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多年后的今天，他重新做了一次選擇。

    他選了高薇。

    “窗臺上有刀，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晚安啊駱醫(yī)生。”

    電話終于掛斷了，最后的機(jī)會已經(jīng)用盡。駱敬之用窗臺上的小刀割斷了困住她們的鋸齒狀伸縮帶，然而兩個人的身體都綿軟無力，從椅子上滑下去，要走就只能倚在他身上，由他背或者抱。

    他這才明白為什么他只能救其中一個。一旦出去了，要再折回來救另一個很有可能是來不及的。

    他咬緊牙將高薇攬到肩上，看了一眼伏在地板上的長安，胸口涌起尖銳的痛感，仍然抱著希望說：“長安，你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來救你?！?/br>
    來得及，一定來得及的，他這樣告訴自己，并不知道長安的意識此刻已經(jīng)基本清醒了。

    她看到他拖著高薇艱難地轉(zhuǎn)身離開，周圍的煙越來越多，熏得她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流出來。

    這樣無助的感覺曾經(jīng)也有過，在巴黎車站那一回，她也是這樣看著敬之離開，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

    只留下她一個人，仿佛永遠(yuǎn)就只有她一個人。

    她眼睛通紅，不知是被煙熏的，還是哭得累了，眼瞼漸漸闔上，看不見她所有的心血在一夜之間付之一炬。

    …

    “敬之……咳咳……”高薇一到門外就筋疲力竭地滑坐在地上，卻還是拉住駱敬之道，“你要去哪里？”

    咖啡館的火勢已經(jīng)很大了，濃煙和火光從二樓的窗戶冒出來，從外面已經(jīng)看不出店里原本的面貌。周圍陸陸續(xù)續(xù)圍了一些旁觀的人，有人報了警，消防車也到了，警笛嗚咽著，車燈閃爍著，大火卻依然我行我素。

    “我要去救長安，長安她人還在里面?！彼曇羯硢?，臉上和手臂都有擦傷，一直絮絮重復(fù)著這句話。

    高薇不肯放手：“你別去，太危險了！你沒看到消防車嗎？他們會救她出來的，她不會有事的。”

    “不，我答應(yīng)她的……我答應(yīng)她會馬上回去帶她出來的，你別攔著我，放手……放手??！”

    他掙脫她，臉上的痛苦是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她只能放開他。

    駱敬之重新跑向熊熊烈火，隔著一段距離就被消防員攔下來，無論他怎么說都不讓他再前進(jìn)一步。

    “我太太在里面，她一個人出不來的……你讓我進(jìn)去！”

    消防員搖頭，剛想勸他兩句，火場里已經(jīng)傳來爆燃聲。

    “長安！”

    …

    長安，長安……

    仿佛聽到有人在耳邊叫她，殷長安用力睜開眼睛，抬手擋了擋刺眼的光線，終于慢慢看清楚，面前坐著的是齊妍。

    “妍姐？”她強(qiáng)撐著身體坐起來，四下看了看，感覺肩膀和腦袋都有點(diǎn)痛，“我在哪里？這不是我的房間?！?/br>
    “嗯，這是左時的住處，你來過的?！饼R妍扶她坐穩(wěn)，“口渴了嗎？先喝點(diǎn)東西好不好？”

    她遞給長安一杯溫?zé)岬呐Ｄ?，她趕來的時候，左時剛把牛奶熱好，還有點(diǎn)燙手，過了這么長時間，眼看奶都快冷了，她才把人叫醒。

    長安還真的是渴了，咕嚕咕嚕一口氣就喝掉大半，本來感覺空乏無力的身體也稍稍有了點(diǎn)力氣。

    齊妍深吸口氣，問她：“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長安想了想：“喉嚨，喉嚨有點(diǎn)痛?！?/br>
    齊妍幫她理了理頭發(fā)：“沒事，那是煙嗆的，過幾天就好了。其他還有沒有哪里疼？”

    長安緩緩搖頭，但提到煙和火，昨晚相關(guān)的記憶漸漸浮現(xiàn)出來，她不由握緊了手中的玻璃杯。

    齊妍知道她想起來了：“長安，你的店……”

    話沒說完，樓下隱隱傳來男人爭吵的聲音，緊接著重物落地的悶響，像是打起來了。

    長安跟齊妍從樓上下來，推開廚房門，就看到江涵博坐在地上，一手捂著被打的臉，滿是委屈和憤怒。左時就站在旁邊，整個人如張滿的弓，居高臨下地瞪著地上的人。

    看到長安她們，他身側(cè)握緊的拳頭才慢慢松開，一句話也沒說，從她們身旁一側(cè)身就進(jìn)客廳去了。

    長安聞到他身上的藥味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沒穿上衣，精赤著上身，肩膀的位置貼了很大一塊膏藥。

    在她愣神的空檔，齊妍已經(jīng)走過去把倒在地上的江涵博扶起來：“你沒事吧？”

    話雖這樣問，語氣里卻沒有真正關(guān)心的意思。

    “沒事，死不了?！苯┬睦锔C火，也極不情愿被女人看到這副模樣，揉著被揍的半張臉，踉踉蹌蹌走到左時跟前去，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反正我不認(rèn)為我做的有什么不對。我他媽這都是為了誰啊，你也是時候該醒醒了！”

    坐在沙發(fā)上的左時無動于衷，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

    江涵博忿忿地拎起外套，又看了長安一眼，摔門而去。

    齊妍道：“長安，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陪你。”

