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潘小園居然有些臉紅??偹忝靼琢藙e人提武松的時候,為什么總是加上一個“打虎”的定語。威望是怎么來的,做過一件超級牛逼事,真的能讓別人膜拜一輩子。 她心里一肚子話,想告訴他們,婦道人家并非他們想象得那么無能。但眼下自己獨善其身已是幸運,遠(yuǎn)遠(yuǎn)沒那個實力去普度眾生。 因此只是微笑。等到豐收果實下來,說閑話的便一個個都給堵了嘴。 想到武松,便又好奇心起,去翻他本月的收入報表。山寨近日收到線人通報,說官府或?qū)α荷接兴鶆幼?,因此各寨各關(guān)都加強了崗哨。武松被調(diào)到山前南路把守關(guān)卡,每天從早到晚的練兵,效果卓越可見,于是也終于漲了點薪,潘小園算算,夠他做兩件冬衣的了。 再翻翻別的——主要是注意這個月有沒有什么異常的收入和支出。翻兩頁,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王矮虎的公費醫(yī)療請示單。經(jīng)過神醫(yī)安道全的悉心救治,他大難不死撿回一條命,但進補續(xù)命的藥物斷不得,眼下端的是花錢如流水。他自己積蓄已經(jīng)全敗光了,只好請求山寨報銷。一封言辭懇切的訴苦信,底下是宋江的親筆批復(fù):準(zhǔn)。 然后是柴進和李應(yīng)的簽名:通過。雙保險。 沒辦法,既然已經(jīng)放走了扈三娘,冤沒了頭,債沒了主,丟掉的東西也回不來,只好自認(rèn)倒霉。說是為山寨出力,算“工傷”吧,又有些說不過去。但又好歹是自己兄弟,眼下他混成這樣,總不能一個個袖手旁觀看熱鬧。 于是本著人道主義精神,還是同意他進行公款治療。王矮虎拿到批復(fù),想必是十分高興,立刻換上了最好的藥方最貴的藥,譬如什么遼國進口的山參虎鞭,東京城出產(chǎn)的最正宗的軍里一捻散,江南武夷山的新鮮蟲白蠟,甚至連導(dǎo)尿管也要純金的,要東京大內(nèi)工匠的手藝。 潘小園一邊看,一邊呸呸呸的罵他敗家。這筆醫(yī)藥費抵得上武松半年的收入。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該多囑咐扈三娘兩句,讓她換個地方削。 不過既然老大們都給開了綠燈,她便也無話可說。照例找出附帶的各樣商家收據(jù),一樣樣核對起來。 翻到第三張的時候,手指頭捻一捻,忽然腦海中什么東西飛過,有點舍不得把這張紙翻過去。 略看一看,再尋常不過的一張藥鋪單子,上面是血竭、接骨木、麝香之類的跌打藥材,價格全都不菲,底下落款是東京某某藥行,掌柜的簽字。 類似的收據(jù)不止這一張??晌í氝@一張,讓她居然有了些……餓的感覺。 肚子叫了一聲。天曉得,飯點還早呢。 來到梁山之后,每天是最普通的大鍋飯,好酒好rou,可算不上精致。眼下對著對著賬,饞蟲出來了,腦子里想的,竟是桂花蒸蘿卜、酥油泡螺兒、酸辣雞尖湯。 她將那張收據(jù)盯成了重影兒,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 湊在鼻子底下聞聞,殘存的紙香墨香,還有…… 混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好像夜幕中一閃而過的黃鼠狼影子。 再用力吸口氣,絲絲縷縷的異香,終于讓她一點點的從紙縫里品了出來。 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一個拇指長的小香餅,小孔邊緣鑲著金,系著藍(lán)絲繩。 —— “古龍涎,是前朝留下的異國香料,去年在大內(nèi)禁庫里發(fā)現(xiàn)的。有那么幾塊流出宮外,讓東京城的達(dá)官顯貴競相收藏。這一小塊,是東京一個朋友今日贈的賀禮。你猜猜值多少錢?” 右手不知不覺攥成拳,將那張收據(jù)捏的皺成一團。 普天下的藥材商,用得起“古龍涎”的,有幾個? 這道概率應(yīng)用題,她算不出來。 猛地起身,頭腦一陣暈眩。她扶著墻,靜了一靜,讓貞姐看家,自己大步跨出門,順手拎上董蜈蚣。 “走,去找武二哥。” 武松眉頭緊鎖。 “你確定?” 潘小園一言不發(fā),猶豫了好久,咬了咬嘴唇,點點頭。 武松將那收據(jù)翻來覆去看了好久,指著那收據(jù)單子的落款“東京趙太丞家”,說:“卻是個別人家的鋪子?!?