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松山寺地處京城偏郊,來回籠統(tǒng)須花近三個時辰,她畢竟是閨閣小姐,跑云戎書院也便罷了,沒道理老去外邊,因而好說歹說才得了父親的首肯,能夠一季去一趟。 納蘭遠(yuǎn)堂堂國公爺,絕無到外頭探望妾室的道理,納蘭崢又怕帶弟弟同去會惹了謝氏的眼,叫她再對姨娘動手腳,因此每逢這日,她總是一個人來往的。 京城治安雖好,偏郊卻有些冷清,納蘭遠(yuǎn)每每都替她配上一隊七人府兵隨行。她雖覺著這陣仗大了些,卻也不好回絕,左右都是父親的心意。 這日,她照常帶了兩盒親手做的點心,叫上綠松與藍(lán)田一道,只是甫一邁出桃華居的月門便見納蘭涓與她的兩名丫鬟朝這邊來了。 這個jiejie,說來是國公府里頭與納蘭崢處得最融洽的了。從前納蘭汀與納蘭沁對她冷嘲熱諷的時候,納蘭涓只是沒法子才跟在她們身后,實則是不想那般對她的。 納蘭崢因了心性年長,時常不自覺便將膽怯畏縮,文文氣氣的納蘭涓當(dāng)meimei待,此番見了她就當(dāng)先迎上去:“三姐今日怎會來了我這桃華居?” 納蘭涓瞅一眼她身后綠松與藍(lán)田人手一個的花梨木八寶食盒,稍有訝異道:“我見今日天色陰沉,一會兒怕是有雨,四meimei這是要出門去?” 她點點頭:“我去松山寺。近日里常有雨,我又非日日都得空,再要拖可就不知得到何時了,下雨也是要去的。你尋我可有要緊事?” “并非要緊事?!奔{蘭涓說罷垂了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祖母近日胃口不佳,母親叫我與二姐做些點心去孝敬她老人家。四meimei是極擅做糕點的,我們便思忖著來問問你,可要一道去小廚房,順帶也表表你的心意。” 納蘭崢這些天晨昏定省時似乎也未見祖母有恙,因此倒覺得奇怪,只是想了想仍道:“說起來,我前幾日惹了祖母不高興,的確該給她老人家賠個禮。只是今日回來怕得晚了,莫不如這樣,我將綠松留與你和二姐,她的糕點比我做得更妙,想來能叫祖母高興的,也算我一份心意了,如何?” 納蘭涓點完頭又面露憂色:“主意是好,只是四meimei身邊可缺人?” 綠松也在她后邊低聲道:“小姐,您這是要出趟遠(yuǎn)門,奴婢還是跟在您身側(cè)照應(yīng)的好,左右明日再做給老太太吃就是了,何必非挑這節(jié)骨眼呢?” 納蘭崢覷她一眼:“你能與我照應(yīng)什么,難不成遇上劫匪流寇了,你這文弱身子還能替我擋刀子不成?” “呸呸……小姐,您說的什么不吉利的話!” “行了!”她笑起來,“有藍(lán)田在呢,父親又替我配了府兵,多你一個不多。你就跟著三姐她們好好去討祖母歡心,莫再與我爭辯,耽擱我的時辰了!” 她說著便帶了藍(lán)田走。納蘭涓見綠松撇撇嘴跟上了自己,悄悄在心底吁出一口氣。來尋四妹幫忙是二姐的主意,她也是被逼無奈,雖不明白其中有何蹊蹺,卻能肯定,二姐決計是沒安好心的。眼下既是綠松跟了自己走,她也算沒成了那“助紂為虐”的惡人。 旁人或許不曉得二姐,她卻再清楚不過。她何曾想通過與四妹的恩怨,分明仍惦記著人家皇太孫呢,就昨夜還取出了五年前趙公公帶來的那幅字帖,也不知在瞧些什么,古怪兮兮的。 …… 天很快飄起了細(xì)密的雨絲,到了松山寺附近,藍(lán)田當(dāng)先下了馬車,一手替納蘭崢撐好油傘,一手?jǐn)v起她的小臂,囑咐她當(dāng)心路滑。 松山寺因一尊據(jù)說十分靈驗的送子觀音佛在京城里頗有名氣,只是也非家家戶戶都要求子,因而比起旁的因求財求福得了盛名的寺廟來,香火也算不得旺盛。又是建在偏郊半山腰,來往不便,這等斜風(fēng)細(xì)雨的日子,寺廟里香客并不多。 