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

    鐘嶙已身披甲胄、腰佩長劍，行囊在重車上安置好了，正要出門去。一大家的人都到門口相送，長兄鐘嶼往前走了一步，道：“老三，你當(dāng)真不去同陛下辭行么？”

    鐘嶙一邊給馬兒緊著轡頭一邊道：“我已上書過陛下，即日便要出征，耽擱不得了?！?/br>
    “你這樣……怠慢，難免宮中朝中，會(huì)有微詞……”

    “出生入死的人是我，他們敢有什么微詞？”鐘嶙突然冷了聲音，“大哥，家中一應(yīng)事體都交給你了，尚書臺(tái)若有彈我的奏疏，你不上呈便是。”

    鐘嶼苦笑了一下，“這一向皇后待產(chǎn)，陛下沒日沒夜地留守北宮，壓根都不看奏疏了?！?/br>
    鐘嶙頓了頓，“那是他自己昏了頭。”

    “老三?！币婄娽淄旌昧笋R將要踩鐙而上，鐘嶼兩步上前抓住了他的馬轡頭，“老三，你也要看看時(shí)機(jī)收手了……總不能真的，”他壓低了聲音，“總不能真的與柳岑兩分天下吧？”

    鐘嶙冷冷地道：“你以為是我故意放跑了柳岑？”

    鐘嶼一愣，一句“不是嗎”卡在了嗓子眼。

    “我若要這樣做，當(dāng)初為何還要費(fèi)那么大力氣收復(fù)徐州？”鐘嶙愈說便愈是心浮氣躁，面色陰沉得可怕，目中射出冷酷的精光，“我倒是想收手，有人卻不肯讓我收手！”

    “啪——”地一聲，馬鞭重重地抽了下來，鐘嶼大驚后退，那馬鞭抽在馬背上，馬兒吃痛立刻往前奔去。鐘嶙身后的親兵們當(dāng)即也駕車跟隨過去，在街衢間揚(yáng)起一路沙塵。

    ***

    鐘嶼在尚書臺(tái)掌理樞機(jī)之位，所有臣民上書都要先經(jīng)尚書臺(tái)拆閱，再由尚書臺(tái)篩選呈入禁中。正如他所說的，顧拾成日成夜地耽留在章德殿中，已很久沒有管過朝事了。

    阿寄懷胎九月，算來臨盆在即，御醫(yī)囑咐不可輕舉妄動(dòng)，顧拾索性讓她成日里躺在床上，連看書都不許，便纏著她跟自己說話。他還養(yǎng)出來一個(gè)新的喜好：給她喂飯吃。

    到了用膳的時(shí)候，他便一手捧著碗，一手執(zhí)著勺，身子傾過去，伴以一聲溫柔的：“啊——”

    饒是她品性良善，也不由得怒目而視。

    他卻一臉無辜：“我這不是練習(xí)么，等以后孩子出來了，也這樣喂?！?/br>
    阿寄低著頭咕噥了一句什么，他沒有聽清楚，更湊過去一些，臉幾乎貼在她的臉上，聲音軟綿綿地拂過她的耳朵：“你說什么？”

    “我說……”阿寄轉(zhuǎn)過頭去，“剛出生的孩子只能吃奶的?！?/br>
    顧拾怔愣一下，旋而大笑起來。

    阿寄卻不很高興，抿著唇等他笑完，但見他雙眸彎彎，笑意盈盈，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她靜了靜，將他手中的碗推開，慢慢地坐起來一些。他一驚，連忙過來給她整理枕囊，她抬眼看著他道：“你總是待在這邊，也不見你接見大臣，也不見你批閱奏疏……”

    顧拾的動(dòng)作停頓了一下，旋而對(duì)她微微一笑，“我待在這邊不好么？”

    阿寄遲疑地道：“好是好……”

    “那不就成了?！鳖櫴叭崧暤溃暗饶闵撕⒆?，我們?cè)購拈L計(jì)議?！?/br>
    他站起身，將碗筷收拾好，阿寄看著他的背影，身軀滯重得難以動(dòng)彈，心里仿佛壓著一塊大石無法喘息，“可是……柳岑打到哪里了？鐘嶙他……”

    “阿寄，總共也不過十來日了?！鳖櫴盎剡^頭來，臉上沒有笑容，“你可不可以相信我，哪怕只這么十來日，什么也不要想？”

    “我是擔(dān)心你——”

    “我若告訴你柳岑如今已破了徐州，你會(huì)少擔(dān)心一些嗎？”顧拾卻道。

    阿寄呆住?！笆裁?？徐州？！他怎可能——”