/br> 潘小園立刻道:“也許是股東、供貨商、甚至來探聲息的競爭對手,無意間將這收據(jù)碰了一碰,所以這么一大沓子五花八門的單據(jù),只有這一張沾上了香氣?!?/br> 武松點點頭,低聲道:“要么,我去向宋大哥告假,親自去東京走一遭?!?/br> “可……”他這話一出,潘小園反倒不敢贊同。只是那一閃而過的感覺,香氣被她散了一路,眼下早就察覺不到了。 再說,要去東京,談何容易。武松被全國通緝的文案已經(jīng)做死,真要單獨下山跋涉……她不敢想象其中的艱難險阻。 還是捋清思路,跟他建議:“既然有了眉目,就集中力量,把人都派到東京去,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等確定了真人的所在,探明他實力,你再親自動身不遲?!?/br> “可上次已經(jīng)派人去過東京,沒有線索……” 他話說出來,自己給自己找到了解釋:“不過去東京的那探子暴露了,已經(jīng)撤回梁山,也許還沒來得及探聽到。” 一提到報仇這件事,心中就仿佛揭起一個陳年的疤,抑或是純白的紙上折了個丑陋的印子,刮擦出讓人出汗的聲音。 他沉吟半晌,目光掃過她那雙微微蹇起的眉,語氣忽然變得有些疏離:“不管怎樣,你就留在山上,別亂出去,這事我來……” 話說一半,遠(yuǎn)處飛速跑來個小嘍啰,叫道:“大哥!” 武松神色一凜,拍拍她肩膀,立刻轉(zhuǎn)身迎上,刷的拔出刀, 那小嘍啰呼哧帶喘的跑來,才說出下半句話:“宋大哥帶人來了,咱們快出去迎!” 武松眼下負(fù)責(zé)鎮(zhèn)守山南二關(guān),輕易離不開,就算是潘小園來找,也只是暫時把防務(wù)交接給可靠的小頭目,才分身跟她說上兩句。 眼下突發(fā)情況,居然卻不是敵情,而是帶頭大哥突然駕臨,武松也有點懵。近來防務(wù)愈發(fā)緊急,領(lǐng)導(dǎo)們確實喜歡搞突擊檢查,但都是去別的關(guān)卡。對他這里,宋江最放心,從來不過問。 于是也只好自己迎出去,讓潘小園在小哨亭里先歇著。沒走幾步,就看見宋江一臉春風(fēng)走上來,笑道:“不必多禮!今日山寨來了客人,我們幾個陪著游玩至此,你這里風(fēng)光獨大,不得不來賞一賞?!湫值?,咱們也多日少見,我先上來瞧瞧你?!?/br> 武松連忙稱謝,囑咐了幾句手下,讓他們暫時分擔(dān)防務(wù),將宋江請進關(guān)去。 宋江對誰都是一副好態(tài)度,眼看潘小園在彼,跟她也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 潘小園唯唯而應(yīng)。她最近每次見到宋江都有點心虛。宋老大明顯知道武松對她關(guān)系不一般,卻每次都不點破,也沒對武松進行批評教育,擺明了睜只眼閉只眼,懶得管。 真是雙標(biāo)。前一陣子,史進迷上了鄆城縣一個姑娘,荒廢了幾天山寨事務(wù),被宋江批評得都哭了。 宋江詢問了些許山寨最近的財政狀況,十分得體地勉勵了幾句,又問武松:“兄弟近日少見,我很是牽掛??茨忝嫔纤朴谐钜?,怎么,難道是有什么不順心?” 宋江當(dāng)然能看出來,潘小園今天來拜訪武松,并非只是探望熟人那么簡單。眼見被打斷之前,兩個人正商議著什么事,都是眉頭緊鎖呢。 武松被看出心事,有點不好意思,但也不是什么值得瞞的,況且宋江也知道,便簡略地道:“便是害死家兄的仇人下落,眼下似乎有了些眉目,我想……” 宋江十分大方地笑道:“我不是早就說,兄弟的仇人就是梁山的仇人。既然找到了,照愚兄所見,直接去把那城打下來便好,還正好給咱們梁山添些錢糧——仇人在何處?” 武松:“……東京?!?/br> 宋江笑容有些凝固,“那可要從長計議……” 武松假裝忘記宋江那句大話,笑道:“不勞哥哥cao心,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br> 宋江這才微微一笑,馬上又正色道:“若是如此,兄弟更不可輕舉妄動,以免有失。多派些精細(xì)人下山即可?!?/br> 倒是跟潘小園一個口徑。武松答道:“小弟省得?!?/br> “況且山寨近來事務(wù)繁忙,也離不開你。你若實在等不得,我可以出面去請鼓上蚤時遷,讓你調(diào)遣?!?/br> 這話說得隨意。但誰都知道,時遷身為梁山頭一號情報專家,要請動他出一次差,得是多大的人情和費用。 武松立刻拱手答道:“多謝大哥好意,只是……” 他實在和時遷三觀不合,從一開始就不對付,這時候更是不愿將自己的私事拿出來讓那位瓢把子幫忙。 