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才去取了鑰匙,將鎖著黃梨木衣櫥的金鎖打開。 平平和安安正坐在衣櫥里的小床板上玩著翻繩,見方瑾枝回來了,兩個小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紅繩,從床板上跳下來。 “jiejie!” “嗯,”方瑾枝將懷里只剩了半碗的紅山楂遞給兩個meimei,“山上帶回來的呢,很好吃?!?/br> 平平和安安接過方瑾枝遞過來的葵口碗,一個接一個吃著她們的jiejie抱了一路帶回來的山楂果。 “慢點吃,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酸。”方瑾枝彎起眼睛來,柔聲勸著兩個meimei。 “好!”平平和安安向來都很聽jiejie的話,她們兩個把剩下的山楂果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跑到琴架前開始彈曲子。 兩個小姑娘彈到會心時,相視一笑,又獻(xiàn)寶似地望向她們兩個的好jiejie。 “彈的很好!”方瑾枝伸出兩個大拇指夸贊兩個meimei。方瑾枝這才想到自己身上還穿著小斗篷,她將身上的小斗篷脫了,緩緩坐在一旁的鼓凳上,聽著兩個meimei彈琴。 在兩個meimei琴聲里,方瑾枝不由開始走神。 她滿腦子里都是她的三哥哥。對她好的三哥哥,還有今日所見的三哥哥。 方瑾枝一下子猛地站起來。 平平和安安一驚,手里的音一下子斷了。 “平平、安安,jiejie要出去一趟!” 平平和安安點點頭,十分乖巧地鉆回衣櫥里。 “jiejie一會兒就回來!”方瑾枝揉了揉兩個小姑娘的頭,又將衣櫥的門好好鎖了,連小斗篷都來不及穿,就急匆匆地小跑著下了樓。 “姑娘?!卑⑿呛桶⒃抡谙旅孀鲂┽樉€活,看見方瑾枝跑得很匆忙,都疑惑地站起來。 方瑾枝沒有理她們兩個,直接往外跑,阿星和阿月對視一眼,急忙將手里的針線活放下,追了上去。 方瑾枝一口氣跑到垂鞘院里,她并沒有去找陸無硯,而是去廚房里找入烹。 “這大冷的天,表姑娘怎么穿得這么單???”入烹放下手里的米,驚訝地看著方瑾枝。方瑾枝此時的臉色可不算好。 “入針和入線如今在哪里?”方瑾枝的那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入烹。 入烹一愣,竟是沒有想到方瑾枝跑到她這里來,竟是問她這件事。 方瑾枝看懂了入烹的表情。她咬了一下嘴唇,說:“她們已經(jīng)死了對不對?” 入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是有些尷尬地說:“這個……奴婢不是很清楚呢……” “我知道了……”方瑾枝低下頭,靜靜站在那里,不再說話。 “表姑娘?”入烹在方瑾枝面前蹲下來,“晚膳一會兒就做好了,表姑娘要不要留在這里吃?如果您留下來用晚膳的話,奴婢再給您加幾道您喜歡吃的菜?!?/br> 方瑾枝搖搖頭,轉(zhuǎn)身往外走。 她低著頭走得很慢,似乎帶著一種猶豫,一種不舍。 視線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雙白色的靴子。方瑾枝心尖尖顫了一下,她抬起頭來望著陸無硯。 “三哥哥……” 陸無硯勾了勾嘴角,還是“三哥哥”,不是“三表哥”。 他在方瑾枝面前蹲下來,望著小姑娘干干凈凈的眼睛,說:“瑾枝忘記了嗎?三哥哥答應(yīng)過你,無論我對別人怎樣,對你都不會變,會對你一直好?!?/br> 方瑾枝搖了搖頭。 她似有話說,似又困惑迷茫,不知道怎么開口。 “我……”方瑾枝終于開口說了一個字,又說不下去了。 陸無硯也不急,就這樣望著她,等著她。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小姑娘比起同齡的孩子更加早慧,也更加心思重。很多事情不能逼她,得讓她自己想明白,得讓她自己主動說出來。 “三哥哥,我跟你說實話,你可以不生氣嗎?”方瑾枝望著陸無硯,大大的眼睛里帶著一抹小心翼翼。 “三哥哥永遠(yuǎn)都不跟你生氣?!?/br> 方瑾枝垂在身側(cè)的小手攥緊了衣角,她終于下定了決心,說:“三哥哥,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然后呢?” “我……我很壞!”方瑾枝的眼睛有點紅,“因為你身份尊貴,在府里誰都不敢惹你。所以我故意巴結(jié)討好你,希望你一直一直都護著我!我以前總是跟你撒謊,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三哥哥,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陸無硯皺了下眉,用得著這么直接說出來嗎? “所以……以前我認(rèn)為只要三哥哥對我好,那就足夠了!”方瑾枝吸了吸鼻子。 “以前?那么現(xiàn)在呢?” “我……好像變得更貪心了……”方瑾枝有些心慌地望著陸無硯。 陸無硯有些詫異地問:“貪心?你還想要什么?三哥哥都給你。” “我希望三哥哥也好!”方瑾枝大聲說出來。 是因為相差了九歲的緣故嗎?陸無硯發(fā)覺自己聽不懂方瑾枝這話的意思。 “三哥哥,你上次不是說不喜歡我撒謊嗎?那么……三哥哥你可不可以也不要對我撒謊?我……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我看見她說我在門外的時候,你眼睛里的慌亂!入針和入線也死了是不是?還有……還有那次在馬車上遇到埋伏,你一直讓我閉著眼睛。是因為你……殺人了是不是?” 說到“殺人”的時候,方瑾枝的小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陸無硯沒有接話。 “三哥哥,你在害怕對不對?” 陸無硯搭在膝上的指尖輕輕顫了一下。 “三哥哥,你害怕我再也不來找你?!狈借π⌒囊硪淼爻憻o硯走近了一步,“小時候哥哥教我,誰對我好就對誰好,誰傷害我我就傷害誰。三哥哥對我的好,瑾枝一輩子都償還不完。” 她又上前一步,伸出一雙小胳膊如往昔那般摟住陸無硯的脖子,“我知道三哥哥小時候吃了很多苦,可是都過去了。以后的日子我都會陪著三哥哥。每個人都有缺點吶,我不會因為三哥哥身上的缺點而離開你的!” 淚珠兒從她的眼眶里滾落出來,蹭在陸無硯的臉上?!拌ΜF(xiàn)在喜歡三哥哥了,就算三哥哥不疼我了也喜歡!就算三哥哥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我也喜歡!” 第50章 詛咒 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也喜歡? 陸無硯苦笑地抱緊懷里的小姑娘。 傻孩子, 你好不容易接受了我身上的“缺點”,可你又知不知道你所看見的“缺點”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這一世,我都不敢讓你見清真正的我。那個躲在骯臟角落里手握尖刀的我。 夜里, 陸無硯開始夢魘。 夢里是散發(fā)著尸體惡臭的牢房,漆黑而陰森。 夜晚最是安靜, 一丁點聲音都可以清晰地飄進耳朵里。那些蟲鼠啃咬尸體的聲音一聲一聲在陸無硯的耳邊炸開。陸無硯縮在角落里,抱著膝,他不敢亂動,因為那些尸體就在不遠(yuǎn)處??墒撬扛粢欢螘r間,又必須動一動。要不然他害怕那些蟲鼠會把他當(dāng)成死人, 爬過來啃咬他。 “遼國長公主的兒子,嘿,出來!” 陸無硯抬頭,在牢房走廊里半明半暗的燈火里看見一張張不懷好意的臉。 他被人從角落里拉出來,托著沉重的腳鏈, 赤腳走在濕淋淋的地上。為什么是濕的?有血、有淚,還有骯臟的屎尿。 “你死,還是他死。你自己選。”有人將一把匕首塞在陸無硯的手里。 陸無硯抬頭,看著那個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看著那一雙恐懼的眼。