不過,雖沒法將馬車停在寺廟當(dāng)口,往上的路卻是好走的,一級一級的青石板階羅列得齊整,因嵌了石子,并不如何濕滑。 松山寺的建筑十分古樸,并非極深重的大金大紅,除卻外墻仍以黃色為主意之莊嚴(yán),內(nèi)里卻多采納青色,倒頗有股遺世**的清高意味。 納蘭崢抬眼望見高翹的檐角,忽然記起,其實她也并非每每都獨來獨往。去年秋,有個人陪她一道來過松山寺,那日也飄著西風(fēng)雨,卻比今個兒涼多了,她凍得直哆嗦,那人就將自己的披氅解給了她。 披氅寬大,她被包得跟個粽子似的,身后還拖了不短的一截,因而被他嘲笑長不高。 她原本就冷得手僵腳硬的了,那樣一來更行不動路。那人嫌她走得慢,隔著衣料拽了她的手腕,卻被她惱怒得甩開了。然后他就黑著臉警告她:“納蘭崢,荒郊野嶺的,我勸你還是不要惹怒我的好。你知道這座山里最多的是什么嗎?” 她剜他一眼:“總不見得是老虎!” 他就回:“老虎是沒有的,只是秋日里有不少狼,不過你這么小,也就夠一只狼吃三口?!?/br> 她不服氣,說起碼也得吃四口的。他就說要叫她親眼瞧瞧究竟誰對誰錯,與她一道見過阮氏后,帶她去了寺廟的后山。 那后山口兩面都臨懸崖,她瞧見后就畏縮了,卻因不甘示弱,強自鎮(zhèn)定地跟著他。 結(jié)果自然是半點狼影子沒瞧見,倒意外發(fā)現(xiàn)了崖壁當(dāng)中嵌著的一個可供人藏身的山洞,里頭還有炭火的痕跡,想來是哪個不守規(guī)矩的僧人常在里頭宰野物開葷。 納蘭崢想到這里就笑了笑,倒叫藍(lán)田很是不明所以:“小姐,您笑什么?” 她彎了彎嘴角:“沒什么,只是忽然不覺得生氣了。” 藍(lán)田愣愣瞧著她,小姐今早生了哪門子氣嗎? …… 松山寺沒有女僧人,婦人家客居在此并不穩(wěn)妥,再說阮氏還有幾分顏色在,與僧人們一個屋檐久了,也不是沒可能擾了佛門清修。若非謝氏面子大,方丈決計答應(yīng)不得。 為省去些閑話,阮氏的居所被安排在寺廟后院深處無甚人煙的地方,平日就跟那后山禁地似的,僧人一概不得入內(nèi)。 那是一排相當(dāng)簡陋的矮房,只其中幾間供阮氏起居,樸素得壓根區(qū)別不出什么正房耳房了。 虧得阮氏的兩名丫鬟跟她從青山居一路到這里,感情很不一般,因而對她也算盡心竭力,將屋子四處都布置得齊整干凈。納蘭崢身邊的房嬤嬤對府里假稱年事已高,告老還鄉(xiāng)了去,實則也受小姐之托在這里照顧了阮氏五年之久。 納蘭崢進(jìn)去的時候,阮氏就坐在窗邊望著外頭的細(xì)雨。 貼身侍候阮氏的那個叫云央的丫鬟見她來了,就朝她頷首福身,又跟阮氏說:“姨娘,四小姐來看您了?!?/br> 阮氏好像隱約曉得云央是在叫她,懵懵懂懂偏過頭來,只是雙目空洞,像根本不認(rèn)得納蘭崢?biāo)频?,只瞥她一眼便?fù)又回過頭去看雨。這回瞧得更認(rèn)真,竟還一滴滴數(shù)著落在窗沿的雨珠子。 納蘭崢捏了把袖子,心中嘆一聲,面上則不表露,笑著叫藍(lán)田將點心盒子遞給云央,朝后者道:“是我起早做的點心,你與云柳也有份。房嬤嬤呢,今日不在?” 云央慌忙擺手:“小姐客氣了,您親手做的點心該都留給姨娘才是。姨娘雖不認(rèn)得您,卻喜愛您做的吃食。房嬤嬤今日上街采買,怕要晚些時候才回來?!?/br> 納蘭崢點點頭:“你與我客氣什么,都是些方便帶的糕點,吃多了不消食的,你可別拘著禮反倒害了姨娘!” 云央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只得頷首應(yīng)是。 納蘭崢在阮氏旁側(cè)坐下來,像往常那般與她話家常。她雖一副聽不大懂的模樣,仍一面小聲數(shù)著窗沿的水珠子,卻也沒大吵大嚷。 