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納蘭崢便指了指沙盤道:“您對此地情況了解的比我要多,我想請您瞧瞧這沙盤?!?/br> 李鮮忠這才完全抬起頭來,只是這一抬頭,眼中霎時閃過一絲不可思議。他起頭還覺得不信,驚變突生,敵軍入境,魏國公小女不過十三年紀,何以能夠這般沉著老練,有條不紊地布防了貴州全境。 直至眼下瞧見這一面不可不說驚艷的沙盤。 納蘭崢的注意力在旁處,自然沒察覺他的詫異,指著沙盤上邊一處盆地道:“四川省境內(nèi)地形復雜,不論騎兵、步兵皆行路頗難,敵軍橫穿川西,為求悄無聲息必然要快,因而定已消耗甚大。入貴州省境后,他們應當暫緩腳步休養(yǎng)生息,否則一旦深入我大穆腹地,后續(xù)補給將無法跟上?!?/br> 她說罷伸出手指虛虛劃了一道線:“敵軍從西北來。貴州省境內(nèi)八山一水一分田,多山高谷深,綿延縱橫之地,層巒疊嶂之下,亦夠拖延些許時日。如此算來,假設敵軍全然不遇抵抗,先鋒部隊到達貴陽最快也須五至七日?!?/br> 她說罷點了點沙盤上邊幾面赤色旗幟的位置:“但事實是,我大穆并非任人宰割的魚rou……如此布防,李指揮使以為如何?” 李鮮忠再開口時,比前頭還更要恭敬幾分:“回稟納蘭小姐,末將以為,您的布防已可謂占盡地利人和,應當可行,發(fā)現(xiàn)一只野生妹紙?!?/br> “如此說來,您有把握阻敵多久?” “倘使蕭墻之內(nèi)無敵手,當有十日。倘使再占盡天時,或有十五日?!?/br> 納蘭崢聞言稍稍一滯,苦笑一下:“您是明眼人,有防備自然最好,您的部下如何,您應當比我清楚,我便不越俎代庖了?!毖韵轮猓兴斠源缶譃橹?,不必心慈手軟。 “末將明白?!?/br> “還有一點,貴陽籠統(tǒng)五座城門、五座城樓、兩個水關,照您看,倘使敵軍意圖攻城,是否可能選擇此二城門?”說罷伸手指了指。 “納蘭小姐所指不錯,應當便是此二中取其一了?!?/br> 納蘭崢聞言點點頭,將兩面赤色的旗幟分別插到了兩座城門口。 …… 貴州省境的守備在抵擋了十三日后徹底崩潰。十一月二十五,狄人的鐵騎逼近了貴陽府。 入夜后,狄軍營地的黃金王帳內(nèi),閑閑抿酒的人淡淡瞥了一眼帳外的星辰。侍從的親信順著他目光所指的方向也看了一眼,想了想低聲問:“世子,大半月過去了,何以那頭一點消息沒有?” 卓乙瑯嗤笑一聲:“恐怕是穆京那位小瞧了他的侄兒,我也小瞧了我的好兄長?!?/br> “您的意思是……?” 他皺皺眉沒答,卻是很快又笑起來:“怎樣都無妨,百里外便是貴陽城門……”說罷伸出兩根指頭一擰,“捏住了她,就捏住了他的命門?!?/br> “既是如此,世子預備何時攻城?” 他輕輕吹出一口氣:“不急,再等等?!?/br> 王帳的燈火夜深時還亮著。卓乙瑯手肘枕著玉枕,斜倚在美人榻上小憩。直至夜半時分,一陣風吹入帳簾,吹皺了他手邊杯盞里的酒液。 他霎時睜開眼來,眼底一片清明之色,嘴角一扯正襟坐起,向外道:“東風來了,點兵出發(fā)。” 納蘭崢也是被這陣近乎作妖的大風給驚醒的??桃庖崎_了一道縫的窗子霎時被吹得大響起來,她聞聲驀然坐起,偏頭看一眼天際星辰,吩咐白佩趕緊替她拾掇一身男裝。隨即命人去知會湛允。 