去設(shè)想這樣的生活,但這的確是謝初語所夢寐以求的。 離開桐雁鎮(zhèn)的時候,葉氏夫婦依依不舍,免不得卻又提起了朝顏。 “不知道朝顏去了哪里,那孩子喜歡熱鬧,等下次你回來,朝顏不忙了,你叫上他一起,讓我們好好謝謝他替我找回了女兒?!比~母瞇著眼笑到。 謝初語心緒復(fù)雜,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輕輕頷首道:“女兒知道了,只是朝顏他這一陣子都會很忙,恐怕沒空過來。” 葉氏夫婦對望一眼,輕嘆一聲搖了搖頭,謝初語眨了眨干澀的眼睛,不愿再多說,生怕自己一個表情讓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垂眸道:“那我便先離開了?!?/br> 離開桐雁鎮(zhèn)之后,謝初語接著往東,東方是雁州的方向,與她一道往雁州城而去的,還有葉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