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jié)
如此簡單粗暴的邀約,在燕青念到第二遍的時候,街邊的“小軒窗”雅閣里,忽然伸出半只手,手掌朝上,邀請的手勢。 一聲低低的:“儂請進?!?/br> 第180章 1.6 潘小園為明教眾教徒的品位衷心點贊。明明前面是個不起眼的中等妓院花樓,進了后院,柳暗花明,竟布置出江南園林的風(fēng)味來。入口處一叢怪石,上面結(jié)著些許冰霜。照壁兩旁栽著幾叢半死不活的竹子,地下潺潺的一道清水,水池里養(yǎng)著幾條金魚。初春的開封何等天寒,幾條魚死樣活氣的在水里翻肚皮。 裊裊婷婷的白衣侍女溫柔和氣,如同西湖里一株搖曳的嫩荷。 上的茶點也味道怪異,顯然是明教諸人堅守習(xí)慣的成果——炸、炸馓子居然不是撒鹽,而是裹糖! 還是很禮貌的咽下去了??纯磁赃呇嗲?,也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掩在那丑絕人寰的面孔底下,看不太出來。 對面的女郎盈盈淺笑,吳儂軟語:“儂兩個遠道而來,阿有啥事體?” 燕青把裹糖馓子塞嘴里,幾口茶水努力咽下,悄聲翻譯:“問咱們是為何而來?!?/br> 潘小園不動聲色看看面前的女郎。妙齡年紀,未婚裝束,白衣素帶,五六分的顏色,八九分的氣質(zhì),唇邊一顆小痣,隨著口唇微動。 心中突然閃過念頭。早知是女郎迎賓,就該讓燕青以本來面目出現(xiàn)了——不過地域隔閡太深,燕青倒也未必降的住。 況且,女郎看起來武功不弱,目光凝而不散,點茶的纖手勁瘦穩(wěn)健,肩膀接袖的地方,微微鼓起小幅肌rou來。 還沒等潘小園回答,門忽然響了一響,接著一個腦袋冒冒失失的探進來。那腦袋上梳著道童的雙丫髻,臉上絡(luò)腮胡子亂戳。 潘小園隱約覺得見過此人。電光火石想起來:包道乙的徒弟鄭彪,曾經(jīng)來找過武松麻煩的。那天自己“半程馬拉松”之前,曾經(jīng)打過照面。 不多嘴,聽鄭彪粗聲粗氣問:“圣女,阿拉昨日尋勿到……” 說一半,才發(fā)現(xiàn)接待得有人,連忙住口,笑嘻嘻朝里面作個揖。他大約以為除了他的談話對象,沒人能聽懂他的話呢。 燕青:“……圣女?” 鄭彪不敢進門打擾,卻敢偷眼打量兩位來客。目光定在潘小園臉上,眼中有些迷茫的神色。 這清秀男子怎么有點眼熟呢?倒像是他見過的一個婦人。 潘小園見了鄭彪神色,也明白了兩三分。知道早晚是要亮明身份的。不如己方先做頭一個,以示誠意。 “叨擾娘子了。我們……是山東那邊來的客人。奴家是女流,想必娘子能看出來。今日打扮成這樣,只是為了……” 女郎溫和微笑:“這個我曉得。勿敢動問,娘子是梁山上阿里個女將?” 潘小園豎起耳朵聽,還是有四五分聽不懂。好在燕青給她小聲翻譯一遍,問她是梁山上哪位女將。 有了這么個得力助手,她也就不再用力解析方言,心安理得的等燕青翻譯了。 從容回答:“奴家姓潘,行六,在梁山上……” 剛想謙虛一句,自己在梁山上只是個不入流角色,又想起來,倘若梁山真的派個不入流的角色來和明教接頭,未免太損人面子。 于是懸崖勒馬的改口:“在梁山上也是住過許久的。這位姓燕名青,大名府人,也是我們生死之交的兄弟?!?/br> 燕青加盟梁山不久,他本身又并非江湖中人,出了大名府,他的大名便也不為太多人所周知。女郎見了他皮相,只道他是個陪同的小廝兼翻譯。