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少年明媚的笑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風(fēng)雪靜寂的清晨，兩個(gè)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笑，像兩個(gè)小傻子。

    “郎主？”忽然有個(gè)柔柔的女聲在門外輕聲喚，“郎主可起身了？早膳已備好了?！?/br>
    阿寄一怔，怕給人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即就要下床，卻被顧拾拉住。顧拾低聲道：“你想就這樣出去？”

    她連忙捂著衣衫躲進(jìn)被子里，立意不要再理他了。

    顧拾清了清嗓子，揚(yáng)聲道：“放在外邊吧，我待會就吃?！?/br>
    “是。”石蘭應(yīng)下了，將早膳一一放在外邊的桌案上，人卻并不離開。隔著門扇，阿寄總覺得還能望見那影影綽綽的身影，仿佛在窺探著什么，叫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顧拾亦察覺到了，心中一聲冷笑，擺在面上卻是溫柔款款，“起來更衣吧，可不要餓著了?！?/br>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阿寄一聽便發(fā)了慌，他卻面色不改，伸出長臂撈過來床邊的衣衫，一件一件地給她穿上。她哪里受得起這個(gè)，連忙轉(zhuǎn)過身去自己穿，他看著她的背影，傾身過去在她裸露的肩頭印了個(gè)吻。

    她纖弱的肩膀瑟縮了一下，卻不知哪來的硬氣回頭瞪了他一眼。

    他笑出聲，赤足下了床自己穿衣，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眼看著安樂公牽著昨日那個(gè)不明身份的女子從屏風(fēng)后邊轉(zhuǎn)出來，石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

    她認(rèn)真想看清楚那個(gè)女子的面容，誰知對方抬起頭來匆匆掠了她一眼便又低下了頭去。石蘭打量著她的服飾，不似宮里的人，想不通她是如何進(jìn)來的，又與安樂公到底有何淵源……

    “好不容易有一日，我們也能坐一塊兒好好地吃一頓飯了?！鳖櫴盃恐⒓淖聛恚鋈徽匾恍?。

    石蘭這才想起來，今早去廚下拿早膳時(shí)，不知為何盤中卻有兩份，廚下的人還說是安樂公天沒亮?xí)r就起來吩咐的。

    但她卻不可能知道，顧拾話中那微苦又微甜的意味。

    阿寄不習(xí)慣在旁人的眼光底下同他親密——不，她根本就不習(xí)慣同他親密——偏他還給她不停地挾菜，囑咐她多吃，她默默地嚼咽著，都沒嘗出來味道。

    “吃不下？”顧拾好像這時(shí)候才想起來石蘭此人，不冷不熱地瞟了她一眼，“你怎么還在這里？”

    石蘭倉皇應(yīng)道：“婢子……婢子這就告退！”連忙轉(zhuǎn)身離去了。

    顧拾終于滿意了，回過頭來，卻見阿寄不忍地看著石蘭的背影。他哭笑不得，只恨自己計(jì)拙：“你也不曉得吃點(diǎn)醋么？”

    阿寄咬著筷子看向他，忽然眉頭擰了擰，將筷子放下了。

    他猝然一驚，聲音不自覺放軟：“怎么了？”

    阿寄看了看門口，目光有些黯然。

    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時(shí)候，便是那個(gè)女子在伺候他么？那個(gè)女子也就是個(gè)普通的宮女，她和自己……地位上又有何差別？自己真是遲鈍，得了他點(diǎn)醒才反應(yīng)過來，心里頓時(shí)就酸脹得發(fā)苦。明知不應(yīng)該的，卻還是落進(jìn)他的圈套里——這世上怎么能有似他這樣惡趣味的人，一定要讓她吃醋才開心？

    顧拾端著十二分的小心揣摩她的表情，一時(shí)卻還拿不準(zhǔn)她到底是真的醋了，還是為了什么緣由觸景生情。說到底他對自己的分量到現(xiàn)在也不能自信，深心里好像總藏著恐懼，恐懼她所想的和他所想的其實(shí)并不是一回事。

    如果她能說話就好了。他想。如果她能說話，那不論她說什么，他都相信。

    她忽然抓住了他握筷的手，移到自己面前來。他一怔，而她已輕輕張著口將他筷子上的小菜咬了下來，唇齒微動，便吃了下去。

    她抬起眼眸看著他，明明是個(gè)平淡如水的女人，卻從那雙澄凈的眸子里耀出了清透的光，好像不允許他走神，更不允許他將視線從她身上稍微移開。

    他被她這樣奪人眼目的模樣攝住了，旋而想到她今日種種莫不是因?yàn)樽约骸涕g控制不住地心旌一蕩，竟?fàn)栍幸粓F(tuán)火直往下沖去——

    倉促間他推開了她站起身來，難以掩飾地咳嗽了幾聲。

    她好笑地看著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一般。

    他低低咒罵一聲，口不擇言地道：“你醋，你醋我還醋呢！你跟那個(gè)柳將軍，你說你憑什么跟著他進(jìn)來，我瞧見的時(shí)候，我都不知道——”

