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裴謹倒是愿意把態(tài)度放得更和藹些,“你奇怪我為什么來,想要我把話說得更明白些?!彼f著禁不住發(fā)笑,“今晚確實有事,注定不能安睡,所以才要找人閑話,你是一個好的聊天對象,可否不悶著頭一聲不吭?” 然后他從懷里取出一本小冊子,遞了過去,“還有這個要給你,是我應承過你的事。” 是什么?仝則還沒接過來便開始猜測,裴謹不會再給他大把銀票,他不是傖俗到,會用送錢來表達嘉許的那類人。 打開來看,他有一瞬的震動,竟是仝敏脫籍的文書,上頭赫然寫著,特赦兩個字。 激動延續(xù)了片刻,他再度認認真真看了一遍,確認在那上頭,并沒有自己的名字。 抬眼時,仝則沒能掩飾住失落,裴謹第一時間覺察,不無遺憾又真誠地解釋道,“當日的罪名是內閣和三法司一同擬就的,你的姓氏太敏感,時間也才過了一年,兩個人一起赦免實在引人注目。如同翻案,這種事不是那么容易。我先退而求其次,為令妹做一點努力,也請你再給我些時間。” 不過幾天功夫而已,他已做了這么多事,又要布局,又要談判,還能不忘記曾經答應自己的話。 仝則由衷點頭,道了聲謝謝,除此之外,倒也想不出多余稱頌奉承的話來。 但裴謹是要和他聊天的,念及此,他打疊精神,問起正事,“千姬現在什么情況?三爺打算何時將她遣返回去?” 其實他關心的是自己什么時候能回店里,裴謹不說破,只應道,“我派人將她禁足在府邸,但又留了個口子,許她的侍女正常出門采買生活所需。除此之外,連太子都不能見她,所以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千姬會反撲,太子一定會救她?這么說這一對是真愛了,皇太子對如此危險的女人簡直是迷失了心智。 “沒人甘心一夕之間被打垮,那日千秋宴上,儲君已將她視為儲妃對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突然變生不測,太子不可能從政治角度保她,但可以從私人情感上,還有……你提到過的孩子?!?/br> 仝則挑眉,“千姬果真有了身孕?” 裴謹笑得意味深長,“不知道,也不重要,如果這個話題可以成為千姬的借口,同樣也可以成為我們的。” 聽他話里有話,再聯(lián)系之前提及的,仝則靈光一現,“千姬派侍女出去,一定有所圖,她不能見太子,于是打發(fā)侍女去和太子接洽,或者還提到了自己已有身孕,求太子無論如何想辦法保住她。我們可以借這個機會……”說到這里他頓住了,“當場抓拿么?嚴刑逼供,讓她說出另有陰謀?比如那孩子其實是假的?” 論搞陰謀詭計,仝則到底不擅長。畢竟他的專業(yè)是美學,是制作美好、前衛(wèi)、能夠引領大眾審美情趣的服裝,再以此創(chuàng)造出商業(yè)價值。和所有藝術從業(yè)者一樣,對于政治,天然會有種懵懂,盡管他的客戶里不乏政客,但并不能因此迅速提高他在運用詭計方面的能力。 但裴謹不會認為他的話傻氣,不失時機地稱贊了一句,“大體不錯。”然后才微笑著點撥,“她身邊一個叫雪子的,今晨借口遛出來,易容換裝和太子親衛(wèi)送了口信,請求今夜一見有要事稟告。太子此刻正在西山,入夜她會趕往城外。只是口信,當然不足以成為證供,我們不妨送太子一個大禮,一個他不光讓救不了人,更從此再難翻身的大禮。” 仝則立刻明白了,“那個叫雪子的,這會兒已在三爺手里?” 裴謹點頭,“今夜派她去送的東西,是一批軍火。名為千姬私藏,知道帶不出大燕,便轉而交給儲君。這個罪證被西山的天子親衛(wèi)抓住,無論怎么洗都洗不干凈了?!?/br> 構陷吶,仝則默默地在心里奇怪了一秒,自己聽完居然沒有膈應。當然他明白政治斗爭是你死我活,而未來當權者腦子不清楚,很可能會遺害前人拼死打下的基業(yè)付之東流,這是底線,所以沒得商量。 裴謹深深看他,見他微微蹙起了眉,便感覺自己心尖抖了一抖。