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了一會兒，動動手指，握成了拳。章曉的精神體力量讓他覺得很舒服，這和原一葦?shù)倪€不太一樣，高穹說不清其中的區(qū)別，但他真的很喜歡。想到那時刻的感受，他有種難以說清的愉悅和放松。

    想到向周沙借的那本書，高穹把它從包里拿了出來。

    他本來想借《向?qū)ㄗR》的，但周沙那里只有《哨兵通識》，他只好也拿了回來。

    哨兵和向?qū)н@兩本教材的內(nèi)容編排沒什么區(qū)別，第三章都是“性與性常識”，第一節(jié)也同樣是“性反應(yīng)”。

    他看得很認真。

    “中級性反應(yīng)是指在初級性反應(yīng)基礎(chǔ)上，因哨兵與向?qū)Ц顚拥纳眢w接觸或更強烈的信息素而誘發(fā)的一種生理反應(yīng)，主要表現(xiàn)為心跳加快、血象變化、性腺興奮并分泌體液、四肢乏力、暫時性失語等，其中四肢乏力和暫時性失語是最為典型的反應(yīng)狀態(tài)。部分易感人群可能因為極端興奮而出現(xiàn)短暫的昏迷或言語混亂，但極為罕見。中級性反應(yīng)與高級性反應(yīng)的表現(xiàn)十分相似，在辨認的時候必須配合反應(yīng)雙方心理狀況進行判斷?！?/br>
    高穹回憶了一下章曉的表現(xiàn)，忍不住笑了。

    再往下便是高級性反應(yīng)的解釋，但他被最后一段吸引了視線。

    “除性反應(yīng)之外，還應(yīng)注意到另一種可以與性反應(yīng)同時存在或分離開來的特殊情況：映刻效應(yīng)。映刻效應(yīng)由發(fā)展心理學(xué)研究者朱瑪麗于1954年提出，是指哨兵或向?qū)У谝淮伪恍膬x者誘引出精神體力量或完整精神體的情況。經(jīng)過大量的分組對比研究，朱瑪麗發(fā)現(xiàn)精神體有限的記憶功能在映刻效應(yīng)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精神體會對產(chǎn)生映刻效應(yīng)的哨兵或向?qū)Я粝律羁逃∠?，并且會不斷地加強，這種印象會對精神體的持有者產(chǎn)生相當(dāng)大的影響。映刻效應(yīng)多見于誘引出部分精神體力量，誘引完整精神體的現(xiàn)象十分罕見，目前只見一例。由于映刻效應(yīng)無法壓抑，無法消除，一旦產(chǎn)生便極難削弱，不少人對其存在抗拒心理。研究表明，產(chǎn)生過印刻效應(yīng)的哨兵和向?qū)Ф紝φT發(fā)者表現(xiàn)出了極為強烈的依賴、戀慕及占有欲?！?/br>
    這一段的末尾有一個星號，高穹循著看向注釋。

    朱瑪麗的學(xué)生深化了映刻效應(yīng)的研究，并且將它和“首因效應(yīng)”（*）相提并論。

    高穹看得津津有味。他沒上過哨兵通識這門課，不需要去思考考試或?qū)W分的問題，所以覺得教科書十分有趣。

    每周例會上，應(yīng)長河的黑眼圈讓周沙和原一葦都吃了一驚。

    “主任，你睡不好嗎？”周沙上下打量他，“老了兩百歲吧?！?/br>
    “別說了?！睉?yīng)長河擺擺手，打了個呵欠，“周沙，你還能搞到更強力一點兒的抑制環(huán)嗎？給高穹搞幾個，我真是受不了了?！?/br>
    周沙和原一葦對視一眼：“高穹已經(jīng)戴著了。”

    “沒用！”應(yīng)長河十分痛苦，聲音都嘶啞了，“他現(xiàn)在跟原一葦一樣，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體。大晚上的，他那玩意兒在我家里走來走去，還嗷嗚嗷嗚叫個不?！銈冎赖?，那狼確實嚇人?！?/br>
    周沙更加不解了：“高穹的精神體一直控制得很好啊，怎么跟一葦似的，一睡覺就……”

