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王婆那張滿是褶子的臉便顯得不那么順眼了。潘小園面對“前任”留下來的“債務(wù)”,自然不愿意背這個鍋。什么大官人,我可從來沒見過呢。 面前的茶早就涼了,她敷衍地笑了一笑,自己給自己添滿了熱水。 腦子轉(zhuǎn)一轉(zhuǎn),也放軟了語氣:“干娘說哪里話,奴家怎敢和干娘生分?便是剛剛昏迷了好幾日,藥錢也不知貼了多少,也沒能持家伺候,家里顛倒亂成一團(tuán),多少閑氣堵著,這幾日身子又不爽,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致來……” 王婆立刻就坡下驢:“可不是!最近天氣寒冷,最容易神思倦怠。這個好辦,老身可以給你熬煮藥茶,包你喝了神清氣爽……” 潘小園還是搖頭,做出可憐的語氣:“只是最近有件煩心事,不解決,奴家萬萬沒心思出門。干娘是古道熱腸的好人,要是能幫奴家這個忙,裁衣服的事,還用問嗎?……” 王婆轉(zhuǎn)嗔為喜,連忙點(diǎn)頭。原來武大娘子在跟自己談條件呢。摸摸袖子里西門大官人贈的那錠大銀,只要能挨上光,什么都好說! 三天后。潘小園目送武大挑著炊餅出門去賣,自己稍微打掃了一下大門前的空地。 甫一開門,四面八方都是債主,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草草干完活,就掛上了簾子。這些簡單的家務(wù),她已經(jīng)做得十分熟練了。比起武大每天早出晚歸的掙錢,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還真是挺輕松的。 人都是惰性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適應(yīng)著古代社會的生活。要不是天天對著的這個男人太挫,真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賴。 剛下了簾子,正思忖著回去洗個臉,卻發(fā)現(xiàn)手里的簾子不太聽話,怎么也放不到底。一抬頭,忍不住驚叫一聲。只見一柄扇子橫在了門簾和桿子中間,順著那拿扇子的手看過去,赫然便是當(dāng)日組團(tuán)來sao擾的小流氓頭子。只見他一雙瞇縫眼,一個rou鼻頭,口中嘖嘖的說:“武家娘子,這么早就下簾子啦?” 他身后,三三兩兩地站著五六個閑漢,全都是一副看熱鬧的神情,有的便叫:“她臉紅了!哈哈!鮮羊rou也有害臊的時候!她臉紅啦!” 為首的rou鼻頭笑道:“娘子裝什么清高,你看我們這些兄弟,哪一個不比你家武大風(fēng)流倜儻、健碩高大?你家老公要是不能滿足你,可要記著來找我們??!” 后面的人駕輕就熟的起哄:“好一塊羊rou,別教落在狗口里!嗐,那狗咬得死緊!汪汪!” 一群人哈哈大笑。上次那個銀鋪里的婦人又探出頭來,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幸災(zāi)樂禍地朝潘小園瞅了一眼。 潘小園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過去的沖動,拾起門邊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墻上一敲。咚的一聲響。 隔壁茶坊的門簾應(yīng)聲掀起。賣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個銅壺,蹬蹬蹬的大步跨出來,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兩道眉毛一豎,力貫頂心,氣沉丹田,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喝:“哪個長舌頭頑皮潑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鋪?zhàn)忧懊娼狼赖南銈€沒完呢!” 