    顧拾看著她，許久嘆了口氣，走回來給她掖了掖被角，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好好休息吧。你不相信我也沒有關(guān)系，你總要相信你自己，孩子還靠著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shí)某眠安排的所有和算命有關(guān)的情節(jié)，算出來的命運(yùn)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準(zhǔn)確的。孫望看顧真也是。（這算不算重要?jiǎng)⊥浮┤绻羌俚木蜎]意思了嘛～

    ☆、第58章

    徐州, 下邳。

    官道上、丘隴間, 全是攜家?guī)Э谕鶘|北方逃難的人, 由殘兵敗將護(hù)送著, 風(fēng)塵憔悴，踽踽而行。這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群布滿了山野，沉默而溫順, 從高處看去，仿佛緩緩蠕動(dòng)的灰色的蟲。

    天空也是灰色的。春夏之交的江北, 楊柳輕舒, 桃花亂落，卻在這陰沉沉的蒼穹之下顯不出本來顏色。

    有人卻是從東北邊過來。

    山岡上, 那一架馬車停了下來，駕車的男子其貌不揚(yáng)，幽黑的眼睛里沉淀著數(shù)不清的渣滓，正心情復(fù)雜地望著這不斷北逃的人流。

    終于他對(duì)著車內(nèi)的人說了幾句話, 自己跳下車來，往那些兵將走去。許多人見了他卻避得更遠(yuǎn)了, 他們已習(xí)慣了在逃難的路上不要同人說話。

    “將軍——這位將軍！”他終歸還是抓住了一個(gè)盔甲殘破的小兵，“你們這是往哪里去？南邊出了什么事？”

    那小兵被他抓住了手腕動(dòng)彈不得，只得嘆口氣道：“可不要叫我將軍。你不知道嗎，下邳昨日已陷落了?！?/br>
    “下邳？”男人卻一臉茫然, “陷落？誰來攻打下邳了嗎？”

    小兵哭笑不得，“老兄你是哪里來的人??？柳將軍渡了長江你知不知道？他一路北上打進(jìn)了下邳你知不知道？！”

    旁邊立刻有人提醒他：“喂，那是叛賊, 不是什么柳將軍?！?/br>
    “誰知道明日他還是不是叛賊呢?！毙”鴧s更笑了，“我是煩透了，每來一位將軍便要重新征一次兵，這還算好的，若抵抗得激烈了，入城時(shí)還要?dú)⑷嗽截浤?！我們都說還是回雒陽得了，就算十惡不赦的老賊，也不敢把京城的人都?xì)⒐獍?？?/br>
    男人愣愣地放下了手，卻仍然只是重復(fù)：“昨日下邳陷落？”

    小兵揉了揉被他抓痛的手腕，“嘁”了一聲便往前走去。男人忽然又道：“你們這樣如何逃得出去？你們還帶著刀兵，其他州界不會(huì)收容你們，雒陽城更加不可能……”

    “逃難還能想那么多？”那小兵卻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只有聲音遙遙地傳來，“老兄真是富貴久了，沒見過逃難吧？”

    袁琴呆呆地立在道上，楊花濛濛撲面，無數(shù)形容枯槁的難民和垂頭喪氣的逃兵從他身遭面無表情地穿行而過。

    富貴久了？

    他——富貴久了？

    開什么玩笑？！

    “小叔叔！”

    孩童的聲音在山岡上喊他，他回過頭，阿鋮正跳下馬車，雙手揮舞著朝他笑叫。在他身后，馬車車窗拉開，林寡婦好像也正凝望著他，對(duì)他微笑。

    他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而他，竟然還選擇帶著他們往南逃！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南方。那里地勢(shì)平緩，林木繁茂，數(shù)條纖細(xì)河流穿行其間。忽然樹林中飛出了成群的鳥雀，在上空亂糟糟盤桓一陣之后，也往北邊飛來。

    他目光驟然一緊，“不好！”他脫口而出，“大家快逃！”

    然而來不及了。很快，所有人都聽見了從南邊的樹林里傳來的疾速的馬蹄聲，人們大驚失色，原還生無可戀地緩慢行進(jìn)著的，這時(shí)候紛紛都扶老攜幼地奔跑起來，許多人摔跌了，尚無人去攙扶，便立刻被更多雙足履踩踏過去……

    漸漸地，那追兵們出了樹林，甲光刺眼，蹄聲刺耳，烏泱泱一片看過去，至少是三千人的前軍……

    袁琴被人推搡著往后趔趄，他急道：“不要往一個(gè)方向走，分散，大家分散！”視野中突然見到一個(gè)騎馬佩刀的將領(lǐng)，他搶上前去抓住了對(duì)方的馬籠頭，“你快吩咐大家穩(wěn)??！讓你的兵集結(jié)過來殿后！”

