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他們這是做什么,好像哪里怪怪的。 湛明珩尷尬地清清嗓子,低聲道:“你倒曉得我要來,及早留了窗?” 納蘭崢剜他一眼:“就自作多情罷你!” 她的腿腳早已好全,鳳嬤嬤自然不必在近旁守著,夜間睡到了偏房去,因而還不至于一點點動靜便驚擾了她。當然,兩人謹記上回教訓,說話都小心翼翼的。 湛明珩在她屋內(nèi)那五開光炫紋坐墩上不請自坐了,還十分熟絡(luò)地給自己斟了杯茶。只是三更半夜哪來的熱茶,納蘭崢也怕惹來了人,不好給他換,便由他喝涼的了。 他一杯涼茶下腹才說:“曉得你必然胡思亂想睡不安穩(wěn),才來與你說一聲,你父親那邊暫無大礙。” 納蘭崢走到那黃花梨翹頭案邊跟著坐了,抓著他措辭里的“暫”字,心頭便是一緊:“你與我說實話,可是邊關(guān)要起戰(zhàn)事了?” 湛明珩便是曉得她對這些直覺敏銳,必能猜得一二,才會深夜跑這一趟,聞言默了默道:“暫且還是商事。你父親身在涼州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支偽裝成漢人的羯族商隊,順藤摸瓜查探了才知并非偶然,這等偷天換日的把戲竟是由來已久了。建朝以來,為防羯商入境,擾我商貿(mào),北域素是閉關(guān)不開,可羯人并非安分的主,難得休戰(zhàn)了這許多年,如今又是手癢了。” 納蘭崢點點頭道:“如此說來,這些羯人必然不是地方商戶,而是經(jīng)王庭授意的。且偶有偽裝成漢人蒙混過關(guān)的還不稀奇,既是由來已久,定是邊關(guān)出了岔子了。若不徹查,來日必成大患?!?/br> 云戎書院的授課先生偶有論及這些,湛明珩因此并不意外她如此一針見血的反應(yīng),伸手給她攏了下衣襟笑道:“你搶了我的話,還叫我說什么?” 納蘭崢依著他的動作垂眼一瞧,這才發(fā)覺自個兒起身匆忙,未曾理好衣襟,竟不知何時開了道縫。她頓時一僵,往后躲去:“我不插嘴了,你說就是!” 湛明珩卻覺自己這舉動不可謂不君子啊,倘使此刻身在屋內(nèi)的換個人,怎會是這般情狀? 不過太孫殿下可能忘了,世間敢且能如此闖納蘭崢閨房的本沒有別人,因而這假設(shè)從起始便是不成立的。 他黑了臉,心道早知便不替她攏,還能趁燭火正濃多瞄幾眼:“你再躲一下,我便不說了?!?/br> 這般孩童心性,納蘭崢怎會不惱?卻奈何那要緊消息掌握在他手里頭,她不得與他作對,就耐著性子靠回去些,示意他講,又隨手也斟了杯茶,企圖消消火。 湛明珩卻一把奪過那杯盞,肅著臉道:“這涼茶也是你那身板喝得起的?別又成了藥罐子!” 她撇撇嘴。好了,她渴著還不行嗎? 湛明珩這才肯繼續(xù)往下說:“于域外異族而言,軍商是不分家的,商事輕易便能挑起戰(zhàn)事。何況此事牽涉羯族王庭,本就是羯人預(yù)備開戰(zhàn)的信號,因而免不得打上一仗。你父親及早察知敵情,當記大功一件,原本該歸京商議重整后再出征。只是如你所說,此事背后淵源甚深,來回折返恐錯失查探良機,因而皇祖父命你父親暫且滯留涼州,必要時直接動作。如今兵部已下達了調(diào)兵令,你父親此番充任甘肅總兵,掛印稱‘平羯將軍’,另外,皇祖父將再遣一員武將前往涼州協(xié)助?!?/br> 納蘭崢想了想道:“難不成是……?” 湛明珩看她這眼色便知她猜對了,點頭道:“是忠義伯衛(wèi)馮秋不錯。早年邊關(guān)動蕩,戰(zhàn)事不斷,衛(wèi)伯爺屢次掛印出征,沖鋒陷陣,曾以三千精騎退羯人百里,叫其不得近我關(guān)門半步。