這一吼端的是余音繞梁,滿座皆驚,街市上的嘈雜立時停了。當(dāng)時街上行人就有好幾個住腳的,一幫潑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見聲勢足夠,徑直走到街心,揪住一個最猥瑣、叫得最歡的,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東街三代破落小張三,窮斷脊梁骨的沒頭鬼,老娘養(yǎng)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麗春院里刷鍋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誰給你的膽子在良家門口撒野火兒!也不看看他家身后是什么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潑賊,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當(dāng)時正值隆冬臘月天氣,只見王婆口吐白氣不斷,云霧中夾雜著唾沫星子,已經(jīng)噴了那張三一頭一臉。那張三紫脹了面皮,剛要還嘴,王婆哪能容他半個破綻,行云流水滔滔不絕:“不識時務(wù)的腌臜潑短命,魎魎混沌,有娘生沒爺教的無字兒空瓶,潑賤奴胎賴骨瘡皮大爛x!也不睜開你那屎糊眼兒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那是殺人不眨眼的好漢,人家一個小指頭就能徒手閹了你,敢在他哥哥門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煩,老娘門口還不樂意濺上你那saox臭臟血!”眼看罵蔫了一個,轉(zhuǎn)頭罵第二個:“李四窮廝也來湊熱鬧,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冷鋪里呆不慣,大街上討打!銀樣镴槍頭,人皮囤破罐子,這年頭王八也會開口,你家老婆在屋里養(yǎng)漢哩!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 眼看王婆火力全開,潘小園悄悄退到簾子后面,心里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這嗓門,這臉皮,這詞匯量,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修煉不出來。 果然是術(shù)業(yè)有專攻,古人誠不我欺!王婆這個老太太,簡直了! 第8章 小叔 紫石街一場罵戰(zhàn),王婆大獲全勝,小流氓團(tuán)伙灰溜溜地四散而走,路人哄笑一陣,也散了。 白煙褪去,王婆矗立街頭,慢慢吐出最后一口丹田之氣,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凱旋而歸。 潘小園連忙給她捧上一盞熱茶,眉花眼笑地道謝:“干娘辛苦,來潤潤嗓子。今日多虧干娘給奴出頭,否則定教人笑話了去……” 揀好聽的說。但她的馬屁水準(zhǔn)平平無奇,跟王婆一比那就是幼兒園水平,只得用真誠的笑臉來表達(dá)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 她的本意,是請王婆將這些流氓罵走,狠狠出一口氣完事。王婆的策略可高上許多。別看王婆似乎是全火力無差別的大罵了一通,這其中也是頗有門道的。王婆告訴她,領(lǐng)頭的那個穿著光鮮的rou鼻頭,乃是東三街有名的破落戶,名叫應(yīng)伯爵,人稱應(yīng)花子,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和本縣不少地痞惡霸都有來往,最好不要得罪——因此方才王婆繞過了他沒罵,而是專揀了幾個無權(quán)無勢的窮挫猥瑣漢子,罵他們沒品,不好好的吃喝嫖賭耍樂子,專把大哥往良家媳婦門口帶,這不是壞你們大哥口碑么? 