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蘇博青來了，說可以救她，帶她去往韓國整容。

    她卑微地答應(yīng)了，還抱著一絲絲幻想：畢竟是養(yǎng)大自己的伯父，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所以，所以……她平生錯信了一個最無情的人。

    蘇博青把她帶到了那個療養(yǎng)院，專門一個樓，把她塞進(jìn)最高的那層，生怕她出來見人，生怕有人知道：蘇博青有一個怪物養(yǎng)女。

    “以后你就住在這，好好反省你自己！”

    ——蘇博青扔下了一句話，就再也沒有來見過她。

    說得她做了什么孽一般，被燒的面目全非，也要“好好反省自己！”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只是反省著反省著，慢慢反省出來了一個殘忍的道理——

    去往韓國整容，那是不可能的。

    甚至只是，蘇博青騙她住進(jìn)來的一個借口而已。

    要不然的話，何必派一個護(hù)工每天盯著她，不準(zhǔn)她外出呢？！

    ——蘇博青不是想救她，他只是怕別人知道：曾經(jīng)的養(yǎng)女如今成了不人不鬼的樣子。他在本地有勢力的，是慈善大佬，是本地商業(yè)協(xié)會的主席，是著名的“儒商”，是本地大學(xué)幾筆獎學(xué)金的設(shè)立者……他怎么能有這么一個怪物養(yǎng)女呢？！

    寧可把所有的愛傾注給陌生人，也不會留一絲絲的同情給她——這個蘇家的敗類。

    ——這就是上輩子，周源所得到的全部的“愛”。

    更絕望的是，偏偏林小茹和蘇楷還結(jié)伴來看她。說著不痛不癢的話，在她面前表演什么感同身受，出了這道門，還不是嬉皮笑臉……

    ——當(dāng)物是人非的時候，就別再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因此，她在繼恨了縱火的林小茹之后，又恨了關(guān)押了她兩年的蘇博青……

    但對林小茹下手，那么簡單，對蘇博青下手……卻那么困難。

    這輩子，她有很多機會下手，揭發(fā)蘇博青假仁假義的真面目?？墒堑筋^來，她都沒有下手。

    現(xiàn)在，蘇家全面式微了，只要她讓霍昀再推波助瀾一把，不怕不把蘇博青逼到以死謝罪的地步。

    只是……

    “那樣又有什么用？！”

    上次霍昀打電話，問她要不要繼續(xù)起訴蘇博青的時候，她說：

    “霍昀，蘇博青是不會去坐牢，他這個人，縱然跳樓也不會當(dāng)一個階下囚的?！?/br>
    “你已經(jīng)把他逼到了最后一步。再下一步，你把蘇博青逼死了，那些曾經(jīng)受過蘇博青恩惠的人——無論是他忠心的部下，還是他資助過的那些窮苦學(xué)生，生意的伙伴——甚至是你的父親，霍慶楠，說不定都不會原諒你。”

    蘇博青這個人，畢竟活了五十多年了，他的生和死，意義都太大太大了——

    縱然是霍慶楠，前段時間都念著舊情，勸說了兒子不要再起訴蘇博青了，畢竟曾經(jīng)兄弟一場。

    世界上沒有人的生和死，是完全不需要負(fù)責(zé)的，更何況如此一個風(fēng)云了三十多年的人物呢？！

    她不想讓霍昀背負(fù)上這么一個污點，將來的路還長，保不準(zhǔn)，將來霍家也有被人埋汰的時候，到那時候，蘇博青的死，或許成為別人詆毀霍昀的地方。

    所以，她選擇了放過蘇博青一馬——

    “霍昀，收手吧?！?/br>
    “蘇博青最后的價值，不是讓他以死謝罪，而是讓他活著，體現(xiàn)你的寬容?！?/br>
    “做生意的人，可以像蘇博青這樣虛偽，可是，你不能像他一樣，真正的薄情薄義?！?/br>
    霍昀聽從了她的意見，沒收了蘇博青所有的資產(chǎn)以后，那一處療養(yǎng)院，霍昀沒有收回來。

    至少，他們沒有讓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成為喪家之犬。

    療養(yǎng)院依舊屬于蘇博青，只是，里面頤養(yǎng)天年的那些老員工們，都害怕得罪霍昀，他們選擇了搬了出去，直至留下了蘇博青一個人。

    你看——

    樹倒猢猻散，何況是人呢！

    這些國內(nèi)的煩心事，霍昀不太想讓她cao心，每次，當(dāng)她問到蘇博青的事情，霍昀都只是淡淡一提而過，只告訴了她蘇博青在哪養(yǎng)老，又雇傭了一個護(hù)工，專門負(fù)責(zé)老人的生活起居等等……好像在霍昀的庇護(hù)下，蘇博青過得還不錯。

    沒想到……

    霍昀告訴了她，蘇博青其實已經(jīng)命不久矣了。

    這件事，才是霍昀真正決定不起訴蘇博青，放過他一馬的借口。

    ——法院不會收一個癌癥晚期的不治病人。

    “癌癥是上周查出來的。他說肚子疼，護(hù)工就陪著他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已經(jīng)到了晚期了?！?/br>
    “癌癥當(dāng)中，膽囊癌是非常難存活的，如果是食道癌，胃癌，還有幾年的生存時間……但是膽囊癌的話，會擴散的非?？欤芑钊齻€月都算多的……”