男裝是早便備好了的,白佩替她穿戴完畢,瞧著她的臉道:“小姐,您的臉生得太好看了,男裝也是遮不住的,您既是怕給人落了話柄,叫他們說您以女子之身擾亂軍心,那奴婢還是替您將臉抹黑一些,眉也畫粗一些的好。” 她點點頭,示意她怎么丑怎么來。 湛允早便是鎧甲加身整裝待發(fā)了,進來就瞧見納蘭崢玉帶束發(fā),一身俊朗扮相,詫異道:“您這是要去哪里?” 納蘭崢戴了披氅上前,迅速道:“風向有變,敵軍不會放過這般天時地利之機,立刻換防至西城門,不必擔心我,我只在后方督戰(zhàn)?!?/br> 她說到這里抬起眼來,直直望著他:“允護衛(wèi),我與這一城百姓的性命……就交給你了?!?/br> ☆、第67章 強勢回歸 湛允連夜帶軍出城阻敵,納蘭崢則到了距西城門不遠的臨時大營里。 她雖因裙裝像不得話,刻意打扮了一番,可凡是有眼睛的皆瞧得出她并非男兒身。士兵們?yōu)榇司愣佳酃庠尞悺?/br> 但虎符當前,沒人敢出聲質(zhì)疑,不過心里想想罷了。納蘭崢也未多與他們搭腔,大致了解了軍營現(xiàn)下的情形便入了軍帳。 公差攜未婚妻隨行并非光彩事,因而許多士兵此前并不知情,是眼下窸窸窣窣一陣詢問才曉得來人原是魏國公府的四小姐,大穆朝的準太孫妃。回想起前頭一層層下達的近乎無懈可擊的布防令,倒有不少人因此肅然起敬。 首戰(zhàn)至關重要,納蘭崢的軍帳不拉簾,為便宜分辨天時。軍營里頭備戰(zhàn)的士兵們便隱隱約約聽得見里頭傳出的女聲。 他們聽見她似乎在與幾名參將分析敵情,商議應戰(zhàn)的對策。有人提出了異議,像是說及了弓箭手。但她并未多作解釋,只笑著說:“倘使您一個時辰后仍如此以為,我便聽您的?!?/br> 結果一個時辰后,城外傳來第一封捷報,那參將就再沒說話。 與狄軍的第一場較量苦戰(zhàn)了一日夜,軍帳里頭的燈火徹夜未熄,翌日天蒙蒙亮時,湛允掛了彩回營地。大伙都曉得首戰(zhàn)告捷了,但無人笑得出來,因明眼的都算得出,此戰(zhàn)凱旋的將士多不過去時的三成。 這無異于是在拿人rou板子阻敵。 湛允渾身皆是血泥,見到納蘭崢迎出來便要向她回報兵損情況,卻被她一個眼色止住,忙噤了聲,先隨她回了軍帳。 納蘭崢叫人拉攏了帳簾才低聲道:“本就敵眾我寡了,這些話不要當著將士們的面講?!?/br> 他點點頭,比了個手勢,示意傷亡超過三千。 納蘭崢沉吟一會兒道:“不必灰心,狄人單兵作戰(zhàn)的能力的確優(yōu)于我軍,何況此戰(zhàn)是他們的弓箭手占據(jù)了天時,下一戰(zhàn)當能減少一半以上傷亡。咱們不求一舉退敵,但凡城門不破便是勝利?!闭f罷吩咐一旁的白佩,“你先替允護衛(wèi)治傷,我去營中確認補給。” 白佩便替湛允卸了鎧甲,虧得他所受多皮rou傷,未傷及筋骨,不多時便處理完了。湛允謝過了她就預備穿衣,卻忽然聽她道:“允護衛(wèi)且慢,此處還有傷口未包扎。” 他順著她的目光低頭一看腰腹,笑了笑說:“白佩姑娘,這不是傷口,胎記罷了?!?/br> 她定睛一瞧才發(fā)現(xiàn)的確是個胎記,深紅色澤,形似蝎尾,倒是有些猙獰的。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示意自己眼花了。 