    那將領(lǐng)卻突然勒緊韁繩，馬兒甩脫袁琴雙蹄騰空，立刻就要踏了下來！

    “你——”袁琴驚愕得不知說什么好，眼見得那馬蹄就要將他踩死在這里，他只覺得手足發(fā)涼……

    他算計(jì)了大半生，自詡也是個(gè)算無遺策的謀士了，可原來他仍然沒有算清楚過人心。

    “你發(fā)什么呆？！”突然有人將他往一旁狠狠一推！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林寡婦竟然擋在了他的身前，而與此同時(shí)，那馬蹄落了下來，徑自踏在了林寡婦的胸膛上，又往前飛奔而去！

    鮮血潑濺了袁琴半邊臉，幾乎令他睜不開眼睛。

    “娘——！”隔著滔滔人群，阿鋮還沒有走過來，只來得及哭喊了一聲，便親眼看見母親被馬蹄踩過！

    袁琴好像突然從幻夢(mèng)中驚醒過來，他強(qiáng)撐著坐起身，阿鋮要往這邊跑，他連忙大喊：“你別亂跑，去樹下，樹下躲起來！”又低下頭扶起林寡婦軟軟的身子，急急地喊：“夫人，夫人？你、你再振作一下，我抱你過去……”

    林寡婦抬起眼，慢慢地掠了他一眼。

    這一眼，令他心魂俱喪。

    后來的漫長的人生里，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回想起林寡婦這臨終的一眼。他也會(huì)回想起他們?cè)邛藐栢l(xiāng)下相依為命的快樂，回想起他們間始終維持著的疏遠(yuǎn)距離，回想起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她沒有美麗的容顏，沒有溫柔的性情，但是她，她曾經(jīng)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她閉上了眼睛，沒有給他留下一句多余的話。

    他一咬牙抱起她，護(hù)著她的頭臉往阿鋮那邊沖去，這個(gè)時(shí)候，他們身邊已沒有什么人了——

    那三千人的軍伍已奔上了這條道路！

    被剩下的老弱們竭力奔逃，卻終究逃不過馬蹄和刀劍。他們中還混雜著殘兵，敵軍大約是得了號(hào)令的，根本不分兵民，一律斬殺！

    袁琴突然意識(shí)到，他雖曾跟著顧真征戰(zhàn)南北，但他確實(shí)是從未見過戰(zhàn)場的。

    “小叔叔！”阿鋮嚇得肝膽俱裂，卻仍然站在原地，一邊哭著一邊喊他，“我娘——小叔叔你快過來，我要我娘——”

    “阿鋮你快跑??！”袁琴眼看著他身后便是刀兵，目眥欲裂地大喊，“快跑，快！”

    阿鋮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就被馬匹從后踩了一蹄，身子整個(gè)倒了下去！

    他吃力地抬起頭，滿臉灰塵眼淚：“小叔叔！”

    袁琴搶上幾步，卻突然停住了。

    那騎馬踩過阿鋮的士兵竟?fàn)栍只剞D(zhuǎn)馬頭，一刀刺入了阿鋮的后背！

    ***

    袁琴醒來時(shí)，天空里還濺滿了血。

    他眨了眨眼睛，那凝結(jié)的血塊便動(dòng)了一動(dòng)，他反應(yīng)了很久，才明白過來是自己滿面血污。

    他正躺在這戰(zhàn)后的荒原上，夕陽西下，春風(fēng)低拂過長長的野草，尸體堆摞在他的身周，血腥味伴著桃花香，柔緩地彌散開來。

    如果之前所過的是柳岑派出的剿滅殘敵的小隊(duì)，那么他們應(yīng)該已回下邳去了；如果柳岑是讓他們打個(gè)前哨，那么他們應(yīng)該更往北邊去了。

    無論如何，這地方四面空曠，日色已晚，他們不會(huì)在此停留。

    袁琴慢慢地坐了起來。

    四周尸山血海，殘旗飄揚(yáng)，散落的行李、破碎的馬車隨處可見。他就這樣坐了很久，目中什么也沒有，好像只是凝望著空虛。

    他已經(jīng)沒法子再去找出林寡婦和阿鋮的尸體了。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上天好像在跟他開一個(gè)玩笑，當(dāng)他心安地隱退鄉(xiāng)野的時(shí)候，他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當(dāng)他重新變成了一個(gè)負(fù)罪又懷恨的人，他卻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了。

    啊，是了……他還并不是一無所有的。

    他還有一身的罪，和滿心的恨。

    他終于知道他是為了什么而活著的了。

    從前是這樣，如今也還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