    她快步走到門口，開門去追江涵博。有些事她可以去問旁人，有些就應(yīng)當(dāng)由當(dāng)事人面對面說清楚。

    長安回頭看了看那扇重新關(guān)上的門，過了好一會兒，又重新扭過頭來，目光落在左時身上。

    每次經(jīng)歷完一些大的變故，她的反應(yīng)總好像會變得更加遲滯，好幾天才會慢慢恢復(fù)。

    “你跟江涵博，你們打架了？”

    “嗯?！贝_切地說，是江涵博被他給揍了。

    “為什么打架？”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br>
    “你受傷了嗎？”

    他身上貼了藥，一邊手臂上還有一片火燎出的水泡。

    她看到左時坐在沙發(fā)上，低頭往一塊膠布上灑藥，撒完后想往身后貼，卻有點(diǎn)摸不準(zhǔn)位置，又重新用手掌去量。

    “沒有，昨晚舊傷發(fā)作了，上點(diǎn)藥?！彼^也不抬地說。

    長安走過去：“我?guī)湍恪！?/br>
    她接過左時手里的膠布，一股子濃郁的藥味直沖鼻子，她的手在他后背上摸索：“要貼在哪里？”

    左時背過手大致地指了一下：“你往下按，我感覺到疼的地方就對了?！?/br>
    他這樣說，長安反而不敢用力了。他似乎笑了笑：“沒關(guān)系，我不怕疼?！?/br>
    這話多么熟悉，曾經(jīng)在巴塔克蘭劇院為她受傷時，他也說過。

    長安在他后背最突出的兩塊骨頭下方靠近后腰的位置找到了那個疼痛的點(diǎn)，把藥布貼了上去。

    她的手很軟，光潔溫暖，按住他發(fā)作的舊傷時他甚至覺得已經(jīng)可以不用貼藥了，好像也并沒有那么疼。

    她幫他貼完了藥，視線和手指都還在他身上流連：“……你有很多疤痕呢，是什么時候受的傷？”

    雖然都已經(jīng)收了口，長出新的皮rou，但那些猙獰的曲線還是能看出受傷時的兇險。

    她的目光太坦蕩，純真無邪，左時說：“沒人告訴你，不要隨便盯著男人的身體看，更不能隨便摸嗎？”

    長安像沒有聽到，摸到他手臂上一塊凹凸不平的皮膚，咦了一聲：“這是上回在巴黎……受的傷嗎？”

    左時側(cè)過臉看了看：“嗯?！?/br>
    離被火燎傷的水泡也很近啊……她的手指像要確定什么似的在那一塊撫娑著。左時終于伸手?jǐn)n住她的手：“別摸了?！?/br>
    “好，我不摸?！彼曇粲挠牡模斑€疼嗎？”

    左時搖頭。

    “嗯，那就好?！?/br>
    他看出她的不妥，覺得眼前人仿佛是只把身體四肢都藏起來的小龜，他只是在對著一個殼說話。

    這個殼看似堅硬，實(shí)際上只怕曲起手指輕輕敲一敲，就要碎了。

    他抓住她指尖的手微微收緊，還是問道：“長安……殷長安，昨晚發(fā)生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32.第三十二章

    她揚(yáng)起臉, 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直直看著他, 鈍鈍的，不太有神采的樣子, 似乎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問她類似的問題。

    “我以為是夢……”她說, “我夢見起火了, 很大的火，燒掉了咖啡店……我在店里, 在二樓, 沒有逃出來。”

    可是她明明還坐在這里, 除了喉嚨有點(diǎn)痛, 眼睛也有點(diǎn)不舒服, 并沒有被燒傷, 頭發(fā)也好好的，沒有被燒掉。

    是夢嗎？是夢吧, 否則怎么解釋這死里逃生的奇跡。

    “那不是夢, 是真的?！弊髸r道, “昨天你的店里起火，你差一點(diǎn)就逃不出來?！?/br>
    “然后呢？”長安又看向他身上的傷, “是你救了我, 對嗎？”

    左時沒吭聲，但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果醬……還有給你的果醬，也燒掉了嗎？”她有點(diǎn)難過地喃喃自語，那是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驚喜，都還沒來得及給他嘗一嘗。

    左時看了她一會兒，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沒說，只是站起來，拿過沙發(fā)椅背上的衣服穿上，對她道：“走吧?！?/br>
    “去哪里？妍姐還沒回來，她讓我在這里等她的?！?/br>
    “沒關(guān)系，我打電話給她，她會知道我們在哪里的。你放心，我專門請她過來陪你，她今天哪里都不會去。”

    “那我們要去哪里？”

    “去醫(yī)院，你昨天整晚沒回家……有人會擔(dān)心你?！?/br>
    長安任由他牽著走，不小心在茶幾邊絆了一下。左時轉(zhuǎn)過身，這才發(fā)現(xiàn)她又光著腳，身上也沒穿外套。昨晚那場火，連她最喜歡的那件粉色灰里子的大衣也一并燒毀了。

    “把這個穿上，小心著涼?！彼o她披上她的黑色大衣，壓得肩膀都微微往下一沉。

    她拉緊了衣襟，朝他笑了笑：“謝謝?！?/br>
    他胸口窒悶，想說讓她不要謝他，永遠(yuǎn)不要感激他，但話到了嘴邊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

    駱敬之垂頭坐在留院觀察的病房里，兩手交握抵住眉心，整個人都顯得很疲憊。

    高薇從門外進(jìn)來，對他說：“敬之，醫(yī)生說我們可以走了。你是回家休息，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