納蘭崢方才問詢完后勤部隊糧草的情形,便聽士兵回報,說大營西南角有人吵起來了。貴州前衛(wèi)下邊的一位劉姓千戶散布謠言,稱太孫大半月杳無音信,恐怕早便身死敵境,現(xiàn)下他們?nèi)绾纹疵际遣还苡玫?,因西面根本沒有援軍,就等城破吧。 納蘭崢被氣笑,叫士兵領她過去,到時只見那劉千戶唾沫橫飛,與另一位替太孫不平的郭千戶吵得激烈,甚至瞧也未瞧她一眼。 兩人身邊圍攏了不少士兵,見她來便散開了一道口子。郭遲看見她,霎時斂了色恭敬頷首在一旁。 她望了一圈,問道:“聽聞有人以不實之言惑眾,企圖擾亂軍心,是你們當中的誰?” 劉逞面色一沉,擰著臉道:“納蘭小姐何以不先問明情形,便給人扣這般罪名?” 她不作解釋:“原是劉千戶您?!闭f罷笑了笑,“既都做了千戶,想來不會不明白軍紀的,那么難不成您是活膩了?” 劉逞眉毛一豎,登時上前一步。似乎也并非要做什么,只是一時氣急下意識的動作。 納蘭崢見狀一笑,提醒道:“沖撞上級是罪加一等,劉千戶,我勸您到此為止,這是軍令?!?/br> 劉逞不服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納蘭小姐伶牙俐齒,卑職辯解不能,但卑職何曾說錯過半句?倘使太孫殿下還活著,何以能夠由您這千金之軀隨意出入軍營,與一群男子同吃同住,甚至坐鎮(zhèn)指揮?您的才學固然廣博,但如今我大穆竟要依靠一個女子守江山,豈不可說已無人了!” 此話一出,四面霎時一靜,因眾人也多覺有理。 納蘭崢稍稍一默,隨后淡淡地說:“國難當前,不別男女,納蘭崢亦不以千金自居,與你們在場每一人一樣,皆是大穆的臣民,倒是劉千戶似乎有些瞧不清自己的身份了。您身在大穆軍營一日,便當視我之言為鐵律。太孫會帶援軍回來的,但您等不著了。”說罷朝后一揮手,一字一頓地道,“劉逞身為千戶,帶頭無視軍令,軍紀處置,就地正法?!?/br> 劉逞的眼珠已快瞪出眶子了。一時間誰也沒有動,似乎都當她不過嚇唬嚇唬人罷了,卻聽得她厲聲道:“聽不懂我的話嗎?但凡延遲一刻,同樣視作無視軍令,一律軍法處置。” 這才有幾人猶猶豫豫上前來,兩名士兵一把將劉逞按倒在地,另一名提著長刀看她一眼,似乎在作最后的確認。見她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提手砍了下去。 血濺三尺高,再洋洋灑灑地落下,甚至有不少濺在了納蘭崢的衣襟。但她只是輕飄飄地,垂眼瞧了瞧那顆咕嚕嚕滾到腳邊的腦袋,看見劉逞的神情至死仍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她緩緩抬起眼皮,口齒清晰地問:“現(xiàn)下——誰人還有異議?” 無人再敢發(fā)聲。他們看見這個不及眾將士肩高的小姑娘回過了身,背脊筆挺地一步步走遠了去。她發(fā)間青碧色的綢帶被長風吹起,飛舞如獵獵旌旗。 卻沒有人知曉,納蘭崢甫一合攏軍帳的簾子便是一個踉蹌栽倒,跪伏在地,面容蒼白得毫無血色。 湛允與白佩瞧見她這一身的血沫都嚇了一跳,只是尚不及詢問便聽外頭有士兵來報:“納蘭小姐,不好了!將士們在檢查兵械時發(fā)現(xiàn)了一批劣等的箭頭!” 