    “不一樣不一樣。”應(yīng)長河連忙加以詳細說明。

    據(jù)他所述，高穹的精神體會自己跑出來已經(jīng)有幾天了，從他因為擅自對章曉說出819事件而被自己臭罵一頓那個晚上開始。高穹一開始還有點兒自覺，看到自己精神體跑出來就收回去，但漸漸的也不管了。好幾次應(yīng)長河從書房走出來，立刻就被趴在電視機前的東西嚇了一大跳。高穹還沒事人一樣，拿著個遙控器換臺不停，還轉(zhuǎn)頭安慰應(yīng)長河：沒事，它出來睡個覺。

    應(yīng)長河讓他收回去，高穹說收不回去，一放松又跑出來了。

    “而且我覺得他的狼長大了?！睉?yīng)長河舞動手腳比劃，“太嚇人了，它怎么還能長呢？過了十八歲體型應(yīng)該就固定了啊……難道是精神體變異？也不是不可能，有過這種先例——等等，高穹呢?。?！”

    應(yīng)長河嚷嚷了幾聲，高穹才慢吞吞走進來。

    他手里拿著杯咖啡。

    原一葦很驚奇：“你喝咖啡呀？”

    “嗯?！备唏访碱^輕皺，“難喝，苦?！?/br>
    “這是章曉喜歡喝的，你不是都喝豆汁兒么？”原一葦笑問道。

    高穹靠在沙發(fā)靠背上，往咖啡里倒了一小包牛奶，認真攪拌：“試試?！?/br>
    應(yīng)長河為了延年益壽，決定不批評高穹，只用目光示意周沙記得扣他錢。

    “開會吧?！睉?yīng)長河摸摸光腦袋，打開筆記本，“這周最重要的，是配合本館的修復(fù)組完成對《吉祥胡同筆記》的修復(fù)。辛苦高穹和章曉了，筆記上卷的下半本已經(jīng)在歐慶的墳?zāi)估镎业搅?，損毀得比較厲害，太潮濕了，估計沒那么容易修復(fù)。有什么需要我們這邊協(xié)助的，我們就盡力幫忙。這個筆記對我們之后的工作意義很大，我要再提醒高穹一次，你不要再去sao擾袁悅了，他不可能給你任何筆記的信息?！?/br>
    高穹艱難地、一點點地嘬了三分之一杯咖啡，松了一口氣似的喘氣：“我沒sao擾?！?/br>
    應(yīng)長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威脅袁悅……”

    “章曉呢？”高穹突然問。

    辦公室里就他們幾個，沒有一見到他就拼命往嘴巴里塞抑制劑的章曉。

    “我給他放了半天假?！睉?yīng)長河說，“跟秦夜時去約會了。”

    高穹沉迷于咖啡表面波紋的臉終于抬起來了：“什么？”

    ——

    *首因效應(yīng)：即第一印象效應(yīng)，指第一印象對關(guān)系的發(fā)展具有很深刻的影響。它常常用于解釋“一見鐘情”和“第一次見面看你不太順眼”這兩種常見的情況。

    第19章 編組（1）（捉蟲x2）

    “對不起，我臨時要出任務(wù)?！鼻匾箷r的聲音有點兒甕聲甕氣的，“請你不要生氣，我們還不是正式交往，在普通朋友的社交禮儀里這樣的行為是可以被原諒的?！?/br>
    章曉：“沒那么嚴重……拜拜。”