如此沙場經(jīng)驗,是為不可多得之輔將,對你父親十分有助益?!?/br> 納蘭崢發(fā)現(xiàn)湛明珩提及忠義伯時,要比講起旁的文官武將來多幾分尊敬。這一點倒挺難得,畢竟他平素都是目無余子的。 他前頭不動衛(wèi)洵,實則多是顧忌著這位國之良將吧。 忠義伯早年的英勇事跡,納蘭崢也略有耳聞。心道照如此功勛,此番便由他掛印,父親輔佐,也是沒得話可講的。只是她猜,父親年前方才升任,官位尚未坐穩(wěn),天子爺是有意叫他記一功回來,才作了如此安排。 湛明珩見她出神,還道她是思及衛(wèi)洵,心內(nèi)不安,便說:“你莫擔心,小輩的恩怨牽扯不到他們。況且國事前頭,豈可容得兒女私情左右大局?” 納蘭崢回過神來,剜他一眼嗔怪道:“敢情在你眼里,我便是這般小家子氣,這般不識大體?不用你說我也曉得的!” 湛明珩笑一聲,伸手捏了把她那白嫩滑手的臉:“是我考慮欠周,準太孫妃嘛,自然要比一般的閨閣小姐大氣些的?!?/br> 納蘭崢像被人打了記耳光似的捂了臉,真想不管不顧給他來上一腳,急聲道:“你再不規(guī)矩,我可就喊鳳嬤嬤來治你了,看你這回還往哪躲!” “六年前便不規(guī)矩過了,你如今還與我計較什么?”他說罷睨一眼床榻,“況且了,我瞧你那被褥就挺寬敞的?!?/br> 她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氣得起身就要趕人,推搡著他道:“夜都深了,你趕緊回去!” 她那毛毛雨似的氣力哪里推得動湛明珩。他非但一動不動,反還閑得回身把握了她的一只手道:“你這小妮子,怎得回回利用完了人便翻臉不認了?你可知那‘過河拆橋’四字如何寫的?” 納蘭崢一面費力抽手一面道:“我不知‘過河拆橋’如何寫的,我倒懂得卸磨殺驢,藏弓烹狗!” 喲呵,她這比喻使的,竟將他當驢狗了! 湛明珩一個使力,這回將她一雙手都攥住了,叫她絲毫動彈不得:“那驢狗也是要回窩的,外頭太冷,我今夜便留宿你房中了?!?/br> “湛明珩,你可無賴夠了?” “那便得看你了,是你現(xiàn)下自己躺到那床榻上去,還是由我抱你去?” “我不去!” “你不去?”湛明珩笑著反問她一句,“那我去了?!闭f罷便放開她大步流星朝床塌走去。 納蘭崢眼睛都瞪大了,一溜煙奔去趕在他前頭躥上了塌子,拿了被褥就將自個兒裹了個嚴實,警惕地盯著他道:“你站住了,就站那兒莫再動了!” 湛明珩笑著停了下來。他若有心爬她床榻,她可哪有機會搶在他前頭。不過趕她去睡罷了。 他回身搬了個兀子到她塌前,一屁股坐了道:“好了,同你說笑的,你安心睡,我看你睡著了再走?!?/br> 納蘭崢像瞧那夜里眼泛綠光的狼一般瞧著他:“你這要剔了我骨頭似的盯著我,我還如何睡得著?” “前頭我沒來時候,你不也是睡不著?你再不閉眼,我可就真爬上來了?!钡綍r就不是剔骨頭這般簡單的了。 納蘭崢“唰”一下死命閉上了眼。 湛明珩一彎嘴角,打個哈欠,將手肘枕在她床沿,也跟著閉上了眼。 ☆、第45章 使節(jié)進京 倒春寒一過,天氣便回暖了。暮春三月,雜花生樹,京城一連晴明了數(shù)十日,卻是北域恰在此時興起了戰(zhàn)事。 這節(jié)骨眼,納蘭遠是不得空寫家書回京的了,因而便由湛明珩接了軍報,再輾轉(zhuǎn)向納蘭崢道平安,倒是幾乎日日不落。納蘭崢每每收著消息便與母親和祖母也順帶地說一聲,婆媳母女關(guān)系竟因此融洽不少。 莫管從前家里頭如何不順意,對了外總歸是一致的。正如湛明珩所說,國難當頭,容不得兒女私情左右,凡事皆有個大局擺在前邊。 