納蘭崢的胃腹一陣痙攣,在白佩的攙扶下勉強扶著桌沿站起來,盡可能聲色平靜地問:“多少支?” “約莫三萬!” 她拿起一塊錦帕,一點點擦去雪色衣襟上沾染的血漬,閉了閉眼道:“叫將士們不必驚慌,我這就來?!?/br> 三萬支箭的箭頭出了岔子,絕不是一句“不必驚慌”可以安撫的,甚至納蘭崢的內(nèi)心也一點不平靜。但她不敢表露分毫,畫了一張圖紙,叫將士們依樣去修補,先且勉強頂上。 夜里好歹得空歇下了,卻是甫一睡著便夢見白日里血濺三尺的一幕,驚醒時渾身皆是冷汗,眼角也略帶潮濕。她抱膝坐起,蜷縮在冰涼的床角,似乎到得此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竟然殺了人…… …… 翌日黃昏,狄人的第二波鐵騎便到了。納蘭崢逼迫自己暫且忘卻昨日之事,毫無異色地坐鎮(zhèn)軍中,甚至接連四日皆是如此。 日頭東升西落,軍帳里的女聲始終清晰沉穩(wěn)。 “報——!我軍傷亡過半,阻敵三十里!” “全軍回防,退守白草坡?!?/br> “報——!狄軍騎兵隊出現(xiàn)在城外二十里,恐阻敵不及!” “放敵軍靠近西城門,弓箭手火攻準備?!?/br> “報——!雨勢過猛,被迫停止火攻!” “務必阻敵三刻,命騎兵先鋒自北城門繞背偷襲?!?/br> “報——!輜重隊音訊全無,糧草告急!” “報——!兵械損壞七成,恐無法支撐!” “報——!我軍僅剩一千八百員生力軍!” “報——!不知何故無法調(diào)得畢節(jié)衛(wèi)支援!” “報——!不知何故無法調(diào)得平壩衛(wèi)與龍里衛(wèi)支援!” 第五日清晨天蒙蒙亮時,大穆的將士們終于看見了這女子的沉默。 她抬起眼緩緩掃過站在她跟前的這五名士兵,他們滿面風塵,他們口中的任何一條軍報都夠置這一城百姓于死地。 她最終在他們滿含期許的眼光里疲倦地說:“……叫百姓們撤離吧。” 此話一出,帳內(nèi)外霎時一片死氣?;蛘哌B這些將士自己也未曾發(fā)覺,數(shù)日來,他們一群大男人竟對這個年僅十三的小姑娘產(chǎn)生了無窮的景仰與依賴。 他們心知肚明,倘使不是她奇招不斷,貴陽早在四日前就該失守。她是他們的主心骨,但現(xiàn)下她告訴他們,她沒有辦法了。 湛允神色凝重地上前請示:“納蘭小姐,屬下懇請您隨……” “我不會走的?!奔{蘭崢打斷了他,說罷站起來,“勞煩允護衛(wèi)送我上城頭,我在那里等太孫回來。” 他這下當真急了:“納蘭小姐!” “湛允,你不信他嗎?”納蘭崢向他淡淡一笑,倦色滿布的眼底恍似又燃起了星火,她說,“可我信?!?/br> 城門下早便是一片潦倒狼藉,遍地皆是不及收殮,沾滿血泥的橫尸,未熄的火星發(fā)出噼啪的聲響,燃著一團團破碎的衣布片。 納蘭崢一步步走上城頭,看向城下遠處高踞馬上的人。他不披鎧甲,只一身象牙白的衣裳,正遙遙望著她笑修真系統(tǒng)。簇擁著他的是密密麻麻的狄軍。 她向他一彎嘴角,繼而頭也不回地道:“百姓們平安撤離前——全軍死守。我就站在這里,誰要退……便退到我的身后去?!?/br> 無人有異,一千八百名將士齊聲道:“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