她與姨娘講的最多的是弟弟,因而云戎書院的事就占了大半,如此自然免不得要提及湛明珩。她稱他為明家三少爺,從中省去了他欺負(fù)捉弄她的話,只講他對姐弟倆如何照顧。 她是想叫姨娘放心些。 見她講得差不多了,云央就不動聲色看了仍舊數(shù)著數(shù)的阮氏一眼,問道:“小姐,您此前曾說,老太太與妤公主老喜歡鬧您與太孫的玩笑,那您覺著,與明三少爺相比,太孫為人如何?” 納蘭崢被問得一噎,這可是個打死她也答不上來的題。只好故作從容道:“為人自然都是好的,只是各有千秋,我也不曉得如何個比法?!?/br> 云央有些失望地點點頭:“小姐,奴婢記得,去年這會似乎是明三少爺陪您來的松山寺,您今年沒得叫他一道嗎?” “那是他非要跟來的,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 云央“哦”了一聲:“小姐,那府上如今對您日后的婚嫁是如何看的呢?” 納蘭崢著實忍不了了:“云央,你就不能問我些旁的話?連你也著急我的婚嫁,我可才十二歲啊,沒得你們這般的!” ☆、第28章 落胎 云央見狀忙賠罪道:“小姐,都是奴婢逾越,您莫與奴婢置氣,奴婢給您賠禮。” 這“賠禮”二字不過信口之說,納蘭崢自然沒真動氣,見她這慌張模樣就與她說笑:“你有什么稀罕物件賠給我?” 云央聞言卻當(dāng)真思索起來,半晌道:“小姐,奴婢沒什么好東西,只是說來,姨娘有一支簪子,是早些年請人替您打的,本想等您及笄了給您,只是如今……如今怕也不記得了?!?/br> 她說罷回身去翻妝匣子,不一會兒取出一支雕工精致的雙層鎏金點翠蝴蝶簪來:“奴婢也是聽房嬤嬤說起的這樁事,小姐,奴婢不敢借花獻(xiàn)佛,卻好歹是知情人,便算替姨娘交給您吧。” 納蘭崢盯著那簪子瞧了半晌才淡淡道:“我這還沒及笄呢,興許等我及笄了,姨娘便記起了呢?莫不如等姨娘親手給我吧?!?/br> 云央聞言一窒,聽那頭阮氏數(shù)數(shù)的聲音似乎也停了那么一刻,就慌忙替她蓋了過去,將簪子硬塞到納蘭崢手里:“小姐,姨娘若記起了,自然也有別旁的物件給您,您就先拿著吧。” 納蘭崢推脫不得,只好收進(jìn)了衣袖。又陪阮氏靜坐了好些時辰才離開。 待納蘭崢走遠(yuǎn),云央就在阮氏身邊坐下來:“姨娘,這簪子奴婢可算替您送出去了。只是您也聽著了,小姐嘴巴真緊,奴婢實在套不出話?!?/br> 阮氏聞言回過頭來,神色已然恢復(fù)清明,哪里還有方才空洞無知的模樣,嘆了口氣道:“實則我倒覺得明三少爺更好,前頭他陪洄洄來望我時,看洄洄的那眼神,我是瞧得出名堂的,卻怕只怕老太太一心想將洄洄嫁到皇家去?!?/br> “姨娘,左右小姐說得不錯,哪有人家的姐兒十二歲就著急婚嫁的,您也莫想太多了?!?/br> “原本自然不急,只是如今太孫也快十八了,老太太才趕著要撮合兩人,我卻不希望洄洄嫁給太孫,因而也跟著急了起來,就想倘使明三少爺能與我的洄洄說親該多好。”她說罷皺了皺眉頭,“只是話說回來,有一點十分奇怪。你可覺著,洄洄每每說起明三少爺與太孫時,那神情態(tài)度都相似極了,像說的是同一人似的?!?/br> 云央回想一番:“倒的確是!”完了又笑,“只是哪可能是同一人呀!”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外頭木門“吱呀”一聲,是阮氏的另一名丫鬟云柳從前院回來了。 她摘了幾束新鮮的文心蘭來,將四方案幾上那小瓷瓶里頭幾朵發(fā)舊的木槿換了,又朝阮氏笑道:“奴婢還道今個兒沒機會見著小姐了,卻走了運道,恰碰著小姐在前頭佛堂拜佛?!?/br> 阮氏聞言彎起了嘴角:“洄洄拜的什么佛?” “姨娘,是文昌佛,約莫是替小少爺求的。”