他站在這里, 手里握著刀,可是他覺得自己就是面前這個被捆綁在地的男人。那個男人眼里的恐懼也是他的恐懼。 “快去!你知道該怎么做!”身后的獄卒繼續(xù)推陸無硯。 是的,他知道怎么做。 這里是荊國的死牢,也是荊國的地獄。他自從第一天被帶到這里來, 就被迫看著那些劊子手行刑。他不敢看的時候,就會被他們扯開眼皮,強迫他去看、去學(xué)。他們朝他吼:“再閉上眼睛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看!” 于是,他不敢再閉眼,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些魔鬼行刑。 行刑?砍頭嗎? 不。 殺人是這些劊子手的游戲。連給那些死囚一個全尸都吝嗇。他們哄笑著把人當(dāng)成案板上的雞鴨,任意宰割、玩弄。 剝皮、腰斬、俱五刑、刖刑、鋸割、斷椎、刷洗、開顱、碎頭、挖胸、抽腸…… 而進到死牢的女囚犯更是凄慘。沒有一個人逃得過輪jian的命運,剜胸、剁腹、封陰。那些女人們往往比男人死去時喊叫得更加凄厲。帶著滿滿的仇恨,喊出一聲又一聲最惡毒的詛咒。 陸無硯握緊手里的刀,刺入那個男人的咽喉。他的手腕轉(zhuǎn)了一下,保證手中的匕首刺入地更深。鮮血噴出來,噴了他一頭一臉,他的視線就變成了紅色。 “很好,你表現(xiàn)得很好。哈哈哈哈……” 他們在笑,笑一個八歲的男童第一次殺人的樣子。 陸無硯握著刀,看著躺在地上的尸體。鮮血還在從那個人的脖子里汩汩流出來,那個人的眼睛睜得老大,就算死了也在望著陸無硯。 絕望、恐懼、仇恨。 “去!把她的眼睛挖出來!”身后的人笑夠了,又狠狠推了一把陸無硯。將他推到另一個人身前。那是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孩,十分瘦小、嬌弱,皮膚蠟黃,瞧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jì)??煽v使這么小的年紀(jì),也沒有逃得過這些惡魔的玩弄。甚至因為處子之身,遭遇了更可怕的欺凌。 而她被關(guān)進死牢的原因只不過是偷了一個包子。 “不要……不要……我不要死……”小女孩恐懼地望著陸無硯。因為太過瘦弱的緣故,她臉上的那一雙眼睛顯得尤為大,幾乎占據(jù)了半張臉。 可是陸無硯還是一步一步走近她,如果他不這么做,被挖去雙眼的就會是他。而這個女孩的眼睛就算不是被他挖出來,也會被別人挖出來。 他握緊手中的匕首,異常平靜地將她瞪著他的眼睛挖出來。 “啊——你是惡魔!你會遭到報應(yīng)的!我詛咒你不得好死,詛咒你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詛咒你永世不入輪回!” 小女孩凄厲的哭喊逐漸變成一聲又一聲的詛咒。而這些詛咒,在陸無硯前世時全部應(yīng)驗。 八歲到十歲,最為無憂童真的兩年。卻是陸無硯從天之驕子變得滅絕人性劊子手的兩年。兩年,能做什么?能殺死數(shù)以千計的人。 不,數(shù)以萬計。 在荊國的死牢里,那個小男孩握著刀,cao縱著最兇殘的刑罰。他的手,沾了無數(shù)人的鮮血。他平靜的將人皮從骨rou上剝離。他轉(zhuǎn)過身來,一臉冷漠地問:“可以了嗎?” 他平靜而冷漠,甚至嘴角噙著一抹嘲諷的笑。 后來,即使是荊國死牢里的那些獄卒看著這個微笑殺人的小男孩都會心悸。 陸無硯從夢魘中掙扎著醒過來,他坐在床榻上大口喘著氣。望著漆黑的夜??v使過去了這么多年,那一雙恐懼的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 六年了,他回家六年了??墒怯趾孟駨奈椿貋?。他的魂,永遠(yuǎn)禁錮在那骯臟的死牢里。 陸無硯微微發(fā)顫地抬起雙手,明明是干干凈凈的手,可陸無硯只看見永遠(yuǎn)洗不去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