果然不出王婆所料,應(yīng)伯爵平日里幫閑應(yīng)酬不算少,今天來武大門口sao擾,也是因為辦事順路,被手下這些饑渴的小弟推過來的,只圖個樂子。被王婆這么一攪合,自己一方明顯不占理,甚是無趣,當(dāng)下帶了人轉(zhuǎn)身便走。那些被王婆罵了的張三李四還撂下狠話,說改日找你婆子再算賬,還被應(yīng)伯爵斥了兩句,說他們不該沒事找事,以后少來武大郎家門口聒噪。 這便叫做禮尚往來。市井小民的生活智慧,并非比誰最狠最流氓,而是講究什么事都留個余地。你給我面子,我也就還你一些面子,大家心照不宣。 潘小園聽了王婆的解釋,只覺得勝讀十年書,直著眼,咂摸了好久好久。 王婆笑嘻嘻地說:“娘子年紀(jì)還小,這些事兒啊,急切間是悟不出來的。等你像老身這般年紀(jì),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做不得?!?/br> 二人盡歡。王婆想著,這回可以過來裁衣服了吧。 剛要開口發(fā)問,卻見武大娘子一只手?jǐn)n在袖子里,茶盞遞過來的時候,有些不自然。 連忙表示關(guān)心:“娘子,你右手怎么了?” 潘小園皺一皺眉,輕輕“嘶”了一聲,袖子捋到手腕,露出里面厚厚的一圈白繃帶。王婆吃了一驚。 “唉,什么都瞞不過干娘。昨天做飯,不小心燒傷了手,好大一塊,疼得要命……還好大郎及時出去買了一瓶老鼠油涂了,大夫說,可得好好養(yǎng)一陣……這下可好,本來還盼著給干娘裁裁衣服,賺些家用,眼看著是跟孔方兄沒緣了,唉……” 其實她只是咬了咬牙,象征性地給自己燙出了一個小水泡。武大哪有疑心,立刻大驚小怪的心疼。老鼠油倒是真的買了,就放在門邊的小板子上。潘小園左手拿起來,愁眉苦臉地說:“差點(diǎn)忘了,今天還沒上藥……” 王婆目瞪口呆,半天才說:“娘子,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裁衣服的事情,顯然別想了。就算把她拉到茶坊里,一只胳膊包成粽子樣兒,大官人看到了,也掃興啊。 寒暄了兩句,只好讓娘子好好將養(yǎng),那布料么,老身只好先放一陣子了。 潘小園心中暗喜,謝了王婆,轉(zhuǎn)身便回,還不忘囑咐一句:“可得放好了,奴聽說老鼠也嫌貧愛富,專門愛咬值錢的布料子呢?!?/br> 一抬頭,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一個有點(diǎn)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比周圍的行人都高上一兩個頭。紫石街盡頭,五十步開外,武松背著手,靜靜佇立在路邊,顯然早已將這場鬧劇盡收眼底。 她心里騰的一跳,知道方才不論是自己還是王婆,行為舉止可都算不上優(yōu)雅。待要裝沒看見,轉(zhuǎn)身回家,又覺得以武松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已經(jīng)注意到他。再匆匆忙忙的回去,未免反倒顯出心里有鬼了。但,總不能迎上去歡迎他吧,天知道他會往什么方面想…… 正猶豫著,武松已經(jīng)大踏步走過來了,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衙役。潘小園連忙準(zhǔn)備好了行禮:“叔叔萬福?!?/br> 武松還了禮,道:“方才在縣衙下了卯,聞得閑人說道有潑皮來家sao擾,便回來看一眼——既然嫂嫂已經(jīng)將人打發(fā)走了,武二多事,這就回去了?!?/br> 潘小園忍不住臉一紅。他這句話的潛臺詞明顯是,看不出嫂嫂有這等手段,居然請來了罵街高手來撕逼,也不怕丟人!——等等,他居然看出王婆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受了她潘小園所托。好毒的眼睛! 察覺到武松語氣里淡淡的譏諷,潘小園也有些來氣,也跟他繞圈子:“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婦道人家名聲要緊,受外人威逼不過,也只能用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法子了,叔叔見笑?!