    他掛了電話，在細小的雪沫里跺了跺腳。

    應(yīng)長河說秦夜時要和他約會，章曉對秦夜時確實沒有那方面的任何興趣，于是打算過來跟他說清楚。

    他等了半小時，秦夜時最后說來不了了。章曉一時間不知道拿這多出來的半天做什么好。他買了杯咖啡，一路走入地鐵站，看著線路發(fā)呆。

    有一個地方他很久沒去過了。

    二六七綜合醫(yī)院的位置稍稍有些偏，它專門收治與特殊人群有關(guān)的疑難雜癥，他的父母就住在那里。章曉想了半天，刷卡過了閘機。

    從這里出發(fā)往二六七綜合醫(yī)院大約要一個小時，到站之后還要走兩公里，章曉很熟悉這段路。

    到了醫(yī)院門口，他發(fā)現(xiàn)和兩年前他最后一次過來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二六七綜合醫(yī)院占地面積很大，門診樓、醫(yī)技樓和住院區(qū)之間有明顯的分割，除此之外還有一片生活區(qū)，以及一片教育區(qū)?！岸哕妳^(qū)綜合醫(yī)院”的大字貼在門診樓上，旁邊是紅十字會的標志。和氣派的樓房比起來，醫(yī)院門口就顯得小氣多了，厚重的鐵門緊緊關(guān)閉著，只在靠近保衛(wèi)區(qū)的地方嵌著一個檢測儀，那里才是來訪者通行的通道。

    門口的警衛(wèi)已經(jīng)換了一撥，章曉看到有幾個穿著齊整的軍裝。

    “干什么的？”醫(yī)院的警衛(wèi)過來問他，旁邊幾個軍人也轉(zhuǎn)頭看向這邊。

    警衛(wèi)指指檢測儀：“從那里進去，不要在門口徘徊。”

    “我來看看。”章曉說，“我爸媽在這兒住院?！?/br>
    警衛(wèi)動了動眉毛：“這樣啊，那你進去啊，身份證帶了吧？”

    醫(yī)院的安檢系統(tǒng)和人口系統(tǒng)是互通的，在刷證的時候如果顯示來訪者是哨兵或向?qū)?，他們會被帶到一旁的小屋子里，要求釋放精神體進行驗證。

    “我不進去，我就看看?！闭聲哉f。

    警衛(wèi)奇怪地看著他：“為什么？”

    章曉撒了個謊：“最近身體不好，精神體沒辦法凝成實體。”

    警衛(wèi)恍然大悟一般點點頭：“我知道，你這是腎虛啊，是這樣的，是這樣……”

    章曉：“嗯……”

    他正要轉(zhuǎn)身離開，一個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人慢吞吞擦著他的肩走了過去。那人經(jīng)過檢測儀的時候，檢測儀發(fā)出了尖銳的警報聲，他連忙遞出身份證，章曉看到他的手上也戴著厚厚的手套。

    “口罩帽子摘了?！本l(wèi)說，“驗一驗血?！?/br>
    他拿出一根細針，脫了那人的手套飛快在他指頭一扎，血珠冒出來的時候立刻往手上的試紙抹了一下。

    章曉看到了那個人的臉。這是他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里看到半喪尸化的人類。那個中年男人的臉干巴巴的，沒有一點兒肌rou，皮膚全都皺起來了，緊緊地貼附著頭骨。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的皮膚呈現(xiàn)出死氣沉沉的灰褐色，臉上都是一處處的斑紋，像一張干癟混亂的紙。意識到章曉的目光，男人瞥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白血一樣紅，眼珠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近似于白色的灰。

    “活不久了?！痹谡聲陨磉叺尼t(yī)院警衛(wèi)低聲說，“眼珠子全白的時候，喪尸病毒就侵入大腦，救不回來了?！?/br>
    “……現(xiàn)在呢？”

    “他是來醫(yī)院禁閉的?！本l(wèi)看上去十分八卦，“半喪尸化人類從登記那天開始就一直被監(jiān)視嘛，他們要定期抽血檢查血液里的病毒濃度，如果超標了就會被強制送過來。不過有的比較有人的良心，比如像這位，知道自己不行了，怕害了周圍的人，所以就自己過來了。這種東西其實不死也沒用了。”

    章曉心想，半喪尸化人類要追求人權(quán)，是有道理的。

    “我走了，謝謝啊?！闭聲哉f。

    他知道這一趟自己是白來的，但那日應(yīng)長河問起的時候，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父母。