至于兄弟云云,聽說梁山上所有人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這話有多少水分,倒是不知。 但對方如此坦誠的自報家門,她也給面子,將鄭彪叫了進來,笑道:“我姓方。伊姓鄭。今日幸會?!?/br> 潘小園心里一提。她姓方,方才鄭彪又管她叫……圣女? 脫口低聲道:“金芝公主?” 方金芝驚訝:“儂如何曉得?” 潘小園歪打正著。自古以來的武俠話本子里,教主的女兒,不叫“圣女”叫什么?水滸里唯一提到過的方臘的女兒,不就是叫金芝公主么! 只不過方臘此時還未曾僭號稱帝,“公主”的稱呼,也就是內(nèi)部人偶爾玩笑的提一句。眼下聽她如此直載了當說出來,方金芝訝異之余,微有不安。梁山上的人,連這都知道! 南北江湖的一把手,其代表于京城歷史性會面,免不得相互大加恭維,這個說梁山替天行道,那個夸明教為民除害,這個說宋江忠厚仁德,那個夸方臘福澤深厚,加上翻譯的時間,客套了冗長的好一陣子,這才切入正題。 既然是公主,那么地位尊貴,潘小園也就心安理得的將那宋江手書的結(jié)交信呈出來。方金芝溫言軟語的客套兩句,起身雙手接了,恭敬拆開,認真讀起來。 潘小園在旁邊微微懊喪。本來此行的計劃,心想多半會碰上包道乙之流,因此主要讓燕青負責游說;但誰曾想明教把圣女派了來。金芝公主顯然對燕青的扮相不忍觀看,因此主要是和她說話。臨時挑了重擔,說不緊張是假的。 燕青能怎么辦,小概率事件被他碰上了。難道就此抹去化裝不成?一則小看人家公主,二則自承己方不坦蕩,居然喬裝改扮相見。 倒是鄭彪不介意,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比他更丑的。趁公主讀信的當兒,興致勃勃和燕青攀談起來。 “大哥儂啥地方人?學(xué)的啥路子功夫?梁山上像儂這樣個多伐?……” 燕青耐心地一一答了。忽然問一句:“儂師父呢?” 潘小園方才已經(jīng)飛速向他告知,說鄭彪是包道乙之徒。 鄭彪一愣:“勿在個,城里閑逛未歸?!?/br> 潘小園頭疼。原來包道乙也來京城摻和了。想來這師徒倆長期在北方出差,語言方面已經(jīng)勉強過關(guān),這次明教的暗樁任務(wù),自然是當仁不讓。 隨即想起這道人又和公孫勝穿一條褲子。突然又記起,臨從梁山出發(fā)前,公孫勝曾經(jīng)給了自己一個錦囊,照吳用的說法,“若是有什么拱手無措、無法解決的難題,便可以拆開來略知一二,以圖水落石出”。 眼下暫時還用不著,好奇。不知里面會是什么萬能妙計。 方金芝已經(jīng)將宋江的信快速瀏覽完畢,神色微微激動,小聲快速地說了句什么。 照燕青的翻譯,她說的是:“想不到梁山好漢都是如此深明大義之人,我等過去未曾及時結(jié)交,甚憾甚憾!” 潘小園也禁不住對宋江肅然起敬。他信里的意思,戴宗也曾經(jīng)說過,不外乎點明當今朝廷窮兵黷武,意欲征討開邊,置百姓福祉于不顧。因此梁山邀請明教,等到時機成熟,不妨聯(lián)合起事,以解大宋內(nèi)憂外患之局,行替天行道之事。 換成通俗的話來講,作為南北江湖扛把子,梁山和明教不能袖手旁觀朝廷作死,必須摒棄前嫌,聯(lián)合攜手,拯救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這個聯(lián)盟的意思,梁山和明教雙方的領(lǐng)導(dǎo)層,也許都或多或少的有過。但如此坦率地開誠布公,今日是卻是第一次。