    忽然女子軟軟的身軀從身后附了上來，她溫柔地環(huán)抱著他，踮著腳將頭擱在他肩上，還無辜地對他眨了眨眼。

    太近了，她的眼睫好像在他的肌膚上輕掃了兩掃，竟讓他再說不出什么話來。

    色厲內(nèi)荏如他，總不知該拿她怎么辦才好。

    他想他是愛她的，他想這樣的女子，也許世上沒有人會不喜歡。但立刻他又跟自己別扭，他想將她藏起來，不讓世上任何人看見，不讓世上任何人知曉她的好。

    “那個(gè)柳岑，”他終于低了聲氣，不高興地道，“他臨陣脫逃，還把女人推上去，我可看不順眼?！?/br>
    她從善如流地點(diǎn)頭。

    “阿寄。”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cái)[弄著她纏在自己腰間的手，“阿寄，和你在一起的時(shí)候，我總是能把其他事情都忘了?！?/br>
    她安靜地聽著。旖旎的氣息褪去了一些之后，便感覺到冬日的寒冷，仍舊徘徊在這死過人的殿宇之中。

    “……謝謝你?！背聊季弥?，他說，“謝謝你，沒有放棄我?！?/br>
    ***

    顧真原沒料到顧拾會這樣聽話，他本來想了許多種法子來炮制他，誰料來不及了。

    原先與他聯(lián)手反鄭的鮮卑經(jīng)了大半年的內(nèi)亂之后終于立了一位新王，新王卻翻臉不認(rèn)人，一口咬定顧真不是顧氏遺種，要將中原局勢重新翻案。一直與鮮卑互通聲氣的益州羌人再度sao動起來，而關(guān)東顧氏則只管作壁上觀。到這時(shí)候，顧真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頭竟然只剩下了柳岑上交的南軍虎符。至若羽林、北軍、長水胡騎，早在年末的戰(zhàn)亂中被沖得七零八落，行伍尚未來得及建好，鮮卑人已揚(yáng)兵塞下。

    鮮卑王族都姓檀，那新王卻有個(gè)漢人的名，喚作景同。

    ☆、第30章

    夜已深了, 未央宮的溫室殿里仍沿襲著過去的習(xí)慣, 燃著千萬燈燭, 亮堂得連一處陰影都沒有。

    顧真坐在御案前, 一摞一摞的文牒堆疊得幾乎看不見他矮小的身子。他批閱了大半個(gè)晚上，那文牒卻好像也沒有變少，令他不由得心生氣惱。

    后頭重重疊疊的羅帳之后, 一名身姿綽約的佳人早已等得百無聊賴：“陛下累不累？要不先歇了，明日再看……”

    顧真不耐煩地道：“明日自還有明日的事要做?！?/br>
    女子撇了撇嘴, “本朝自有尚書臺, 是陛下不要他們?！?/br>
    顧真一靜，手中的筆頓住, “你說哪個(gè)‘本朝’？”

    女子自知失言，但想及皇帝一直是最寵愛她的，便不由得恃寵生驕：“本朝就是本朝嘛，陛下的大竑朝！陛下不要為這些事情勞神了, 妾在這里呢……”

    顧真將筆一擲，站了起來。女子連忙撩開紗簾, 喜動顏色：“陛下……”

    顧真卻并不理她，只走到簾外冷聲道：“大半夜了不必留這許多燈，朕不是鄭老賊，朕沒做過虧心事。”

    外間幾名宦侍連忙應(yīng)了, 過不多時(shí)，燈燭一盞盞地熄滅了下去，只留了寢殿里數(shù)枝青玉燈, 溫和柔順地亮著。

    顧真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又回頭看了看御案上的文書。鮮卑威脅邊塞，各地牧守坐擁一方兵馬卻都只管扯皮，朝中大臣除了袁琴孫望和他帶來的幾個(gè)武人之外剩下的全是從亡靖一路走過來的老狐貍……他當(dāng)真不是個(gè)做帝王的料，他討厭這些不能用殺人擺平的事。

    他隱約覺得自己不能太依賴袁琴，所以將尚書臺的事務(wù)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可到了這時(shí)候，他卻又很不高興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離不開袁琴的。

    “你回去吧?！彼f。

    龍床上的女人一愣，“什么？”

    “今晚朕不睡了?！鳖櫿婷鏌o表情地道，“召袁先生過來，朕有事要議。”

    女人一骨碌從床上下來，語氣在委屈中加重了些：“陛下就這么信任袁先生，不怕他有朝一日背叛您？”

    顧真揉了揉太陽xue，也許是被說中了，他沒有反駁，只是低低地道：“滾?！?/br>
    ***

    幾次朝會之后，過了年關(guān)，天氣便回暖了。

    正月的元會上，顧真宣詔，封安樂公顧拾為齊王，還圈了齊魯濱海之地一應(yīng)地送給他，以示圣眷。與此相應(yīng)，鮮卑那邊的動作似乎也緩和了幾分，兩邊的將士隔著長城傳消遞息，最后決定了和談。