    他們出不了這個醫(yī)院，而他也進不去。

    父母都是普通人，但他是一個向?qū)А聲孕南?，為什么這樣罕見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呢。

    成為特殊人群不是一件好事，縱使外表與普通人無異，但永遠是不同的：普通人不會因為被喜歡的人擁抱，而產(chǎn)生終生無法消除、無法削弱的依賴和戀慕。

    章曉只聽過映刻效應(yīng)，當(dāng)它真切地在自己身上發(fā)生時，他才理解為什么有人會抗拒它：它太恐怖了。

    高穹對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但映刻效應(yīng)將會永遠地把他和高穹捆綁在一起，他將一生都因為高穹的跌宕而跌宕，因為高穹的喜樂而喜樂。一條只有死亡才是盡頭的路，一條只能獨自行走的路。章曉怕得睡不著，回到文管委上班也一直躲著高穹。他害怕一旦見到高穹，自己精神體的力量會不受控制地溢出。

    而他始終只想做個普通人，談普通的戀愛，和雖然普通但很好的人相愛，過普通的日子。

    幸好引出的只是精神體的力量，不是完整的精神體。章曉寬慰自己：說明映刻效應(yīng)對自己的影響還不至于太過嚴重。

    “警告你千萬別碰，否則放蛇。”周沙走經(jīng)保護域，看到高穹又在盯著架子上的珍品瞧，“還有，你的狼不能收起來嗎？”

    高穹低頭看著緊緊跟在自己身邊的狼。

    本館那邊有兩位哨兵的精神體也是狼，但是和他的這頭長相有些不一樣：它比普通的狼更大，更壯，但相對來說腿卻要短一些，像是發(fā)育不良且惰于運動，變得身肥腿瘦。不過它的攻擊性和野性比那兩位哨兵的狼強，打起架來太高興了，高穹也有些控制不住。和周沙比試的那一次，它差點就咬中了周沙樹蝰的尾巴，這個舉動直接激怒了樹蝰，最后反而導(dǎo)致樹蝰扎了它一口毒液。

    “不知道為什么，常常跑出來。”高穹說，“是我生了什么病嗎？”

    文管委里只有他和周沙是哨兵，沒別的人可問了。

    “不會有這么奇怪的病，你最近做了什么？”周沙問。

    高穹沉默地回憶。他并沒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每天慢吞吞上班，慢吞吞吃芹菜rou包子，慢吞吞干活，又慢吞吞下班?；氐郊依锞脱芯恐苌衬潜尽渡诒ㄗR》，沉迷于查英漢字典理解注釋，連電視劇都不看了。

    他簡單地跟周沙說明了自己無聊的生活。。

    周沙對高穹的回答不滿意：“精神體老是跑出來，要不就是察覺到危險，要不就是太高興了?！?/br>
    “沒什么可高興的，我不高興。”高穹說。

    “是你的精神體高興。你高興它開心，它高興你也會很放松，你別騙我，肯定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敝苌诚肓讼?，心中一動，“你跟章曉吵架啦？”

    “沒吵啊?！备唏废肓讼耄拔冶Я怂幌?，他看起來倒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周沙一下就坐直了：“你抱了他？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現(xiàn)象沒？”

    “哦，我知道這個，映刻效應(yīng)。”高穹嘴角動了動，眉毛一聳，是個不明顯的笑，“他精神體的力量被我引出來了?！?/br>
    周沙笑瞇瞇地看著他。

    “……你笑什么？”高穹警惕起來，“為什么笑得這么憐憫？”

    “你真知道啥是映刻效應(yīng)？”

    高穹直接把書里的那句話背了出來：“指哨兵或向?qū)У谝淮伪恍膬x者誘引出精神體力量或完整精神體的情況。怎么了？”

    周沙站起來，爽朗地拂了拂自己的長發(fā)：“哎呀……沒想到你人高馬大的，卻是個傻瓜。”

    高穹臉一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