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話，桓容沒有訴之于口。不是不曉得如何說，而是話到嘴邊，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南康公主沒有追問，看著陷入沉思的兒子，暗暗嘆息。

    李夫人傾身靠近，表情中帶著詢問。

    “阿姊，可是出事了？”

    “北邊的事?！蹦峡倒鼽c(diǎn)到即止。李夫人冰雪聰慧，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慕容氏知曉自己的身份，縱然好奇也沒有開口詢問。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到桓偉和桓玄身上，偶爾看向桓胤三人，心中不免思量，未來的皇太子，九成會是這三人中的一個。

    突如其來的插曲，并未影響到這場家宴。

    銅爐送上，片好的羊rou和菜蔬逐一擺好。

    南康公主和桓容最先動筷，桓偉桓玄為幾個從侄“演示”?；钢捎衲昙o(jì)最小，避免被滾湯濺到，由阿黍在一旁伺候。

    用過膳食，宮婢又送上點(diǎn)心。搭配著蜜水，幾個小孩都吃得無比盡興。

    以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身家”，自然不會虧待自己的兒子。然而，同樣的材料，因制法和廚夫的手藝不同，做出的口味卻是大不一樣。

    桓偉桓玄好甜，桓胤三人也是一樣。

    看著幾個小孩滿足的樣子，桓容開始認(rèn)真考慮，是不是讓宮內(nèi)的廚夫開動腦筋，多研究一些花樣。到時，憑著這些點(diǎn)心，也能將小孩拐帶過來。

    宮宴之后，桓胤三人被留在長樂宮。

    依照桓容的想法，人既然來了，自然要留在宮中，慢慢觀察教導(dǎo)。太極殿未免過于醒目，長樂宮則不一樣。

    以太后之尊，留幾個孫輩陪在身邊，實是合情合理，任誰也說不出什么。

    一夜無話。

    翌日早朝，三省急報雪患。

    據(jù)飛送的奏報，遭遇大災(zāi)的的是長沙、湘東和衡陽三郡。

    誰也沒能料到，荊湘之地會突降暴雪，事先沒有提防，災(zāi)情委實不輕。

    “開府庫，從江州調(diào)糧。災(zāi)銀自國庫發(fā)?！?/br>
    了解過災(zāi)情，桓容當(dāng)?shù)钕轮?，撥付銀糧賑災(zāi)，并嚴(yán)令，凡地方官員，誰敢貪墨災(zāi)銀，必從嚴(yán)懲處，家人連坐。

    不等朝會結(jié)束，已有府軍懷揣圣旨，飛馳出京。

    朝議結(jié)束之后，桓容喚住謝安、郗超和賈秉三人。王獻(xiàn)之和謝玄同被留下，商議北地之事。

    君臣幾人坐在殿內(nèi)，桓容取出絹布，交給謝安等人傳閱。

    知曉具體內(nèi)容，猜出桓容背后的用意，王獻(xiàn)之最先出聲：“陛下之意，可是待烏孫高車盡逐，就要起兵伐北？”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定策

    太極殿中，君臣幾人坐定, 宮婢送上茶湯, 同宦者一并守在殿外。

    桓容取出賈科送回的短信, 謝安郗超等人傳閱之后，均心生猜測。王獻(xiàn)之更是一語道破, 直言桓容有伐北之意。

    “北伐勢在必行，然時機(jī)需得仔細(xì)斟酌?！崩^王獻(xiàn)之后，謝玄開口道, “此番秦帝伐胡賊取得大勝, 在朔方城下摧堅獲丑, 拿烏孫昆彌，斬狄氏首領(lǐng), 烏孫高車諸部群龍無首, 如鳥獸散, 死在秦軍手中的將兵達(dá)幾千余, 被俘過萬。”

    “值此大勝之機(jī)，秦帝武功必深入民心。之前長安的種種, 亦將因此戰(zhàn)而淡化?！?/br>
    “如陛下此時動兵, 一則會打破盟約, 予人不誠把柄；二來, 很可能大失北地民心。倘若遇有心人推波助瀾, 對陛下大為不利?！?/br>
    要統(tǒng)一中原，恢復(fù)華夏，勢必要起兵北伐。