毖酝庵猓愀绺缥浯罄蓻]有能力保護(hù)家人,我只能想辦法自我保護(hù),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武松何等精細(xì)的人,早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的孤傲氣少了些,可語氣依舊是冷冷的:“武二無能,好歹是知縣大人親抬舉的都頭,手下三五十忠心的弟兄。若是再有什么糾紛爭執(zhí),盡可交給武二理會,強(qiáng)似讓嫂嫂親力親為。” 潘小園一怔。武松的意思是,流氓sao擾的事,盡可以交給他處理?再看看他身后的那兩個跟班,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一個手里綽著梢棒,一個拎著水火棍,此時正倚在墻邊看天呢,胸前大大的“差”字顯眼之極。 頓時明白了。他方才說的什么“回來看一眼”,可絕不止看一眼這么簡單。倘若她真被流氓欺負(fù)了,這兩個衙役早就準(zhǔn)備好,以擾亂治安的罪名拘幾個人,教訓(xùn)一番。 潘小園忍不住撲哧一笑,覺得眼前的武松也沒那么可怕了,趕緊稱謝。 武松卻還是淡淡的神情,補(bǔ)充道:“如此,也免得壞了我哥哥的臉面。” 潘小園的笑容僵硬了。本來以為武松對自己的芥蒂慢慢消了呢,這句話是明擺著告訴她,他決定幫她對付小流氓,那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免得哥哥老婆讓人欺負(fù)了不好看——可不是為嫂嫂你兩肋插刀。 撇得還真清。潘小園心里對他的那點(diǎn)欣賞還沒來得及生根發(fā)芽,就已經(jīng)提前凋零殆盡了。眼前這張精神抖擻的少年郎的面孔后面,肯定藏著一個陰暗心機(jī)的頭腦,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然,怎地他能和那幫子衙役們稱兄道弟,身邊隨時帶著幾個自愿賣力的馬仔,整日星星眼接受長官的教誨;而關(guān)于哥哥家里的一切,就句句針對自己呢。 不能老在他面前忍氣吞聲,畢竟自己現(xiàn)在行的正立的直,犯不著為了一片陰影放棄自由的陽光。 “可不是,大哥一個養(yǎng)家男人,鄰里間面子上可要過得去,現(xiàn)在有叔叔在,更不比以前,不能老讓人笑話了去——對了,那天奴家摔傷,昏迷了那么久,鄰里間頗有勞煩,我已經(jīng)讓大郎挨家挨戶謝過了,叔叔有空時,也多跟街坊們打個招呼,最好。” 說完一笑,無辜得沒心沒肺。這話里含著婉轉(zhuǎn)的擠兌:是你把我推下樓的,我都如此不記仇,你還好意思次次含沙射影的噎我? 武松眉梢抽了一抽,立刻回道:“那天是武二魯莽,望嫂嫂莫見怪。”目光在她臉上飛快地瞟了一下,又問道:“只是……嫂嫂那天說的話……還當(dāng)真嗎?” 潘小園突然心慌得一大跳。“自己”那天說了什么?“你若有心,吃我半盞殘酒?”若是還有些別的花言巧語,眼下除了武松,誰還知道?武松突然問出這么一句,是看出她哪里前言不搭后語了? 在武松壓迫人的氣場之下,根本沒有心力思考前因后果,只得硬著頭皮跟他打機(jī)鋒:“真的自真,假的自假,叔叔心里有數(shù),哪用得著來問我?” 武松剛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她立刻又開口,堵住他的下一句問話:“呀,時辰到了,奴要回去供香了,叔叔自便?!?/br> 順便提醒下武松自己那段“狐仙附體”的經(jīng)歷,不失時機(jī)的給過去的潘金蓮洗洗白。 武松卻沒“自便”,似乎是憋著什么話,糾結(jié)了一陣子,終于忍不住,輕描淡寫地說:“既然如此,武二告辭。對了,燒傷的傷口不宜包扎太緊,似嫂嫂這般,裹著老鼠油包了一整天,應(yīng)該已經(jīng)化膿爛掉了?!?/br> 潘小園張口結(jié)舌,半天才曉得“哦”了一聲,謝謝他提醒。