正猶豫,潘小園卻在旁邊爽快開口,替他答了:“既是如此,那要多謝宋大哥了。武二哥的仇人也是奴家仇人。既然他分不開身,奴家去邀約,也是一樣的。” 她倒不介意和盜門打交道,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了。武松有他的原則,她也有自己的底線——比他的低不少。 武松看她一眼,猶豫著,欲言又止,最終沒答話。 這時候宋江后面的幾個人也連續(xù)上了關(guān),聽見晁蓋爽朗的大笑由遠(yuǎn)而近,三五人的歡聲笑語一齊飄過來。 晁蓋遠(yuǎn)遠(yuǎn)朝武松一拱手,笑道:“武兄弟,我們來閑逛一遭,不多相擾,你只忙你的就行了——史兄,你看這深溝巨壑,百里松林,不枉我們爬出一身臭汗吧!” 幾聲愉快的附和。一個清冷的男聲說道:“當(dāng)真是世外桃源一般。晁寨主,你們哪是在占山為王,分明是在清修參禪哪?!?/br> 晁蓋聲音一啞,大約辨不清這是贊還是嘲,隨后哈哈大笑道:“真會開玩笑,過獎!” 潘小園心里有數(shù)。山寨最近有客人來訪,又帶來價值兩萬貫重禮,用意無非是結(jié)納加切磋,今天下午的斷金亭上,十有八九要來上那么幾場友誼賽。對方既然給足了梁山面子,那么自然要好好招待。眼下晁、宋兩位大哥一起陪“兩萬貫”山前閑逛,便是一盡地主之誼。 想知道誰那么出手大方。從哨亭里往外看,恰好那說話的客人也朝那亭子瞧過來。她當(dāng)時就驚呆了。 一路和晁蓋談笑風(fēng)生的“兩萬貫”,青簪玉帶,玉佩玲瓏,正是在山下問路的那位釣魚哥! 不得不說,從不認(rèn)路的外地人,到晁蓋寨主的座上賓,還是十分高效的。 那人目光掠過哨亭片刻,眉梢微微挑了挑,眼尾現(xiàn)出笑意。 那笑意轉(zhuǎn)瞬即逝。他馬上又回轉(zhuǎn)來,和趕來的武松及幾個小頭目相見了,客套了幾句,這才話鋒一轉(zhuǎn):“方才似乎還隱約看見一位娘子。怎么,你們梁山竟還如此通融,公務(wù)時也能帶家眷么?” 語氣有些賤兮兮的,嘴角帶笑,就差說出“軍紀(jì)不嚴(yán)”幾個字了。 潘小園這下子躲不過,為了“集體榮譽”,也只好款款出來,大大方方萬福,自我介紹:“奴家潘氏,是協(xié)助柴大官人掌管錢糧財務(wù)的手下,今日是來……” 跟武松對望一眼,大言不慚:“實地調(diào)研考察,不想得遇貴客,奴這廂有禮了?!?/br> “兩萬貫”促狹一笑:“娘子實地考察的去處,倒還挺多。怎的沒查出山下酒店里的豬血湯,原是入不得口的?” 潘小園:“……” 沒等旁人發(fā)問這句話的意思,他又轉(zhuǎn)向晁蓋,從容道:“想不到梁山也啟用婦女掌財,倒和我們曾頭市一樣了?!?/br> 潘小園喃喃道:“……曾頭市?” “兩萬貫”朝潘小園一拱手,含笑回道:“在下曾頭市史文恭,幸會?!?/br> 第114章 1129.10 潘小園覺得整個世界不真實了一刻。 史文恭這個名字,在整個水滸里如雷貫耳,不僅是因為他的武力戰(zhàn)力,更是因為…… 他終結(jié)了梁山大寨主晁蓋! 曾頭市位于凌州西南,和祝家莊一樣,是個嚴(yán)密的地方武裝,史文恭就是他們重金聘請的武藝教師加智囊。原著里,似乎是因為一次爭奪馬匹的糾葛,曾頭市與梁山結(jié)怨,晁蓋親率軍隊前去攻打,結(jié)果…… 死在了史文恭的箭下。晁蓋臨死時折箭為誓,哪個捉到射死他的,哪個就是下一任梁山泊主。 從此梁山震動,上下大洗牌,因此而發(fā)生不少大事,直到來年,才確立了宋江繼任的地位。 這是潘小園記憶中,那個平行原著的劇情。 可是現(xiàn)在,曾頭市的史文恭在干什么?攜重禮拜訪梁山,并且在晁蓋的陪伴下,進行著梁山一日游! 晁蓋史文恭,兩個本應(yīng)該你死我活的對頭,此時此刻一見如故,并肩攜手,讓人覺得聚義廳里,很快就要為史文恭多放一把交椅了。 而這個真正的史文恭,這副端方尊顏,也不像是個武力值爆棚的戰(zhàn)士,更像是個翩翩儒將,到梁山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 潘小園覺得自己大腦空白了一刻。不敢盯史文恭太久,一肚子疑問咽下去,努力假裝一個路人甲,眼睛看著晁蓋伸出大手,重重搭在史文恭肩膀上,豪爽大笑。 “女人掌財算什么?一會兒帶尊兄去西溪村酒店,見一見母大蟲顧大嫂,哈哈!你們曾頭市,未必有那樣的婦人!……誒,先喝酒,再談?wù)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