如是這般臨近了五月,北域的戰(zhàn)事還未徹底了結(jié),只是捷報倒也一封封往回傳了來,朝中因此沾染不少喜氣。 小滿時節(jié),漸近入夏。如此炎日,一支浩蕩的使節(jié)隊伍卻跋涉千里,由西域進了京。 納蘭崢有日未收著湛明珩的信,次日才得他解釋,是因接待西域來使忙得不可開交,這才給落了。 他又非三頭六臂,她自然不會責怪,倒對這所謂西域來使生出些興趣來。只是人在深閨,得來消息總比外頭遲些,她便去找了弟弟問明情形。 如此才確認,正是狄族王庭派來朝貢的不假。 追溯狄羯二者王庭歷史,也曾一度藩屬于前朝。前朝施其以懷柔,冊封其主,不干其政,其二王庭則定期派使節(jié)進京朝貢,與朝廷和睦共處。 然好景不長,異族終為虎狼,最后反將身為宗主的前朝鬧得一片狼藉,四分五裂。 亂世出英雄,大穆的開國太祖皇恰逢彼時以鐵血手腕打退異族,一統(tǒng)中土,并于建朝后斷絕了與此二異族的宗藩關(guān)系,自此緊閉關(guān)門。 可這倆王庭卻有意思,也不知是否約好了刻意挑釁,竟單方面保留了前朝的冊封,與此同時又不盡藩屬之責,拒絕朝貢。 當然,他們來朝貢還得費朝廷的銀錢給予賞賜,大穆才不要這倆臉大如盆的進門。 不過,較之羯人,狄族近些年確實安分許多。王庭的老王年事高了,行事便保守一些,決策亦多主和。挑了如此時機朝貢示好,正是要與那偷摸無賴的羯族比比,彰顯他們狄人的君子之風。 但納蘭崢不這么想。于根處上講,狄人與羯人并無二致,皆是殘暴嗜血的本性。加之大穆建朝起始又是以武力站穩(wěn)了腳跟的,那幾乎堪稱全民皆兵的狄羯二族休養(yǎng)完了生息,自然要不服氣,貪得無厭起來。 她不覺得如此民族會有哪一日真心臣服于大穆。此番朝貢,說到底還是為“利”而來,實則便是迂回著爭取與大穆西境廣通商路。甚至她猜,倘使朝廷不肯松口,狄人便會立刻打進西境,叫大穆陷入兩頭作戰(zhàn)的困頓窘境。 朝廷明知如此卻開關(guān)放人,是因現(xiàn)下若欲避免再生戰(zhàn)事,除了暫且穩(wěn)住狄王庭便別無他法。只得配合他們演戲,裝作失憶,不記得已與其斷絕宗藩關(guān)系了。 這先禮后兵,趁火打劫的西域來使,絕不是那么好接待的。自使節(jié)隊伍啟程至今已有月余,湛明珩必然為此日日殫精竭慮,卻總在她跟前與她嬉鬧,甚至前頭她生辰時,還與她逛了花市,絲毫未曾提及半分。 她心里頭有些不是滋味,便她如今尚且不是太孫妃,也實在對他關(guān)心太少了。 納蘭崢因此抄寫佛經(jīng)為父親祈福之余,也常向弟弟問起太孫接待使節(jié)的情形,這才知,此番使節(jié)開道之下,竟還來了狄王庭的世子。 聽聞那宮宴一場復(fù)又一場,湛明珩陪吃陪喝陪聊也便罷了,還得陪著狩獵,陪著逛街市,陪著觀望大穆的大好河山…… 光用想的便知,皇太孫的臉必然能有多黑就有多黑了。 他自三月結(jié)業(yè)以來便專心政務(wù),如此一來,做不了正經(jīng)事不說,以他那性子,哪是耐得住陪人做這做那的。納蘭崢有心寬慰他幾句,便主動寫信與他,說笑問他近日可是酒足飯飽,酣暢淋漓了。 湛明珩立刻殺來一封洋洋灑灑的回信,入目皆是嚼的那麻煩世子的舌根。納蘭崢嚇了一跳,真怕這信半道給人截了去,就此挑起了戰(zhàn)火來。 當然,湛明珩吐苦水之余還不忘調(diào)侃她。信的末尾說,那沒臉沒皮的世子老愛與他勾肩搭背也便罷了,竟還有個挽人臂彎的習慣,不免叫街頭巷尾人人側(cè)目,他也因此惹上了斷背之嫌,若不早些納妃,怕就名聲盡毀了! 