對此,裴侯也有一瞬的無奈,不明所以之下,便即產生了一點煩惱。 他站起身,不去看仝則,踱著步子緩緩道,“儲君不能不下臺,雖然皇權對比前朝、對比開國伊始都有了讓步,但大燕依然是君權至上。這一點,在我們這代人手里,不知能否完成變革。我們這輩人,是站在前人嘔心瀝血鋪陳出的康莊大路上,盡管時代變了,格局變了,有些東西岌岌可危,但有些東西卻一定要守護住?!?/br> “掠奪不是長久之計,大燕急須開辟新的模式,但前提是要不受牽制,不被和平的假象蠶食。周遭盡是敵人,不能全靠戰(zhàn)爭,還要制衡。國家需要一個明智的繼承者,而不是把私人利益凌駕在國家利益至上的人?;实勰赀~了,力不從心,做僚屬的要擔負起責任,必要的時候,我本人不介意不擇手段?!?/br> 這是在解釋給自己聽?莫非他擔心自己對他有誤解?仝則覺得他多慮的同時,立刻脫口說,“我懂,對敵人心慈手軟,就是對自己人極端不負責任?!?/br> 他說完,裴謹轉過頭來,彼此相對,各自一笑。 可仝則還有顧慮,“如果失敗了呢,或者有天被反攻倒算,人不可能永遠只贏不輸。三爺為自己樹了一個大敵,將來一旦有變,危及的不光是一個人,可能還有身后宗族。” 裴謹先是抿唇,待他說完,輕聲笑開來,“和華夏大地繁榮昌盛相比,任何一個姓氏的榮辱都不值一提,裴氏亦然?!?/br> 仝則自覺已用力克制情緒波動,然而心口依然瘋狂的跳動了好幾下,一記記怦然有聲,似乎是在提醒他,某些因悸動產生的莫名情愫,正在他體內慢慢地醞釀生成。 窗外的敲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一個黑衣人倏然越窗而入,動作輕捷,表情沮喪。上前兩步,他聲音低沉,垂首道,“雪子突然自盡,屬下等人看護不利,請少保責罰?!?/br> 重要的人就這么死了,那今晚…… 裴謹沒有驚詫,凝眉片刻,揮手說,“知道了,此人還算有氣節(jié),將她厚葬?!?/br> 黑衣人應是,“那接下來……” “準備好車馬,按原計劃行事?!?/br> 仝則不由接口道,“倘若派陌生人去,不會被太子認出來?” “不必給他這機會,趁著夜色做掩護就好。但我需要一個懂得日語的女孩子,整個過程里,我需要她暴露這一點?!?/br> “三爺要再安排人手?” 裴謹沉默了,他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堂堂承恩侯手里有大把熱血好兒郎,卻從來沒培養(yǎng)過女子,甚至連近身伺候的人也沒用過女人。 裴謹遲疑的樣子落在仝則眼里,他敏銳地提醒,“三爺暫時沒想到人選?”然后他看到裴謹略微躊躇著,將目光轉向東側——那是仝敏居住的房間。 可對于裴謹而言,有些話卻不合適出口,他前腳剛剛為人脫籍,后腳便想著利用,還是讓一個女孩子涉足險地。 凡是有所犧牲,還該心甘情愿才好。 仝則心有靈犀,讀懂了他的意思,卻并沒善解人意的接話。因為仝敏不一樣,是這個身體原主的meimei,他已占據了人家的軀體,就有義務保護好原主唯一的親眷。況且仝敏沒有參與過這些,連自己為裴謹做事都不曉得,如果讓她知道了,只會更加擔驚受怕。 而最為重要的,是所有的任務都存在風險,他沒辦法替裴謹說出心中所想。 于是仝則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不就是扮個女人么,反正黑暗之下看不分明,三爺要是信得過,不如由我去走這一趟?!?/br> 第36章 這話一出,站在一旁當了半天布景板的黑衣小哥,率先十分配合的抖了三抖。 裴謹也無語,側頭看著仝則,像是在仔細端詳他的五官。 仝則被看得面皮發(fā)僵,努力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其實……我上個妝,略打扮下,應該還是能魚目混珠的……” 至于誰是魚目,誰是珠,他倒不介意說得挺利索。 