淺顯一番話,不知是用如何文采飛揚的筆觸寫出來,讓方金芝一讀之下,深為動容。 燕青又翻譯了她的一段話:“我明教起事之本意,也不過是因著皇帝在江南大征花石綱,弄得民怨四起,百姓民不聊生,因此我教主挺身而出,雖不敢說是替天行道,但起碼是為民做主,以致一呼百應(yīng)。非是為了個人名利、飛黃騰達。與梁山眾好漢道雖不同,卻是殊途同歸。因此不管朝廷如何動作,倘若我們能一道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yè),必將抑邪宏正,還百姓一個清平世界。” 潘小園衷心佩服。不愧是教主之女,政治素養(yǎng)太高,每句話都說得如此熨帖。她若是宋江,怕是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當場和人家結(jié)拜了。 但她還是聽出了幾點弦外之音:第一,與梁山處處義氣為先不同,明教自有一套行事規(guī)矩,以致和梁山偶有過節(jié),但既然是“殊途同歸”,想必梁山從此不會計較;第二,她這話里只提到“抑邪宏正”,“做一番事業(yè)”,并沒有呼應(yīng)宋江信里所說之“以解大宋內(nèi)憂外患之局”。換言之,他們對于“大宋”這個政體,或許連認都不認。 但自己和燕青也并非梁山老大,對面的方金芝也不是教主,一番言論下來,也只能算是“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深入交換了意見”,并非“雙方簽署一系列合作協(xié)議”的時機。 方金芝將信交予鄭彪收好,讓他退下,笑道:“宋寨主個美意,我會立刻派人回稟教主,再行定奪。兩位尋來此處,許多辰光,不如等一歇吃杯茶?今年南方雨水勿多,勿有好茶,還請海涵——對了,以后若要聯(lián)絡(luò)貴寨,不曉得該向啥人打探?” 今日一行,本來只算是個投石問路,眼下的一番進展,已經(jīng)算是十分順利。方金芝也是見好就收,不再談?wù)?,轉(zhuǎn)而詢問其梁山的暗樁所在了。 既然明教暗樁已經(jīng)暴露在梁山眼線之內(nèi),那么禮尚往來,梁山這邊也不合適隱瞞。既已成了一根繩上螞蚱,各是南北江湖老大,不太會做出“向官府告密”這種下三濫的事兒。 潘小園和燕青交換一下眼神,微笑道:“內(nèi)城仙橋坊榆林巷的孫巧手點心鋪,賣的紅油抄手,十分有名?!?/br> 方金芝微微皺眉:“……紅油抄手?” 聽得燕青在旁邊悄悄問:“好吃嗎?沒見賣過啊?!?/br> 潘小園分別給了他倆一個肯定的眼神。這個年代的中國還沒有辣椒,“紅油”更是無從提起。紅油抄手乃是一種不存在的點心。以后誰要是進店就點紅油抄手,那是肯定會立刻請進雅座的。 好在方金芝十分尊重點心鋪的菜牌兒,認真記下了,笑道:“北方小吃個名目倒是怪哉?!?/br> 閑聊幾句拉關(guān)系,無非是南北方江湖軼事。這時候燕青的口才漸漸引人注目,方金芝雖然少年老成,到底是喜歡新鮮事物的年輕姑娘,開始向他好奇地問話了。 “……八山十二寨?都是哪些?現(xiàn)在還有么?……混江龍李俊眼下在梁山伐?我小時候還看過伊一面……” 一個白衣侍女進門添茶,順便輕聲稟報:“阿拉個房客回來啦?!?/br> 潘小園和燕青對望一眼:他們還有“房客”? 方金芝件他倆疑惑,笑道:“兩位可曉得我在此處是靠啥樣營生個?” 潘小園一怔。不愧是圣女,如此落落大方。