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屬下明白?!?/br> …… 顧府東向正房里頭,緗色緙絲對襟褙子的婦人端坐在一把圈椅上,望著對頭那面色蒼白的人,拿著帕子揩了好幾次淚,才道:“兩年前你這狀元府落成時師母未得來,后又是你登門望我的多,卻不想如今頭一遭竟是這般情形?!?/br> 顧池生靠著床欄,聞言就笑:“師母,學(xué)生不過受了幾日刑,如今已無大礙了?!?/br> “你瞧瞧你這一身的傷,哪有如此輕巧的!老爺也真是的,那雙眼便只認(rèn)著證據(jù),證據(jù)!你是他一手帶大的,與親生子又有何分別,他竟也不肯信你,還親自審訊逼供,下手這般不留情面!” “師母,老師為人素來公正嚴(yán)明,此番證據(jù)鑿鑿,我亦申辯無能,也難怪他會生氣。且老師閣老之身,若包庇于我,給人落了話柄,到時怕多的是老師的政敵要參他幾本,如此,學(xué)生的罪孽可就深重了?!?/br> 季氏嘆口氣:“你自幼懂事,能不怨恨他便最好。他這些年行事的手段,連我也是怕的。” 顧池生垂眼默了默,卻不再談?wù)摾蠋?,忽然道:“師母,十二年了,您看開吧?!?/br> 季氏不意自個兒心思被看穿,愣了愣才道:“池生你……竟也還記著。” “再過幾日,十月初九便是她的生辰了?!?/br> 季氏聞言愈加訝異,卻見他無所謂般笑了笑:“學(xué)生自幼長在公儀府,承蒙老師與您教養(yǎng),自然亦視她如姐,這些年也偶爾記掛起她?!?/br> 她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艱難地念出那名字:“說起來,當(dāng)年珠姐兒倒也常與我提及你?!?/br> 顧池生這下稍變了神色,偏頭問:“她向您提及我什么?” “多是拿你寫的聯(lián)子與我說,這處如何絕妙,那處如何了不得的,夸的你跟天上仙人兒似的。珠姐兒同老爺一樣,都極看重你的才氣?!?/br> 顧池生聞言垂了眼沒說話。 季氏又笑:“不過她倒也曾講過你的不好。” 她說及此卻見顧池生忽然抬起頭來,倒愣了一下,只是很快恢復(fù)如常:“你莫得緊張,也并非什么壞話。只與我訴苦說,老爺疼你比疼她來的多,她好心陪老爺下棋,卻被老爺批評棋藝不精,還不如與你來的帶勁。她竟比不上個**牙都沒換齊的孩童,實在太可氣了?!?/br> 顧池生聽罷彎了眼睛道:“她與我有什么可比的?!?/br> 季氏瞧他眼底那笑意,頓了那么一頓,倒想起一樁事:“師母不曉得你還記著珠姐兒,如此說來,早些年納蘭家的四小姐在咱們府上落了水,你不管不顧去救了,可也是因了這個?” 顧池生斂了笑意:“興許吧,只是覺著,倘使也有人這么救了她?!?/br> 就好了。 他話只說一半,季氏也是一時感懷,便與他道:“說來也是緣分,我聽聞,納蘭小姐恰是珠姐兒出事當(dāng)夜生的?!?/br> 顧池生的眼底竟因此有了幾分錯愕:“您說什么?” 季氏未曾料想他反應(yīng)這般大:“你莫不是也與老太太那般神叨了?我這念佛的婦人都不信這般邪事,何況你這讀圣賢書的?!?/br> 他似乎也覺反應(yīng)過頭了,歉意地笑笑:“只是覺著巧罷了,自然不可能的。” 季氏點(diǎn)點(diǎn)頭,不愿再多提往事,便與他講了這段時日須注意的吃食,完了就道:“這些個雜事,原本該有個人貼身替你料理才是。你也弱冠的年紀(jì)了,預(yù)備何時說親事?淮安家中可有催促?再過一月多便是年節(jié),你瞧瞧你這空蕩蕩的府邸,連個女主子都不曾有。” 