    換做一年前, 長安朝廷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利，秦策急于鞏固君權(quán)，卻被朝中文武和豪強(qiáng)蒙蔽牽制，竟至逼得唐公洛造反，使得朝廷大失民心。

    火上添油的是，唐公洛之事平息不久，夏侯氏突然在長安舉兵，險些動搖秦國根基。最終，秦氏兄弟率兵剿滅叛賊，結(jié)束叛亂，駐守各地的西河舊部卻開始人心浮動。

    這個時候舉兵，正當(dāng)時機(jī)。

    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高車烏孫突然大舉南下，威脅中原?；溉葑笥液饬?，同謝安等人商議，為大局考量，放棄了這個難得的戰(zhàn)機(jī)。

    現(xiàn)如今，秦璟初登基，就取得對烏孫和高車的大勝，平息邊患，安定邊州。只要不發(fā)生意外，不出昏招，班師回朝之后，必定大得民心。

    尤其是朔方等地的百姓，更將感念天子恩德。

    縱然北地天災(zāi)連連，并州、青州流民成風(fēng)，只要有這份功績在，短時間內(nèi)，實無法動搖秦氏的根基。

    謝玄逐條分析，話中透出對秦璟的敬佩。

    無論雙方立場如何，馬踏草原、蕩平賊寇的豪杰總是令人佩服。

    “謝侍郎所言句句在理，朕也知道戰(zhàn)機(jī)重要。”

    謝玄擔(dān)憂之事，桓容早有思量。

    秦璟得勝還朝，必將民望大漲。此時出兵北伐，肯定會經(jīng)歷一番苦戰(zhàn)。然而，趕在胡賊入侵，威脅中原時出兵，桓容更不愿意。

    他同秦璟有約定，無論誰勝誰負(fù)，恢復(fù)漢室為先。

    有這個前提在，華夏之地不會落入外族之手，更不會重演五胡亂華的慘劇。

    如果反其道而行，豈非違背初衷？

    想到這里，桓容暗暗嘆息，莫名生出一絲蒼涼。

    “陛下，”謝安沉默良久，終于出言，“依臣之見，北伐之事宜早不宜遲。如今的長安，不比武烈皇帝在位時，拖得越久，恐會愈加麻煩?！?/br>
    在秦璟威望大漲時出兵，固然會遇上不小的阻礙，甚至可能遭遇北地百姓自發(fā)反抗。但情況擺在眼前，猶疑不定，拖下去只會更加麻煩。

    在夏侯氏叛亂中，長安朝堂的文武少去大半。

    新帝登基之初，即面臨無人可用的窘境。

    然而，窘境背后卻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沒有舊部老臣牽制，沒有豪強(qiáng)聯(lián)手阻礙，提拔干才輕而易舉。

    秦璟率兵掃北，秦玒暫代朝政。

    謝安留意北地傳回的消息，對于長安的變化，既在預(yù)料之中，卻也有幾分意外。

    他曾與王彪之商議，秦璟在位，秦氏內(nèi)部擰成一股繩，長安朝堂英才和能臣聚集，恢復(fù)氣象不過早晚的事。

    “想要取北，必得盡早起兵?！?/br>
    桓容放棄之前的機(jī)會，謝安并不感到遺憾。

    在此之前，建康士族高門之所以對天子讓步，對官員考試、興辦學(xué)院等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取其長，合力加以推動，概因桓容以大局為先，所行是以“天下”和“百姓”為重。

    自漢末以來，華夏苦戰(zhàn)亂久矣。

    想要恢復(fù)漢室，南北必須統(tǒng)一。

    在決戰(zhàn)之前，必須提防外族，不令永嘉之亂后的慘事重演。

    謝安的話如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之重人心頭。

    謝玄看向叔父，又與王獻(xiàn)之交換意見，最后將目光移向天子，沉聲道：“陛下，臣之前思慮不周，出兵北伐，實是宜早不宜晚。”