納蘭崢笑倒在桌案,落筆卻不接招,反勸他顧全大局,盡快納妃,千萬莫再等她這小女娃。 湛明珩見狀更氣得七竅都生煙,許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如是這般過了些天,傳旨公公忽然造訪魏國公府,說宮里頭午時有場宴,臨時點了四小姐到場。 這場宮宴是她早便聽弟弟說起過的,算是此番使節(jié)進京的“收官之宴”。這最后二日,前一日由天子爺親自設(shè)宴相請,次日則由太孫設(shè)私宴,皇室子弟陪同,再欽點幾名夠身份又品貌俱佳的文武官員及公侯伯一道替來使餞行。 父親不在,魏國公府自然由弟弟為代,只是她卻本不該去的。且聽傳旨公公的意思,湛明珩似乎并不希望她赴宴,只奈何對方世子瞧了宴名冊后,臨時添一筆點了她。 納蘭崢不免心生奇怪,對方如何就曉得魏國公府有她這四小姐,又為何偏點她入席呢? 宮宴設(shè)于午時,時辰倒足夠了,她梳妝打扮一番才隨公公入了宮,卻是待到承乾宮下了轎攆,先碰上了位貴人。 那人一身蟒袍,玉冠束發(fā),面容姣好,眼角點一顆不濃不淡的痣,正向她望過來。 納蘭崢一眼認出此人,緊步上前,垂了眼福身行禮道:“魏國公府納蘭崢見過碩王爺,王爺安康?!痹傧蛩砗箅S行的女眷也行禮,“王妃萬福。” 湛遠賀一彎嘴角,瞧著她道:“我道誰人如此麗質(zhì)天成,原是納蘭小姐。既是在此碰上,莫不如與本王同路吧。” 他出言并不大規(guī)矩,奈何對方身份高,納蘭崢便心內(nèi)不悅也不好表露,只將頭垂得更低一些:“王爺說笑了,理當是王爺與王妃先行。”說罷伸手示意。 湛遠賀看一眼她伸出的手:“納蘭小姐既以柔荑相引,本王亦盛情難卻,便先行一步,還望你跟上了本王。” 納蘭崢皺了下眉頭,正要言語,忽聽一個渾厚而嚴肅的聲音:“四弟年過而立,竟還如少時一般形骸放浪,目無規(guī)矩。此番是納蘭小姐大度,你若對旁人如此,且看人家是否笑我皇室子弟輕浮無度!” 湛遠賀聞言回過頭去,笑道:“我不過說笑罷了,皇兄何以這般認真?” 納蘭崢悄悄抬眼,便見有蟒服一角向這向趨近。她不過瞥見一雙皂靴罷了,竟就被這十足迫人的氣勢惹得忍不住攥緊了袖口。 湛遠賀稱“皇兄”的,必然是豫王湛遠鄴了,再瞧他后邊一個身位跟著的,不是姚疏桐又是誰。 納蘭崢再度福身行禮道:“見過豫王爺,豫王妃。王爺與王妃萬福金安?!?/br> 湛遠鄴只是向她一點頭,隨即便看向湛遠賀,那飛揚入鬢的眉稍稍挑起,陰沉道:“你對個小輩說這等玩笑,竟還有理可言?” 不等湛遠賀回話,不遠處又有人朗聲笑道:“兩位皇叔鬧的什么別扭,可是我承乾宮招待不周了?” 來人說著便走到納蘭崢近旁,抓握了她的手,將她往自己身后一掩:“皇叔們倘使無事,先且入殿吧?!?/br> 湛遠賀與湛遠鄴便與他寒暄幾句,繼而并肩往里走了。 待兩人身影瞧不見,湛明珩才回身看納蘭崢:“跟我來?!?/br> 他神情異常肅穆,納蘭崢不知自己是否做錯了什么,因而不敢言語,跟他到了書房才聽他柔聲道:“嚇著了?” 她抬起頭有些訝異:“我怎會嚇著的?沒有的事。不過以為方才做得不好,叫你生氣了?!?/br> 湛明珩就笑起來:“你還有這般自省的時候?”說罷怕她誤會,頓了頓又道,“你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他們哪個敢太歲頭上動土,說你做得不好?” 他這是厚著臉皮,自稱“太歲”的意思? 納蘭崢也被他逗笑了,完了嗔怪道:“那你嚴肅什么,一句話也不說,我哪能不誤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