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明家三少爺叫明珩,皇太孫也叫明珩,這是其二。 周太傅親自到書院關(guān)照孫掌院,孫掌院又稱某個實情只有自己知曉,這是其三。 照納蘭沁的說法,皇太孫性子頑劣,不愛念書,卻又寫得一手漂亮的瘦金體,這是其四。 若說前頭三點還叫納蘭崢以為是巧合,那么這第四點,就幾乎能讓她肯定了。瘦金體可不是館閣體,慣寫這字的人并不多。且創(chuàng)立瘦金體的宋徽宗在歷史上風(fēng)評不佳,人皆道字如其人,因而當(dāng)世少有模仿其書法的,寫得好的自然更是稀少。 所以眼下就只有一種可能了:明珩就是湛明珩,明家三少爺就是皇太孫。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稀里糊涂的巧合??! 納蘭崢不得不承認,湛明珩的瘦金體雖不比宋徽宗,卻也是寫得極好的,他畢竟不過十二年紀(jì),假以時日必將更有神韻。至于那番批評的話,那是她氣不過,故意找茬的啊! 當(dāng)時她還以為他是宣遠侯府的少爺,自然覺得瘦金體這樣的帝王筆觸對他而言太精貴了……這能怪得了她嗎? 畢竟就連父親都沒想到。 納蘭崢一路揣著顆心,回想著自個兒曾經(jīng)對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做過的那些事,一張小臉皺得跟苦瓜似的。 在云戎書院里,論起位階來,該是魏國公府與晉國公府并列第一,正因如此,那日她才敢在不知來人身份前便出言不善,又膽向橫生拿對方擋刀子。 這下子大禍臨頭了。 但愿……但愿他至少還沒看見那卷書罷! 納蘭崢急急跳下馬車,剛巧見到下學(xué)了的嶸哥兒與他的兩名小書童一道朝外走,趕緊奔過去問:“嶸兒,jiejie給你的那卷書呢,你給明家三少爺看了沒有?” 納蘭嶸不意jiejie會來,愣了愣才笑著答:“jiejie的話嶸兒哪里敢不聽的,自然是給他看了。只是書卷不見了,也不知去哪了。不過,jiejie的注釋我全記下來了,不要緊的!” 要緊啊,哪會不要緊呢! 納蘭崢覺得自己要哭了…… ☆、第10章 御賜 納蘭崢這些天過得魂不守舍的,成日里不是問父親,朝中可有什么人刻意與他作對,就是問嶸哥兒,是否在書院被欺負了。 得到的答案卻都是否定的。 她很納悶。 書卷不見了,必然是被湛明珩拿走的,如此豈不說明他預(yù)備記著這筆賬? 那他怎得還不找她算賬? 難不成是她想錯了,興許皇太孫不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興許他才不稀罕跟一個七歲女娃計較? 她這下倒真希望人家能看輕她,好大人不記小人過了。 納蘭嶸也覺得jiejie奇怪極了,自打那日匆匆來過書院后,就交代他往后別再與明三少爺作對,他問緣由,她卻不肯說,只是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模樣。 他又問jiejie,既是這樣,可否要與人家道個歉。jiejie卻搖著頭碎碎念道:“那未免顯得魏國公府太勢利了,實在是影響不好。既然人家也沒對你做什么,還是得過且過為妙。不都說貴人多忘事嘛,指不定人家早就不記得這茬了?!?/br> 納蘭嶸對這“貴人”一說更是疑惑,不過jiejie的話他從來都是聽的,也便沒再多問。直到又過幾日,魏國公府來了位公公。 來了位公公本沒有什么,國公府也是見慣了場面的,可這位趙姓公公卻是圣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若非十萬火急的旨意決不會輕易踏出宮門。因此下人一聲通報,整個魏國公府都是一驚,不免想到,莫不是邊關(guān)告急了? 國公爺,老太太,太太,四位小姐和小世子俱都匆匆穿戴了一番,齊齊到了正堂。趙公公一見這架勢就眉開眼笑起來,先看向主事的魏國公:“國公爺不必驚慌,咱家不過是來送樣?xùn)|西罷了。” “慌”倒談不上,“驚”卻實在是有的。納蘭遠看一眼趙公公手里那卷明黃的物件:“趙公公說笑了,您是來替陛下送東西的,自然要重視。” “無甚大事,”他咧嘴一笑,“只是陛下想讓貴府的四小姐瞧瞧,這卷字帖怎么樣?!?/br> 納蘭崢聞言“唰”一下抬起頭來,腦門上明明白白一個大寫的“懵”字。 