云柳答,完了又道,“咱們這兒最出名的該是送子觀音佛,只是小姐用不上,不過奴婢倒瞧見一位貴人今個兒在那里跪拜,小姐方才還與她打了照面呢。奴婢那會已走遠(yuǎn)了未聽明白,卻似乎喊的是‘豫王妃’?!?/br> 云央聞言有些訝異:“可是晉國公府姚家出身的豫王妃?這般身份地位的人,竟還親自到松山寺求佛,想來也是盼子心切了!” 云柳點點頭,朝阮氏道:“可不是嘛!還不止這位,今個兒也不知什么日子,奴婢回來路上又撞見位一眼看去就氣度非凡的大戶人家公子,只是卻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了。” 阮氏聽到這里神色微變:“云央,云柳,你們可還記得,洄洄曾與我說起過那豫王妃?!?/br> “是了,姨娘,可不就是五年前皇家春獵那樁對聯(lián)子的事嘛。這位豫王妃想來是不與小姐交好的。” 她默了一會兒,攥著手里頭一串佛珠道:“我這眼皮子今個兒總是跳,老覺著不妙。云央,你去趟前頭金堂,替我拜托方丈大師,請他務(wù)必叫僧人盯著些洄洄,莫出了什么岔子?!?/br> 云央聞言嚇了一跳,見阮氏神情緊繃,也不敢耽擱多問,忙頷首去了。 …… 納蘭崢碰見姚疏桐的時候,并未一眼認(rèn)出她來。她已嫁做人婦,且又身份尊貴,自然是冪籬遮身的。 是她先叫住了納蘭崢。 納蘭崢心底幾分意外,面上則規(guī)規(guī)矩矩福身道:“阿崢見過豫王妃,王妃萬安。”姚疏桐如今是皇家的人了,她的確該行這個禮。 姚疏桐搖著緩步上前,那扶風(fēng)弱柳的姿態(tài)比五年前更婀娜幾分:“有些年不見,納蘭小姐倒出落得愈發(fā)水靈了,難怪我聽宮里人說,太孫十分鐘情于你?!?/br> 納蘭崢約莫也曉得她從前對湛明珩的那些心思,因此反更不欲與之嗆聲,只道:“王妃謬贊?!?/br> 她不接話,姚疏桐自然也不好再說,就笑:“倒是巧了,竟在此地遇上。納蘭小姐來松山寺求的何物?” 家務(wù)事自然不好說與外人聽,她恭順答:“回王妃的話,是替舍弟求的文昌佛。” “倒是有心。”姚疏桐看上去十分嬌弱,不過一陣風(fēng)吹過便低低咳了起來,“如此,我便先行回府了,來日有機會與你吃茶。我今個兒這趟是瞞著王爺出來的,你可莫與人說見過了我?!?/br> “王妃放心?!奔{蘭崢點點頭,對此倒也理解。姚疏桐這王妃做的是繼室,與同為繼室的妤公主不同,秦閣老前頭唯有一位姐兒,可豫王的長子如今都有十二了。本就是老夫少妻,她又一直未有身孕,如此下去,只怕今后日子也艱難,因而才瞞著豫王偷偷來松山寺求子。 姚疏桐被兩名丫鬟攙著走了。納蘭崢站在原地頷首行默禮,沒過多久忽聽前頭傳來一聲尖利短促的驚叫。 她眼皮一跳,霍然抬首看去,就見姚疏桐腳底一個打滑,狼狽跌倒在地,冪籬都跟著散了,露出里頭的臉容來。 兩名丫鬟嚇得趕緊去扶她。 納蘭崢亦大駭,快步朝她走去,眼見佛堂前的青石板階上恰好積了一灘雨水。姚疏桐就是跌在了那附近。 她似乎跌得不輕,一剎功夫臉色便煞白了,額頭也滾下大滴的汗珠來。兩名丫鬟竟是如何也扶不起她來。 藍(lán)田被納蘭崢吩咐了去幫忙,三人合力才勉強將她攙穩(wěn)當(dāng)。 納蘭崢回想起她方才跌倒的姿勢,又瞧見她緊緊捂在小腹的手,頓時有了個可怕的念頭,緊張道:“王妃可是有孕了?” 姚疏桐聞言大驚,慘白著臉?biāo)浪蓝⒆×思{蘭崢,隨即自個兒也反應(yīng)了過來:她的月事遲了足足一月了! 她想到這里面如死灰,淚珠子跟斷了線似的,整個人呆似木雞。 納蘭崢瞧她嚇傻了,反倒鎮(zhèn)定起來,環(huán)顧了一圈不知何故空無一人的佛堂,問兩名茫然到亦不比姚疏桐好幾分的丫鬟:“王妃今日可有隨行醫(y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