明教諸人在此落腳,便和梁山諸人一般,總需要個合法的身份。這花街柳巷的,她總不會是…… 方金芝掩口笑道:“如今汴京個桃花枝姐妹們,流行用吳語唱詞唱曲子?!?/br> 潘小園尋思片刻,恍然大悟。原來圣女在此設(shè)館開班,教授吳儂軟語呢。 京城里的風(fēng)塵女子,但凡高雅有追求些的,免不得來向她討教一二。 這個“外教”職業(yè),一則完美解釋了她的外地身份和口音,二則給她迅速建立一個遍布京城的關(guān)系網(wǎng),但有風(fēng)吹草動,滿城的青樓就是傳播消息的最快途徑。 不得不說,比點心鋪有效率多了。潘小園又服又不服,精神勝利地想,誰讓自己沒個當教主的爹呢。 那位房客,據(jù)方金芝說,原先乃是駐扎在白礬樓里的高級交際花,不幸前一陣子白礬樓小小失火,恰燒了她的一部分居室,于是只好先來“外教”這里借住幾日。 更讓人吃驚的是…… “這位姐妹雖然還勿是教眾,但也是深明大義、志同道合個,曉得阿拉身份。大家儕是朋友,見見無妨個——清兒,把李姑娘請進來吃杯茶?!?/br> 潘小園微微感動。方金芝果然誠意非凡,身邊的人一一介紹出來,連丫環(huán)也叫出名字,連“準教眾”都叫過來相見了。 話音剛落,門外只聽環(huán)佩叮當,一個女聲柔聲微笑:“這是說我呢?” 潘小園身為女子,聽她說出第一個字,可恥的渾身一酥,猶如掉進了氤氳的溫泉。等她說完短短五個字,微微停頓,潘小園居然無來由的,悵然若失。 門外接著說:“方j(luò)iejie又在笑話人了,奴一介閨閣女子,怎比得上你們各位豪杰深明大義——這是來客人了?聽口音,是山東的?” 算是徹底明白了,所謂的“東京高級交際花”到底是個什么水準。方才自己經(jīng)歷的什么“潘家樓”艷女,全身上下的所有胭脂珠翠加起來,都不及她舌尖的一抹鶯聲。方金芝的吳儂軟語已經(jīng)夠柔媚,和門外那個聲音比起來,卻也黯然失色。 丫環(huán)清兒掀開門簾,門外的女子款步而入。潘小園不自覺的,呼吸都停滯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簡單的水色衣裙,唯有發(fā)間一枚乳玉細簪妝飾,竟不如她的肌膚白皙明亮。 玉簪美人妙目顧盼,深深兩個萬福:“貴客到來,有失遠迎?!?/br> 潘小園趕緊站起來還禮。突然聽到身邊咣當一聲,竟是燕青縱身起立還禮,慌亂間將椅子帶翻了。自從識得燕青起,從沒見他在女人面前如此手忙腳亂過。 玉簪美人似乎見慣了男人看到自己時的失態(tài),赧然一笑,暈生雙頰。又和她的“吳語教師”方金芝款款見禮,低聲問候了幾句。 潘小園心中亂跳,只想確認一下自己的眼睛沒出問題。趁她倆說話的當兒,偏頭低聲問一句:“你可見過比她還美的女……” 燕青聲音發(fā)顫:“沒。從來沒。” 方金芝樂得看兩位“梁山好漢”出糗——盡管知道其中一個是女的——笑吟吟介紹:“李姑娘勿要客氣。這位是潘六……嗯,儂也覷得出來,可以先叫伊潘六郎?!?/br> 接著,手指旁邊那個丑絕人寰的猥瑣小廝,同樣尊重的口氣,“旁邊那位叫燕青,都是北方個豪俠之士?!?/br> 玉簪美人顯然有些被燕青的尊容嚇到,目光中閃出一絲同情。 還是很貼心地掩飾住了,妙目流盼,朝兩人得體微笑。 瑤臺月下,姑射仙人。櫻唇抿處,猶如星辰入水,三春生暉。 “師師平生最佩服豪俠之士。今日一見,三生有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