    有了上回鄭嵩的教訓(xùn)，顧真對這次和談留了一萬個(gè)心，如今境內(nèi)多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在異族面前露怯。而素來足智多謀的袁琴此刻則只堅(jiān)持一個(gè)法子：拉攏顧拾，不擇手段地拉攏顧拾。

    于是齊玉堂殿里陳舊的用物都換了一過，仆從多了兩番，甚至還送來了——

    張迎。

    顧拾看著站在門口扭捏不前的張迎，神色間好像并不意外，只是向一旁的石蘭掠了一眼，便對張迎笑著招手道：“好久不見了，伺候冷宮里的滋味如何？”

    伺候冷宮里的滋味當(dāng)然不好，從張迎的面色就可以看出來。見了顧拾，他委屈得跟什么似的：“若不是皇上要我過來，郎主您怕是都把我忘了吧！”

    顧拾笑道：“不敢，你可是我的大功臣?！?/br>
    張迎一扭頭：“不跟您說了，阿寄jiejie呢？”

    顧拾面色一沉：“想什么呢？”

    “——阿寄jiejie！”

    冰消雪融，隔著鉤起的紗簾，阿寄著一襲淡綠春衫，攏著披帛楚楚地立在窗邊，聞言朝張迎輕輕一笑。

    張迎想撲上去撒嬌，顧拾伸出一只腿來絆倒了他——

    “哎喲！”張迎苦著臉揉腿，“郎主您怎么欺負(fù)人呢！”

    顧拾居高臨下地一笑：“你當(dāng)我死的？”

    張迎悻悻，阿寄忍不住走上前來拉了下顧拾的袖子，頗有求懇之色。顧拾哼了一聲，這時(shí)候奉皇令特來送禮的中常侍李直在前堂里安排完畢了，過來向顧拾行禮，見到這女子，心下一轉(zhuǎn)便也明白了她是什么人，連忙上前奉承：“這位便是外頭傳言的那位讓殿下舍身相救的美嬌娘吧？這不見不知道，原來真如仙子下凡，與殿下站在一處，真是一對叫人眼紅的璧人！”

    這宦官突然竄到自己眼前來，阿寄吃了一驚，她平生未受過這樣的諛辭，紅了臉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能求助地看向顧拾。顧拾清咳兩聲，冷冷地道：“仔細(xì)著說話?！?/br>
    “是，是！”李直立刻給自己掌嘴，但還是忍不住對阿寄道，“日后還要請姑娘多多擔(dān)待！奴婢這里還有個(gè)信兒要透給姑娘——”他湊上前來，擠眉弄眼地壓低了聲音，卻又剛好讓一旁的顧拾能聽見，“陛下在思忖著給齊王殿下納妃呢……”

    阿寄一聽便知道他背后的意思，移開了眼光，也不作什么回應(yīng)。李直討了個(gè)沒趣，卻還是弓著身子等她發(fā)話，哪曉得顧拾道了句：“勞公公費(fèi)心了，可惜她說不了話的，她的事便是孤的事，你同孤說便行?！?/br>
    李直驚愕地直起身來：因了安樂公為她的那一跪，這女子在外界早被傳得天花亂墜了，哪曉得竟然是個(gè)啞巴？李直是從前朝宮廷里過來的，還記得兩朝寵妃秦笑的模樣——他覺得這世上的男人都應(yīng)該喜歡那樣的女人，能說會笑，隨手一個(gè)動作都是風(fēng)情萬種，而不該……至少不該是個(gè)啞巴吧？

    顧拾看了他半晌，走過來擋住他打量阿寄的視線，微微地笑道：“孤送中貴出去。”

    李直連道不敢，千恩萬謝地告退，顧拾禮數(shù)周全地恭送他離去，又將殿中眾婢仆屏退了，才回轉(zhuǎn)身來，朝阿寄沉默地笑了笑。

    張迎畢竟還有幾分眼力見兒，待人都散去了，才湊上來巴巴地道：“殿下？”

    顧拾眉心一跳，“不要這樣叫。”

    張迎摸著腦袋笑了笑，“郎主?！?/br>
    顧拾“嗯”了一聲。

    “郎主，您可知道奴婢在掖庭那邊伺候的是誰？”張迎笑瞇了眼，“您一定猜不著?！?/br>
    顧拾壓根不想理他，攬著阿寄便要轉(zhuǎn)身入內(nèi)。

    “哎哎——”張迎急了，“是秦貴人啊，秦貴人！”

    顧拾頓住腳步，他不認(rèn)識秦笑，只約莫聽過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為何留在冷宮里？”

    “她不在冷宮還能在哪里？”張迎理所當(dāng)然地道，“不過奴婢還聽聞，她就是長安城大亂的那一夜，在鐘樓上敲喪鐘的人?！?/br>
    顧拾靜了一會兒，“明白了?！笨匆姀堄靡獾哪?，忍不住去敲他的腦袋，“你啊，不要得意忘形。之前的事，多虧了你；往后我和阿寄，總還需要你多多擔(dān)待的?！?/br>
    張迎赧然道：“郎主說哪里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