正堂里的人俱都齊齊看向她,老太太的神情頗有些不可思議,倒是納蘭遠還鎮(zhèn)定,一臉嚴(yán)肅道:“崢姐兒,還不快去?!?/br> 納蘭崢愣愣點頭,忙上前去。趙公公笑瞇瞇地彎下腰來,將字帖恭恭敬敬遞到她手心里,一面低聲和藹道:“陛下說了,您若覺得這字寫得不好,盡管說出來,千萬莫得怕。” 納蘭汀和納蘭沁見狀悄悄看了眼母親謝氏,卻見她朝她們搖搖頭,似乎也是絲毫不明情況。 納蘭崢自己都是一頭霧水,直到那卷明黃的字帖完完全全在她眼前展開,她才跟見了鬼似的,手一抖險些將東西給扔了。 這……這不是湛明珩的瘦金體嗎? 她從右往左一行行看去,只見其上字跡瘦挺爽利,側(cè)鋒颯然,當(dāng)真如蘭似竹,若屈鐵斷金,比前頭在三略里隨性而書的要絕妙許多,甚至有了幾分宋徽宗的神韻。 半晌,納蘭崢抬起頭來,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道:“回趙公公的話,這篇《滕王閣詩序》謄寫得妙極,我是看不出哪里不足了?!?/br> 其實她上回就是奔著找茬去的,胡編亂造而已,如今這字又更上了一層樓,她哪還能掰出什么話來。 趙公公聞言露出喜色:“是吧?陛下也覺著好極了。您可不知道,寫這字帖的人,就因為您一句話,足足花了十日,練了上百份字帖呢!” 納蘭崢還沒搞明白來龍去脈,又聽趙公公朝身后道:“都將東西呈上來吧?!?/br> 他話音剛落,足有十八名著了宮裙的姑娘流水般涌入,人人手里俱都托著個金貴的玉盤,各式綾羅綢緞,珠寶玉器,書畫珍玩,看得人眼花繚亂。 納蘭崢不是沒見過世面,國公府也不缺好東西,可這里頭的每一樣卻都是頂頂?shù)纳掀?,甚至有不少價值連城的古董。那手指頭隨便一指,就是夠再買一座國公府的銀子。 納蘭崢有點眩暈。 納蘭遠也幾分訝異:“趙公公,這些是……?” “是陛下賞賜給四小姐的?!?/br> “卻不知小女做了什么,竟叫陛下如此恩賞于她?” “貴府的四小姐可做了樁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事?!壁w公公笑得樂不可支,給納蘭遠使了個頗有些曖昧的眼色,又看向一臉迷茫的納蘭崢,“納蘭小姐,這賞賜啊,您安心受著便是,咱家這兒還有枚陛下給的金葉子,您何時想進宮耍了,就拿著這葉子來,莫得怕?!?/br> 突如其來的賞賜叫納蘭崢發(fā)了傻,待回過神來,趙公公與十八名一等宮女都沒了蹤影,她的手里……捏著那枚好似重逾千斤的金葉子。 …… 直到被父親喊去書房問話,納蘭崢的腿都是軟綿綿的。她老老實實交代了前因后果,連帶嶸哥兒逃學(xué)的始末也給講了個明白。納蘭遠聽罷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這么要緊的事,你既是早便知道了,為何不告訴父親?” 她撇撇嘴:“我不是覺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眼見許久沒有動靜,就想怕是人家太孫壓根沒放在心上,況且了,我都答應(yīng)了嶸哥兒要替他瞞著您的。” “你倒還有理了?”納蘭遠眉梢一挑,“皇家的脾氣可是朝此夕彼的,虧得此番來的是賞賜,要是罪責(zé),我看你預(yù)備怎么擔(dān)!” 納蘭崢卻著實覺得委屈:“父親,您說這好端端的,太孫殿下冒充什么明家少爺呀!” “即便對方真是明家少爺,你就能這么戲弄他了?” “那是他先戲弄的我,還帶壞嶸哥兒!” 納蘭遠點點她的腦門:“我早知道你這丫頭不是個肯吃虧的性子,卻不曉得你竟是這般睚眥必報,一分不讓了。我看女孩家的溫良恭儉讓,都叫你給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還是覺得自個兒無辜,只是您若想罰我,那便罰吧。您是父親,阿崢再不甘愿也得受的。至于嶸哥兒,他是當(dāng)真什么都不曉得,您別怪罪他就是了!” 她都這么說了,還叫他怎么罰得下手? 納蘭遠最是拿小女兒沒辦法的,況且魏國公府剛受了陛下許多賞賜,他若轉(zhuǎn)頭就將崢姐兒給罰了,那不等于駁了圣上的意? 這罪責(zé)才是他擔(dān)不起的。 “行了,此事我會與你祖母和母親從簡了說,只道你是無意指點了太孫幾句,至于責(zé)罰,這回就先免了。