顧池生默了良久才答:“師母,學(xué)生尚未有成家的心思,家中長輩倒與我提過幾次,只是我想,先且如此吧?!?/br> 他如今位份高了,家里人說不太得他。季氏也明白這點(diǎn),只感慨道:“兩年前狀元游街時,京城多少閨閣小姐明里暗里向你拋枝,你竟也絲毫沒有動搖,后又拿長輩過世的由頭,說要守孝三年……你有自個兒的主意,既然淮安家中不勉強(qiáng)你,師母自然也沒得可說。只是瞧你過得冷清,年節(jié)守歲,你若不回故家祭祖,莫不如還是與咱們一道過。” 顧池生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祭祖是要去的,只怕得正月才得空。守歲也要緊,老師若不生我的氣了,我自然登門?!?/br> 季氏聽他應(yīng)下,又與他拉了幾句家常,終歸見他面色蒼郁,宜多歇養(yǎng),不久便告辭了。 只是甫一踏出顧府大門,她臉上的笑意就消散得無蹤。 一旁徐嬤嬤眼見她神色不對,垂著眼問:“太太,您可是又念起了珠姐兒?” 她搖搖頭道:“也非全是。你方才也在屋里頭,可有覺著池生說起珠姐兒時,似乎有些不大對頭?” 徐嬤嬤點(diǎn)點(diǎn)頭:“太太,依老奴看,顧少爺那語氣實在不大像是對待家姐的?!?/br> 季氏眼皮子一跳:“莫不是說,池生他……” 她未將話說盡,徐嬤嬤卻也懂了:“太太,終歸都是舊事了,顧少爺既是勸您看開,想來自個兒也是看開了的。” 她緊攥著手里的帕子,直至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才松開:“但愿……但愿如此吧?!?/br> …… 漸近小雪時節(jié),天氣晦暗陰冷,納蘭崢臥榻養(yǎng)了小半月的傷,下元節(jié)祭祖也未得去,卻是日日都梳妝極早,醒來便讀書,或者做女紅。 她本該是好生歇養(yǎng)的,只因鳳嬤嬤時時刻刻盯著不敢怠惰,叫下人們不許縱著她睡晚,也不再到處跑了。 當(dāng)然,她現(xiàn)下出門都靠一把木輪椅,也確實跑不了的。 鳳嬤嬤倒并無為難于她,畢竟她這傷未好全,該如何教養(yǎng)都是日后的事。卻是她猜到湛明珩頗有些忌憚這位**母,不想駁了她老人家面子,便主動討好起來。 畢竟受了皇恩,她可沒那臉皮敢拿鼻孔看皇家的人,況且也并非多累的事,她前世是做慣了這些的。 倒是岫玉見狀幾次三番與她說,叫她不必拘著自己,鳳嬤嬤那里有太孫頂著呢。她只笑笑不答,心道鳳嬤嬤雖多維護(hù)她,實則卻是替皇家打算的,反而岫玉一心全然只替她一人打算。就像湛明珩一樣。 她因此更不會任性,叫湛明珩兩頭難了。 直至十月十八,納蘭崢才得了閑。鳳嬤嬤回宮去了,連頭連尾須有三日才得返。她趁機(jī)出了桃華居,想去父親那里偷摸些周游雜記。 納蘭遠(yuǎn)休沐在府,聽見木輪子骨碌碌滾動的聲響就曉得是她來了,合攏了手頭的公文,從案幾邊抬起頭來:“崢姐兒今日怎得記起來父親這里了?” 納蘭崢被綠松推著上前來:“悶在屋里著實無趣,我倒想日日來的,只是鳳嬤嬤在,哪能容得我亂跑。今個兒可好了,明日太孫生辰,鳳嬤嬤自然缺席不得?!?/br> 十月十九是湛明珩的生辰,納蘭崢頭一次聽說便記住了,因她前世是十月初九生的,與他只差十日。 納蘭遠(yuǎn)聞言就指著她笑起來:“你這丫頭最是狡猾!” 納蘭崢這下可不高興了,撇撇嘴道:“還不是念著您公務(wù)繁忙,怕您有什么煩心事不得解,這才來問候您!”說罷看向綠松手中的點(diǎn)心盒子,“我還特意起早做了云片糕給您嘗鮮的,嶸哥兒都沒吃過呢!” “倒是父親不識好歹了?”