怎么看著他眼底下有點(diǎn)得色,好像扳回一城的感覺?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陣,心照不宣,各自行禮告別。 掀簾子進(jìn)門的瞬間,余光看到王婆端了盞茶,坐在門口瞧著自己和武松兩個人,若有所思。 第9章 算賬 這一上午鬧騰的! 潘小園回到家,關(guān)了門,進(jìn)了廚房,小灶里燒了一鍋溫水,坐下來,拆了繃帶,對著自己那塊莫須有的傷口看了一會兒。 照武松的說法,包這么緊,現(xiàn)在傷口早該惡化得不成樣子了——還好,王婆百事皆通,就是缺點(diǎn)打架斗毆的經(jīng)驗,一個馬虎眼,居然沒瞧出來。 隨后給自己泡了一碗姜水喝了,上了二樓,躺在床上,捂著肚子挺尸。這是她的老毛病了,在現(xiàn)代就是這樣,想不到這個世界里的潘金蓮,也有著一模一樣的毛病。 兩天前,第一次在古代來了大姨媽。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想起來自力更生,找來幾條帕子洗凈晾干,馬馬虎虎縫成一個姨媽帶,里面裝上灶洞里掏出來的草木灰,邊緣修理齊整,還不忘加了一對碩大的側(cè)翼。 潘小園在現(xiàn)代寫小說的時候,曾經(jīng)寫到過不少類似的情境,仔仔細(xì)細(xì)地考據(jù)過古代婦女的姨媽大事。當(dāng)時她還暗自吐槽,覺得草木灰太臟,用了絕對要生病?,F(xiàn)在自己親眼見過之后,反倒覺得這些草木灰經(jīng)過高溫消毒,大約是這個家里面能找出來的、細(xì)菌含量最少的東西了,也就毫無負(fù)擔(dān)地用上——不就是賣相差點(diǎn)嗎,現(xiàn)代也有類似的產(chǎn)品,高科技活性炭,黑不溜秋的,賣得比奶粉還貴呢。 開始那會子她還想著,像前輩穿越女那樣,發(fā)明姨媽巾販?zhǔn)鬯暮W呱先松鷰p峰,但隨即發(fā)現(xiàn),北宋時期,棉花還沒有大量普及,尋常百姓身上連純棉的衣裳都罕見。用棉花做姨媽巾?做夢吧。 只能接受現(xiàn)狀。于是她眼下只能戴著裝備來回走動。潘小園知道這東西事關(guān)健康,馬虎不得,因此每天都要像在現(xiàn)代一樣換上好幾次,勤洗勤晾,保持潔凈。而據(jù)她所見,這個時代的大部分婦女都沒有太強(qiáng)的衛(wèi)生意識,一條姨媽帶連用好幾天的都有——難怪古代婦科病高發(fā)! 要扭轉(zhuǎn)別人的觀念是很難的。潘小園試著向隔壁劉小娘子提到衛(wèi)生話題,人家反倒大驚小怪地說:“哎喲喲,那時候可不能沾冷水,什么都不要洗!你就忍忍吧!” 那,燒溫水? “嘖嘖,誰敢這么費(fèi)柴火敗家,看她男人不大耳瓜子打!不過武大娘子概例外,大郎可舍不得打你吧,嘻嘻!話說,武大娘子,你在家,男人是不是都聽你的?哪像我家那個死鬼,唉,唉……等得了空兒,可得跟奴家傳授傳授經(jīng)驗……” 劉小娘子八卦之心泛濫,潘小園唯唯連聲,也就不敢再強(qiáng)行科普,只好暫時獨(dú)善其身。畢竟自己的身份要藏嚴(yán)實,不能讓別人看出半點(diǎn)蹊蹺。至于鄰居們的家暴問題,也只能暫時裝作不知道。 睡了一個時辰,好容易舒服了些,估摸著武大快回來了,便下樓去廚房準(zhǔn)備做晚飯——姨媽期間洗手下廚,放在現(xiàn)代人眼里看來大約是二十四孝好女友。然而潘小園知道,自己眼下跟武大搭伙過日子,其實全靠他賺錢養(yǎng)著,大部分家務(wù)也是他做,更別提為了她欠的那一屁股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清。自己給他做頓飯,心里也不至于太過意不去。況且她的本身廚藝也不差,看到古代這些純有機(jī)食材,還真有點(diǎn)躍躍欲試。 只是有一樣美中不足。北宋時期的中國人,還沒見過土豆、番茄、玉米之類的新大陸產(chǎn)品;辣椒也要等到幾百年后的明朝才傳入。潘小園以前摯愛的地三鮮、水煮魚,酸辣土豆絲,也就只能在夢里相會一番。