你記好了,日后若再遇著皇家的事,必要謹言慎行,倘使出了什么差錯,也須得第一時間告訴父親。還有,陛下的意思絕非我等可以妄自揣測,即便知曉了太孫的身份,也得睜只眼閉只眼裝作不知,可明白?” 納蘭崢點點頭,心想這回與皇家有所牽扯純屬巧合,她可對那蛇蝎似的人避之不及,哪里還會有下次。嘴上道:“謝謝父親?!?/br> 她說完剛要告退,又聽納蘭遠問:“那金葉子你可收好了?” 她捏了捏袖子,摸著個硬邦邦的東西:“收好了。可是父親,我才沒想進宮耍,那哪是我能去的地方,不如您替我還了這東西吧?實是太貴重了些,這樣,阿崢日后覺都要睡不好了?!?/br> 納蘭遠大笑起來:“連太孫你都敢罵,還能睡不好覺?我看未必不可讓你去見見宮里頭的世面,到時膽子便更大了?!?/br> “我才不!說不得太孫就等著我自投羅網(wǎng),好整我個難堪呢!”她才不信,以湛眀珩那不可一世的性子會因她的胡亂批評就去練字,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隱情的。 納蘭遠瞧她那倔樣,不免又記起了方才趙公公給他使的那個曖昧的眼色。 陛下寵愛太孫是滿朝皆知的事,陛下頭疼太孫也是滿朝皆知的事,崢姐兒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制住了陛下這個頑劣至極的寶貝太孫,倒可謂正中了陛下的下懷啊。 納蘭遠挑了挑眉:“那可由不得你?!?/br> “父親,您這是做什么呀!哪有您這樣,將自己女兒往火坑里推的?” “我不是說進宮的事,你莫不是忘了先前父親同你說過的春獵?就在三日后?!?/br> 納蘭崢愣得一張小嘴微張,這……這她還真是忘了。 “這么說來……太孫殿下也會去了?” “那是自然?!?/br> 納蘭崢又想哭了…… ☆、第11章 皇家春獵 三日后皇家春獵。 魏國公府的車隊被府兵親衛(wèi)簇擁著轆轆行駛在山野,其中一輛榆木雕花制的精致馬車內(nèi)坐著欲哭無淚的納蘭崢。 古時有言,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狝,冬獵為狩。因而春獵素是不大開殺戮的,據(jù)納蘭崢前世聽來的印象,這三月里的皇家春獵與其說狩獵,倒不如講是個典禮。 春季狩獵不利動物繁衍,前朝素有不仁之說,只是大穆王朝重武,加之建國方至第二代,這等彰顯武力,寓意興盛的儀式自然少不了。少不了,卻也不能給人落了話柄,所以開國太祖皇設(shè)立的這個皇家春獵,以祭祀、祈福等一系列繁復(fù)而盛大的典禮為主,繼而輔之象征性的圍獵。 三月韶光時節(jié),春和景明。 距離皇廟十?dāng)?shù)里地的這片西府海棠開得正好。團簇的海棠花朵朵嬌媚,明艷猶曉天的霞光。 納蘭崢前世是正經(jīng)的閨閣小姐,至多也就偷跑到后花園瞧瞧人家公子哥的流觴宴,自然沒到過山野,如此景象倒難得一見。 她幾次悄悄掀開車簾的一角往外瞅。沒到過外頭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么,可一旦到過了,便再待不住閨閣了。 她今生才算知道,自己其實壓根不是個正經(jīng)小姐的性子,前世純粹是被公儀府的嚴(yán)謹門風(fēng)給憋的。 綠松瞧她那模樣就笑起來:“小姐,您前頭還吵嚷著不愿來,如今卻是心情不錯。這樣才對吶!照奴婢看,這皇家春獵可不是誰家的小姐都能來的,便是咱們國公府也就只您一位得了這份榮寵?!?/br> “我可沒有心情不錯?!奔{蘭崢收回手,沒好氣道,“再說了,這哪是什么榮寵?” “這還不算榮寵吶?”綠松壓低了聲音,“您是沒見著今早大小姐跟二小姐的臉色,照奴婢看啊,那都是青的!太太也是一副不悅極了的模樣?!?/br> 納蘭崢笑得無奈。 她們確實是要氣的。納蘭汀新年滿了十四歲,也快到了說親的年紀(jì)。謝氏出身貴重,自然眼高于頂,送上門來的,她是不要的,恐怕還就瞅著這權(quán)貴云集的皇家春獵,好給女兒相個好歸宿。 可納蘭遠對這樁事的態(tài)度卻模棱兩可了好一陣,最后以閨中小姐不宜拋頭露面為由婉拒了。如今同為閨中小姐的納蘭崢卻跟弟弟一道來了,謝氏當(dāng)然氣得牙都要癢起來。 什么崢姐兒還小,去外頭耍耍也無妨的說辭,她才不會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