    等下去？

    等著秦國再出內(nèi)亂，北地在遇大災(zāi)？

    謝玄和王獻(xiàn)之一齊搖頭。

    談何容易。

    桓容頷首，轉(zhuǎn)頭對郗超和賈秉道：“景興和秉之以為如何？”

    “回陛下，臣以為無需立即出兵，可調(diào)動身在北地之人，同青、并、冀三州刺使暗中聯(lián)絡(luò)，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說服其南投?！臂?。

    “此事可能成功？”桓容微微一愣，問道，“景興有幾成把握？”

    “不瞞陛下，此時言成功未免過早。然事在人為，不試一試如何知曉？”郗超微微一笑，繼續(xù)道，“秦帝大勝還朝，固然民心大漲，但自夏侯氏之亂后，朝中隱憂早已存在，非一招一夕可解?！?/br>
    長安的隱憂，就是健康的機(jī)會。

    秦國朝堂大舉采用新人，固然能使政治清明，穩(wěn)固新帝的統(tǒng)治，卻在無意之間將西河舊部推到對立面。

    說句不太好聽的，一個蘿卜一個坑。新人把老坑占了，讓老人怎么辦？

    西河舊部跟隨秦氏南征北討，自塢堡初立就跟隨秦氏，無不立下赫赫戰(zhàn)功。

    現(xiàn)如今，一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位列朝堂，擬就政令，飛黃騰達(dá)指日可待，自己手中的權(quán)利卻被不斷削減，如何不會心生不滿？

    夏侯氏叛亂的余波沒有完全消散，北地貌似君臣誤會消弭，朝廷上下一心，實則卻像坐在柴堆上，遇上一點(diǎn)火星就會點(diǎn)燃。再有風(fēng)起，瞬息即可燎原。

    “另外，唐氏父子雖然南投，在青、并兩州的名望實未削減。兼其同并州刺使有舊，無妨請其寫成書信，交人帶去北地。”

    郗超的意思是，起兵是必然，但能說服三州刺使主動同長安對立，投向建康，借以減少損失，何樂不為？

    “陛下莫要以為此計太毒。”賈秉正色道，“日前梁州傳來密報，有北地士人借游學(xué)之名，過邊境，遞帖拜會漢中、汶山兩郡太守。”

    從兩郡太守呈送的密報來看，來人的表現(xiàn)實在值得懷疑，字里行間隱隱透出拉攏之意。

    梁州同秦國接壤，漢中郡既能駐重兵又能產(chǎn)糧，實為兵家必爭之地。

    從輿圖上看，漢中郡似一塊凸起的尖角，扎入秦氏疆域。秦國選擇從這里下手，意圖動搖桓漢的統(tǒng)治，實是再自然不過。

    “秦帝領(lǐng)兵在北，陛下不會想到，長安會在此時派人游說?！?/br>
    事情成功自然好，如果不成功，消息傳出，只要桓容稍微疑心，漢中郡的治所必將遭遇地震。從太守以下，包括縣中官員，或多或少，前途怕都會受到影響。

    無辜遭天子疑心，心寬的還好，如果心窄，遇事一時糊涂，難免會讓長安如愿。

    “陛下，這些南來的士人，絕不能等閑視之?！?/br>
    “觀秦帝征北采用的戰(zhàn)法，必對我朝府軍多有研究。所謂先下手為強(qiáng)，何不趁秦帝尚未班師，盡速遣人往北？”

    賈科的身份暴露，不能繼續(xù)留在長安，經(jīng)他手埋下的釘子，多數(shù)無法再用。

    不過，一張消息網(wǎng)沒了，還可以織成第二張、第三張。

    賈科前往西域，其他的暗線可以開始活動。比起賈科，這些人更加低調(diào)，能起的作用卻是更大。

    “陛下可還記得，石刺使之弟在徐州行商？”賈秉道。

    石劭的兄弟？

    乍聽此言，桓容有片刻的恍惚，眼前閃過當(dāng)年跟在石劭身邊的少年。

    “石郎君并未出仕，數(shù)年前隱姓埋名，領(lǐng)商隊往來南北，最遠(yuǎn)抵達(dá)漠北，還曾往鄯善為大軍送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