他稍一挑眉,瞅了瞅那精致的雞翅木食盒,朝她招手道,“煩心事倒不曾有,只是恰有些疲乏了,既然你來了,與父親下盤棋也好?!?/br> 納蘭崢好些時日未有機(jī)會與湛明珩下棋,也想練練兵,聞言便催促父親快些擺棋局。只是父女倆面對面剛坐好,便聽下人來報,說戶部郎中顧大人來訪,眼下正在府門外候著。 納蘭遠(yuǎn)聞言倒也無甚訝異,吩咐將人請進(jìn)書房來,便往棋盤上下了一子。反是納蘭崢有些奇怪:“父親,顧郎中怎會來咱們國公府?” ☆、第37章 對弈 納蘭遠(yuǎn)呷口茶:“你不曉得,那后生是個十分懂禮數(shù)的,此番落了難,傷方及養(yǎng)好便接連登門拜訪了好幾位官員的府邸。那些人都是前頭替他說過好話的,甚至連比他品級往下的,他都一一拜謝了,朝中不少人夸他謙遜?!?/br> 納蘭崢點(diǎn)點(diǎn)頭,完了道:“父親,可您卻不曾替他求過什么情,不過出面詢問了幾句案情罷了?!?/br> “興許人家便記著了?!奔{蘭遠(yuǎn)笑笑,催促道,“你這丫頭,倒是還落不落子了?” 她想說自然要落的,捻了玉子又覺不妥:“父親,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回避了好些?” “你這丫頭如今思慮倒多,左不過聽上幾句拜謝的話,人家也不會久留。你眼下腿腳不便,又何必來來回回折騰?父親在場,沒人敢有不規(guī)矩的話頭。再說了,你這會兒往回去,還不得給人撞見了,顧郎中早些年對你有恩,你這般避著反倒禮數(shù)上說不過去。” 她心道也對。是鳳嬤嬤看重這些規(guī)矩,才叫她格外注意起來的。 父女倆來回殺了幾子,便見小廝領(lǐng)進(jìn)來一個人,正是顧池生。納蘭崢聞聲偏過了頭去。 他比五年多前拔高不少,因身板瘦削,瞧上去甚至比湛明珩還更頎長幾分,站在那里幾乎撐滿了門框,竹竿子似的。 納蘭崢卻覺他太瘦,連那身鴉青色竹葉暗紋的直裰都因此過分寬大了,氣色也不如何好。 她稍一蹙眉。好端端的一個人,都被那刑罰折磨成什么樣了。 她的目光自他色澤淺淡的唇上掠過,便不再往上了。兩人身長懸殊,尤其她眼下還坐著,再往上就須得仰著頭了,實在有些失了禮數(shù)。 她因此收斂目光,朝他略一頷首。顧池生亦是一樣的動作,如此就算與她招呼過了,繼而向魏國公行禮。 納蘭遠(yuǎn)起身受禮,向他客套道:“顧郎中傷勢初愈,原本該是我去府上探望你的?!?/br> 顧池生被請了座和茶,含笑道:“是下官唐突了?!?/br> 以納蘭遠(yuǎn)如今身份,本不必對個小輩這般客套,他會如此,也是因早些年納蘭崢落水那樁事。 “顧郎中客氣,你此前蒙冤受難,我一介武夫也未能幫襯什么,反倒是魏國公府還欠你個人情?!闭f著看了納蘭崢一眼,“小女此番腿腳不便,失禮了?!?/br> 他這么一暗示,顧池生自然明白,拘著禮并不過問納蘭崢是如何傷著的,面上笑得和煦:“令媛早便當(dāng)面謝過,國公爺不必掛心?!?/br> 納蘭遠(yuǎn)一時未能記起自家女兒與這顧郎中何曾有過往來,聞言面露古怪,鬧得原本不欲插嘴的納蘭崢只好道:“父親,我與顧郎中在五年前春獵宮宴上見過的?!?/br> 顧池生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確是如此,抬眼時目光順勢掠過了納蘭崢跟前的棋局。納蘭遠(yuǎn)便解釋:“方才是小女在陪我下棋?!?/br> “倒是下官來得不巧了,如此,國公與令媛繼續(xù)便是。” 