裴謹不吭氣,目光戲謔,要說仝則的長相,那是標準的男人模樣,下頜輪廓分明,長眉風流,眼神更是風流,任誰一看都能聯(lián)想到俊俏二字。不過有俏就好,何況黑漆漆夜色之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分明。 “也好,事不宜遲?!迸嶂敽皖亹偵耶敊C立斷,“委屈你套上雪子的衣裳,頭發(fā)好說,她們原本也不梳發(fā)髻。等到了約定地方,不必和太子說話,只須趁亂時用日語喊出一句,車里有槍。記下了么?” 仝則點頭,裴謹再道,“別擔心,我會保證你平安無事?!?/br> 又是一字一頓的,用他萬年波瀾不興的語調,卻很篤定得能說到人心坎里去。 仝則原本還有那么一丁點擔心,有了這句保證,頓時心里一松。 那就……話不多說,趕緊扮上吧。 仝則無意驚動仝敏,叫來游恒搭把手,讓他悄沒聲息去臥房里取了點胭脂水粉來。拜前世每每作秀時,他都沒少看化妝師給模特上妝,所以基本手法還算嫻熟,描眉撲粉一氣呵成,看得游恒暗挑大指的同時,心道此人真乃天生吃女人飯的奇葩。 用時不到一盞茶,仝則已然變身成日本女人,不過下手有點狠,臉上撲粉過重,呈現出氣死白無常的效果,勾唇一笑更是讓人看得牙花子疼。 裴謹完全不繃著,笑得大方又坦蕩,揶揄著贊道,“挺標致,回頭扮上當店里活招牌,生意一定比現在還好?!?/br> 早知道他這人不厚道,再看游恒呢,正眼望天花板,徹底把他當成夜半時分的鬼影,視而不見。實則他不知游少俠心里苦,這會兒正擔心自己要是多看一眼,往后可就真沒法再直面他這個人了。 仝則畫好之后,攬鏡自照過,漂亮當然談不上,但也不至于特別嚇人,畢竟原主這幅皮囊生得還算清秀??煽纯幢娙朔磻阋姞奚?。剛想開口和裴謹要點事后補償,轉念突然想到他適才說過的話,那點子豪情壯志一下子被激發(fā)出來。無論什么主義,膨脹到極致都能讓人如打了雞血一般——為了家國繁榮昌盛,別說扮女人了,就是扮死人也沒什么大不了。 只要不是真成死人就好。 登上馬車前,見裴謹并沒送出來,反而在和他的親衛(wèi)黑衣人說著什么,可見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風蕭蕭兮啊,仝則回眸望了一眼站在門口的裴侯,毅然決然提著裙擺上車坐好,然后放下了車簾子。 一路往西,是朝太子度假行宮馳去。仝則閑來無事,尋思起那些槍械會藏在何處,找了半天,他心有所感的跺了跺用木板鋪成的地面,足下傳來夯實感,果然不是空心的,看來是堆滿了火槍。 和一堆軍火待在一起,這種感覺,說來十分玄妙,讓一個兩世良民思緒飄搖,百感交集。 城郊不比內城,燈火闌珊,走了十幾里周圍漸漸鴉雀不聞,仝則掏出懷表看看,凌晨兩點半,怪不得呢,此刻恐怕連鬼都去睡覺了,何況是鳥兒! 然而很快,他就聽到有一陣馬蹄聲,瞬間就驚起一灘鷗鷺,林間驚鳥撲棱著翅膀,紛紛鳴叫著四散飛去。 前頭為他趕車的是游恒,此刻臉上涂著鍋底灰,一身短褂,肩膀上還露出破爛棉絮,一看就像是個被強拉來的農人。聽見動靜,他不動聲色地回頭,到底還是不忍多看仝則,別著臉小聲道,“是太子的人,暫時別出聲。” 這個不消他提醒,仝則知道自己統(tǒng)共就一句臺詞,還得捏著嗓子說出來,他早過了變聲期,裝女人不那么容易,還是省點力氣等著臨場發(fā)揮就好。 簾子撩開一點縫,他看見來者人數不算多,大概因為在行宮附近,接頭的又是千姬心腹,太子想必也不設防。只見一群人長驅直入打馬過來,領頭的先問,“車里是什么人?” 游恒回答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是……是位姑娘……說有東西要交給一個……一個有九龍玉佩的老爺……” 天底下誰能有那玩意兒,想想都能讓平民百姓兩股戰(zhàn)戰(zhàn),來人當即道,“車內的人出來吧,家主要見你?!?/br> 不得不露面了,仝則下得緩慢,最后跳下來那一下險些被裙子絆住。