不過有得有失,許多現(xiàn)代難見甚至絕種了的蔬菜,比如薤、藜、茵、蕨、瓠、紫蘇、胡荽、鹿角菜、元修菜,在這里倒是司空見慣?,F(xiàn)在是冬季,許多菜品她只聞其名,無緣得見,思量著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可要好好的一樣樣嘗過來,做一個合格的古代吃貨。 眼下家里只有冬儲的蘿卜和白菜,北方老百姓家里的標(biāo)準(zhǔn)儲備。潘小園輕車熟路地?fù)癫讼床?,找出菜葉子里干癟的青蟲子扔了——果然是純天然無公害——生火架鍋,煮了一鍋菜羹。 過去的潘金蓮曾經(jīng)是張大戶家的丫環(huán),顯然經(jīng)過了上崗培訓(xùn),廚藝自然是不錯的。相比之下,潘小園過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做飯可就隨意得多了。前天潘小園頭一次燒了一桌飯菜,武大吃了幾口,神色就復(fù)雜起來,不敢當(dāng)面批評,只是轉(zhuǎn)彎抹角地說:“娘子……久不下廚,手生了,嘿嘿,嘿嘿?!?/br> 潘小園心里倏的一跳。但以武大的智商,她也完全不必?fù)?dān)心穿幫。略一思索,便解釋道:“這幾日與鄰里婦人閑聊,得知了一樣新的烹飪之法,能少用三分之一的柴炭。我尋思著,便想試試看,家里能節(jié)省不少進(jìn)項。怎么,這法子做出來的菜,不如以往嗎?” 武大一不懂烹飪,二算不清柴米油鹽,三也知道家里經(jīng)濟(jì)不寬裕,當(dāng)下連連點(diǎn)頭,稱贊她賢惠:“娘子愛怎樣怎樣,反正菜到了肚子里都是一個味兒,嘿嘿,嘿嘿,省柴火才是更要緊的?!?/br> 于是潘小園便敢放開了手去做。菜羹煮在灶上,便想往里面放些rou末提味。往架子上一摸,發(fā)現(xiàn)那一點(diǎn)點(diǎn)rou已經(jīng)吃完了。她一皺眉,到另一個架子上找蔥姜,發(fā)現(xiàn)上面只剩了些干枯的蔥葉,蜷縮在縫隙里茍延殘喘。這才想起來,昨天讓武大回家時買點(diǎn)蔥姜rou,他可是一點(diǎn)都沒帶回來,大約是忘了。 于是潘小園只好看著一鍋沒油腥的菜羹發(fā)呆。主食她不用準(zhǔn)備,家里一向是吃剩炊餅的。有時候那剩炊餅實在是硬得像鍋盔,便撕開了,像羊rou泡饃一樣泡在羹湯里吃。最近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剩炊餅格外多,掰的時候像是在練大力金剛指。 穿越之后的伙食大致便是這樣。一天兩頓,上午一頓,下午天黑前一頓。市井小民皆是如此,條件好的富貴人家才能負(fù)擔(dān)得起一天三頓。 有時候潘小園覺得不該抱怨,畢竟自己眼下還好好活著,沒有穿成縣衙西街上面的瘸腿乞丐,就應(yīng)該感恩老天阿彌陀佛了。畢竟“上輩子”的她,只是個趴在電腦前寫小說的小撲街,生活也談不上怎樣驚天動地。 可人一旦沾染過文字,多多少少也就有了些文人的情懷,比如向往自由向往遠(yuǎn)方,比如抓住理想就不愿放手的癡勁兒。 現(xiàn)在呢,她的理想,就是這樣螞蟻似的窩囊過一輩子? 武大顯然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么需要改變的。咔嗒一響,門讓他用擔(dān)子挑開了。帶著笑的聲音傳進(jìn)來:“娘子,我回來啦!” 一聲“娘子”叫得她心煩意亂。嘆了口氣,迎過去,厭怏怏地說:“大哥回來了。” 西門大官人這邊的警報暫時解除,生活重新又變得了然無趣起來。 只見武大撣了撣身上落下的薄雪,將棉襖連著寒氣一道脫下來,掛在衣架上,湊到火盆旁邊烤火。潘小園端來菜羹和剩炊餅,兩個人相對無言,唯有嘴巴忙。武大不時抬頭看她一眼,嘿嘿笑兩聲,似乎想找什么話說,又實在是無話可說,于是只看著自己媳婦的模樣兒,就一臉歲月靜好的滿足。 潘小園被他看得難受,簡直有一股子飛奔出去再不回來的沖動。好在她覺得自己良知未泯,在想辦法甩了武大之前,首先得幫他把債還了——畢竟自己這具身子是他花錢救回來的,說不上知恩圖報,起碼得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