納蘭遠(yuǎn)擺擺手:“哪有這般的待客之道!顧郎中的棋藝倒是遠(yuǎn)近聞名的,既然這棋局?jǐn)[著,莫不如由你與小女殺上一局罷!” 顧池生稍一頓,而后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納蘭崢頓覺哭笑不得。父親不好意思將客人晾在一旁,卻自知棋藝不佳,對不過顧池生,因而出了這主意。如此,既不會冷落了客人,又不會丟了面子。畢竟她一個十二歲的女娃,下不過他堂堂狀元郎是情有可原的。 她是被父親當(dāng)擋箭牌使了。 納蘭遠(yuǎn)見她發(fā)傻,就催促道:“崢姐兒,你愣著做什么,莫非怕了人家顧郎中的棋藝?” 她立刻回嘴:“父親,我才沒得怕,是您怕了才對!” 納蘭遠(yuǎn)指指她,氣得沒說上話來。這丫頭,竟是與太孫學(xué)了壞,敢在外人跟前拆長輩的臺了。 顧池生見父女倆這架勢,彎著嘴角將棋局?jǐn)[好,跟納蘭崢說:“顧某的棋藝算不得上佳,只是納蘭小姐也年幼,顧某還是讓您三個子吧?!?/br> 納蘭崢心道他也真謙遜,倘使他那手棋藝都算不得上佳的話,這京城里頭還有誰能算得啊。 她是個不喜被相讓的性子,一被讓就要不高興的,卻是在湛明珩跟前常有的脾氣不好在顧池生跟前發(fā)作,便朝他一笑:“那就多謝顧大人相讓了?!?/br> 顧池生極擅體察人心,便她笑著,他也感到了她內(nèi)里的不悅。他撐在膝上的手因此輕輕一頓。 她這性子,倒真與他的那位故人有些相像。 納蘭崢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尤其眼下這般捻著玉子的時候,更襯得那手指根根柔嫩似白茅。顧池生的手也是同樣的細(xì)長纖白,不過他的指節(jié)更分明些,也因手掌寬闊,手指比她長上幾分。 納蘭遠(yuǎn)在旁瞧著,單看兩雙手,竟就是一幅好畫景了。實則若非皇家有意,她的崢姐兒就該配個這般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才對。 納蘭崢如今的棋藝也不差,畢竟與湛明珩切磋比試了這么些年,可說要在父親之上了。只是她還對不過湛明珩,而顧池生似又與其不分伯仲,如此一來一去十余回合,她便陷入了被動。 她攥著枚玉子遲遲不得破局之法,蹙著眉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著棋沿。 顧池生極有耐性,就靜靜等著,偶爾呷一口茶,更偶爾地,看一眼她敲棋沿的手。良久才見她終于有所動作,挑了個并不能破局的地落子。 如此一來,勝負(fù)便定了,顧池生開口道:“納蘭小姐,承讓了?!?/br> 納蘭崢自然亦及早瞧出了結(jié)果,卻是較真說:“顧大人,這棋局上還有我的白子呢。” 他聞言一愣,像是覺得這幅場景似曾相識,只是一愣過后又立刻恢復(fù)如常:“那顧某便不客套了?!闭f罷將剩下的一子落了,又一枚枚捻起她的白子,盡數(shù)擱到了棋罐里。 一旁的納蘭遠(yuǎn)見狀就笑起來:“顧郎中見笑,我這姐兒是個性子倔的,不撞南墻不回頭?!?/br> 納蘭崢撅著嘴看父親:“哪是我倔,對弈講究的正是落子無悔,善始善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若因及早瞧出勝負(fù)便捋了這棋盤,豈是文人風(fēng)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