    “蘇博青拒絕了住院治療，他知道這是不治之癥，不想死在醫(yī)院里頭。”

    “我跟他通過電話，他說，好歹那處療養(yǎng)院，還沒被我吃下，他就是死，也不想死在敵人的地盤上?！?/br>
    ——霍昀告訴她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深人靜時分了。

    他的口吻很輕很淡，即使那是他最大的敵人，他也可以對蘇博青的生死，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如果不是林源的勸說的話，依照他的性格，蘇博青百分百是要坐牢的。

    只是顧忌著林源還對蘇博青有所關(guān)照，他才選擇了放他一馬，讓他選擇了那處療養(yǎng)院。

    “霍昀，早些睡吧?！?/br>
    林源聽完了以后，就靠在了他的懷里，用雙手環(huán)住了丈夫：

    “明天，我想單獨跟蘇博青談一談?！彼f：“有些事情，一直想跟他做個了斷?！?/br>
    畢竟，蘇博青可能到底不知道，她為何而恨他。

    不是因為林小茹而恨他，更不是因為，失去了蘇家養(yǎng)女的身份而恨他。

    她的恨，只是來源于，曾經(jīng)，她很愛很愛自己的養(yǎng)父啊……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了。

    穿過繁華景區(qū)的商店鋪面，樓房街舍，就沿著那條蜿蜒的鐵路路線，一路向下，沿著那條流量不大的護(hù)城河，就可以找到那個療養(yǎng)院。

    頤青療養(yǎng)院，四座白色的大樓坐落在青山的山腳下。

    曾經(jīng)，這里是她最厭惡的地方。窗戶是圍墻，鐵門是刑具。

    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個樓層的高度，只是讓她喘不過氣來的一個囚禁監(jiān)獄而已。

    可是如今，這個本地最上檔次的療養(yǎng)院，已經(jīng)荒廢了。半遮半掩的大門口，甚至沒有一個保安。

    走進(jìn)來的時候，林源不禁一陣頭暈?zāi)垦！?/br>
    周圍明明陽光明媚，可是她卻感覺到了一陣冰冷。

    心底最黑暗，最無天日的那段日子，是那么容易被牽動的一根尖刺。

    只要想到那兩年的囚禁生活，想到蘇博青對外宣布她已經(jīng)死了……就壓抑到無法走下去。

    霍昀及時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

    他的右臂伸了過來，一把攬住了她，問她哪里不舒服。

    林源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我沒事的……蘇博青在哪里？”

    霍昀還是擔(dān)心她，任何時候，他都很寶貝她的，很快他就道：“上車，我?guī)闳メt(yī)院。”

    她搖了搖頭：“我真的沒事……只是想到了……以前我來過這里，也住了一段時間。那時候，就感覺這里不是個好地方?！?/br>
    “如果不舒服的話，趕緊跟我說?！?/br>
    林源笑了笑，霍昀太緊張了，其實她真的沒什么的。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蘇博青——他坐在一張棋桌前，大樹下。

    年過五十以后，蘇博青老了，常常來這個療養(yǎng)院，和昔年的部下們聊天，下棋。

    如今所有的人都走了，棋盤也沒有人收拾了。他就坐在這里，舉著棋子，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走一步黑子，再走一步白子。

    ——他學(xué)會了自己跟自己下棋，卻很少分得出輸贏。

    經(jīng)常，他都忘了上一步，走的是白子還是黑子？只覺得這一局還是滿盤皆輸。

    走錯了一步嗎？

    不，還是從一開始他就錯了？

    他沒搞懂，但老天爺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伯父。”

    林源走了過來，他好一會兒才認(rèn)出了她。

    哦，她長得這么高了，哦，她是周源，她是林小茹，她是……誰呢？

    “你來了?！碧K博青說完了，就忘了自己說了什么，又重復(fù)了一句：“你來了?！?/br>
    女護(hù)工告訴他們，最近蘇博青患上了老年健忘癥，好像一下子，他就老態(tài)龍鐘了。

    “蘇伯父，你還記得我嗎？”林源問道。

    “哦，你是林小茹。”蘇博青又重復(fù)了一句：“不對，你是周源。也不對……你是誰？”

    “霍昀，我想單獨跟伯父談?wù)勗??！?/br>
    望著老人混沌的眼眸，她知道，有些話他已經(jīng)聽不懂了。

    可即使蘇博青變成了嬰兒般的弱智，他就是他，一個她愛過也恨過的人。

    霍昀站的遠(yuǎn)了一點，可目光還是流連在她的身后，生怕這個輪椅上的老人對自己的小妻子不利。

    林源很感謝丈夫這樣的尊重，也很鄭重地告訴了蘇博青：“你輸了?！?/br>
    蘇博青不懂她的意思，他今天一盤棋都沒有下，也不知道先出白子還是黑子，怎么就輸了呢？

    “我沒有輸！”

    他像個孩子一般倔強，不肯認(rèn)輸。

    “你就是輸了，所以，今天你住在了這里?！?/br>
    “這怎么算是輸了？！”他說：“你陪我下一盤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