好容易站穩(wěn),卻又不敢抬頭,也不敢站直,他那身高一看就不像女人,尤其不像島國女人,于是只能彎著腰,雙腿曲著,站姿十分熬人。 余光看見有人催馬上前,居高臨下,氣勢逼人,出口的話卻急切中帶著顫音,“千姬,她……她還好么?” 如果不是身處敵對陣營,聽見這句滿含擔心憂慮的話,仝則也要禁不住為之惻然了。他不能開口,垂著眼,先點了點頭,繼而為擾亂對方心智,頓一頓,又匆忙搖了搖頭。 太子果然在馬上一顫,“怎么……” 話沒說完,近處又響起一陣馬嘶聲,和太子一伙人刻意低調前來不同,此刻隨著馬蹄聲漸近,光芒亦是大現,一隊人馬提著汽燈踏著浮塵而來,在看見太子的一瞬,當先一人抱拳拱手道,“末將等巡防周邊,見有人集結,特來查探,不知是殿下在此,打擾了?!?/br> 看來是西山大營的人,應該是裴謹預先安排下的。那人話說得雖客氣,但語氣里仍是充滿了懷疑。 太子當然不必開口,自有身后親衛(wèi)代答道,“殿下偶遇一人趕路,詢問兩句,無甚異常,袁統(tǒng)領不必驚慌?!?/br> “哦?”那姓袁的將領似乎冷笑了下,“卻是個……日本女人?” “怎么?”太子聽他說完,立刻像被踩了尾巴,回頭怒斥道,“大燕萬邦來朝,各國人士遍布京畿,爾等莫非想要驅逐所有日本人出境?孤不能見千姬小姐,難道連個普通日本女人也不能交談幾句?” 見儲君動怒,姓袁的也不驚慌,只道,“殿下息怒,末將并無此意。但值此特殊時期,請殿下見諒,末將也須問個清楚?!?/br> 話音落,太子手中馬鞭揚起,眼看著就要擊打在對方頭臉上,卻聽半空里一聲呼哨,黑暗中落下了十好幾個人影,皆做武士打扮,個個手持長刀,不由分說先朝西山大營的人砍了過去。 場面一下子全亂了,太子這方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從哪兒蹦出這些個人,按說千姬的家將已被控制住,在外雖養(yǎng)著一批死士,可沒她號令也不該輕舉妄動,何況好好傳個話罷了,何用把事情搞大? “中圈套了?!蔽魃酱鬆I有人反應過來,已高聲喊道,“咱們中計了,此地有埋伏?!逼浜笥腥舜灯鹛柦?,顯見著是在召喚營中人前來救援。 話不多說雙方只管上兵器招呼,那幫武士只襲擊西山的朝廷兵將,長刀一面揮舞,一面避開太子一眾人,如此情景之下,一切還不夠明顯么? 倏忽間,一個武士沖到了仝則車前,對著他飛快地眨了眨眼,仝則立時頓悟,原來這伙人也是裴謹著人假扮的!當下提氣醞釀,尖著喉嚨,高叫了一句,“車里有槍……” 這一嗓子出去,算是炸了鍋,遠處是增援而來的天子親衛(wèi),近處是面如土色的太子一黨,其中有一多半人都聽得懂這句日文,合著車內藏有軍火!空氣似乎凝滯了足有五秒——這顯然不是一個普通日本友人能干出來的事! 場面由此失了控,各色人等廝殺在一處,西山大營有人憤而喊出,“太子與日匪勾結,要置我等于死地?!贝搜砸怀?,誰還有閑情逸致顧及儲君,除了刀劍不往太子腦袋上招呼,下手可是一點不留情。 仝則早忘了他的半蹲式,直起身子忙著找安全的地方躲閃,游恒也跳下車,大手一拉帶他往車后頭貓了起來。 仝則心跳如擂,估摸此刻開口自己氣息不穩(wěn),便拿眼望著游恒,以示詢問。 游恒看看他,咧嘴一笑,漆黑的夜里露出一口瘆人的大白牙,“才剛那一嗓子不賴,瞧不出,你還挺有當伶人的天賦?!?/br> 忍下白眼,仝則佯裝淡定的問,“何時撤?” “再等等,有人殺過來,咱們就跑。” 這時,不知哪方人大喊了一句,“擒那女人要緊……” 游恒嘿嘿一笑,“就等這一句呢?!彪S后一聲低呼,方才拉車的那匹馬在前頭渾身一抖,調轉四蹄朝他們奔過來,原來游少俠早就趁亂為它解了套子。 那馬訓練有素停得很是地方,游恒翻身上去,伸臂再將仝則拉上來,才剛還像老黃牛似的馬兒如有神助,先是嫻熟閃避一人長刀,其后撒開四蹄向山中奔去,大概是它速度太快,弄得游少俠幾只袖箭射出去顯得歪歪扭扭,居然失了原有的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