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種種從陸長亭的腦子里閃過, 再回想起來，陸長亭甚至莫名有種毛骨悚然的味道, 這人也著實太能掩藏自己了, 之前竟是滴水不漏，若非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這個人怕是還依舊做著他的賬房先生。

    只是陸長亭想不明白, 好好的，為什么偏要走上這樣的路？

    不等陸長亭開口詢問，林老爺就已經(jīng)當(dāng)先道：“他為何在宅子里動手腳，說來既讓人想要發(fā)笑，卻又覺得實在罪大惡極, 就為了這些，就因為他心里頭那點齷齪欲.望, 便要害得眾人陪他一起下水！瞧瞧, 這一年以來，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惶惶不安，難以安眠？”林老爺咬牙切齒, 面上閃過了悲痛之色。

    觀林老爺這般模樣，便可知曉他從前對土根應(yīng)當(dāng)是極為信任的。

    林老爺頓了頓, 方才繼續(xù)往下道：“土根從前叫王志, 志氣的志，他苦讀幾年，想要考取功名, 最后卻未能中榜，回到家鄉(xiāng)后，便郁郁不得志，整日里模樣頹喪，他家中人瞧不過眼，便將人送過來，令我那亡妻幫扶一二。因他讀過書，會算賬，亡妻便央求我留他做了賬房先生?！痹S是想到了亡故的妻子，林老爺?shù)拿嫔行╇y看。他妻子這般待這個表兄，而土根卻又是如何待他們林家的？

    “做了賬房之后，他將王志這個名字改回了幼年時的土根，后頭他又漸漸改了脾氣，一年比一年做得更好?！绷掷蠣斃湫σ宦?，“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得到我夫妻二人的信任?！?/br>
    “如今他卻說，正是林家這個香餑餑在他不得志的時候送了上來，他瞧著林家的富貴，心有不甘，恨不得將林家變?yōu)樗?，他干賬房干得越久，便越是瞧這林家不順眼……終于忍不住下了黑手。他買通他人，在慶壽寺出售給亡妻佛像，又去買了風(fēng)水物回來，埋于菜地之中……”

    林老爺激動得控訴著土根，“審問那日他說什么，他竟然說等林家敗落他等了很久，最終忍不住自己動手了！當(dāng)丫鬟死的那一日，他都是笑著的！他……他根本就是個瘋子！”林老爺激動得唾沫都飛了出來，幸而陸長亭站得并不近，這才避免了被糊一臉口水的局面。

    陸長亭心底也不由嘆了一聲。

    若真是如此，那這土根，哦不，王志，可不就是個瘋子嗎？

    恐怕早從王志將自己的名字改回土根后開始，他的心理就開始失衡了。

    林老爺急急地喘了兩口氣，而后道：“罷了不說此人了，殺那第一個丫鬟的兇手也找著了，是她的同屋，這丫鬟負責(zé)打掃佛堂，那個丫鬟便是負責(zé)每次給亡妻準(zhǔn)備佛經(jīng)、點香等等事宜。殺人原因也甚是可笑。”林老爺臉上涌現(xiàn)了嘲諷的笑容，“小公子可還記得那個最先見到尸體的小廝？”

    陸長亭點頭表示知道。

    “這兩個丫鬟都瞧上了那小廝，這便心底積了怨，后頭那個殺人的丫鬟怎么也想不通，她總覺得死去的丫鬟就是個打掃佛堂的，就是個做粗活兒的，憑什么還更得喜歡，一時心里不痛快，于是那日死去的丫鬟打掃的佛堂的時候，這個丫鬟假意告了假，實際卻是殺人去了……因她經(jīng)常進出佛堂，對佛堂極為熟悉，殺了人后，竟是極為輕巧地逃走了……”林老爺此時還露出了赧然的表情，若是當(dāng)初他們沒有妄斷這就是鬼在作祟，或許早也就抓住兇手了，畢竟只要是人下的手，那就必然會有痕跡。

    陸長亭嘆道：“這丫鬟可惜了?！?/br>
    林老爺點頭，“我也與知縣說了，這丫鬟殺人，怕是因為受那陰煞的影響，只是瞧知縣的模樣，似乎并不大相信?！?/br>
    對于這個結(jié)果，陸長亭并不覺得意外，之前他和朱棣都在林家的時候，他便從那知縣的態(tài)度中瞧出來了，知縣對于什么風(fēng)水鬼神之論，都相當(dāng)?shù)泥椭员?。但正如林老爺說的這樣，可惜了那丫鬟，誰心底沒有欲.望癡念呢？只是她很不湊巧，欲.念被助長，再等她腦子里的理智拴不住欲.望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就出事了。說來也著實是冤枉了些。

    “此事便不提了……其他人的死，可有疑點？”陸長亭問。

    “另外一個上吊的丫鬟，從前性子便有些木訥內(nèi)向，后頭和人起了爭執(zhí)，一時想不開就去尋死了，那個和她爭執(zhí)的人，聽聞重查此事后，已經(jīng)嚇壞了?！?/br>
    “爭執(zhí)？為了什么？”

    “不過是下人間攀比誰的月錢高罷了……”林老爺輕嘆一聲。

    “那這人可被定罪了？”

    “還不知曉呢，只是人給帶到衙門里去了?！?/br>
    那這人倒是也有些冤枉了，雖說言語能傷人，但不過是下人間攀比個月錢，便令她心底的絕望擴大，從而選擇了自殺，這著實賴不到那和她爭執(zhí)的人身上。除非是旁人惡意羞辱于她，那才需得負責(zé)任。

    陸長亭腦子里又閃過了那知縣的面孔，也不知道這知縣會如何決斷，陸長亭心底總有個不大好的預(yù)感。

    “那令公子的事……”

    “那毒也是土根下的?！绷掷蠣旈L嘆一口氣，“他正是瞧下毒見效慢了些，但又不敢直接下手殺人，這才想了從風(fēng)水入手害人命的陰毒法子。”

    陸長亭腦子里頓時浮現(xiàn)了四個大字，“喪心病狂”。也唯有這四個大字，才足以形容那土根了。

    林老爺此時忍不住冷笑道：“他請小公子來，都只是為了讓小公子在束手無策之下，告知我宅子風(fēng)水有異無法解決，還再狠狠刺激一下我，將這最后一根稻草壓上來！”請了無數(shù)人都沒法子，這最后再來一次打擊，說不準(zhǔn)林老爺當(dāng)真會想不開，再加上宅子里對他心底負面情緒的助長，弄不好林老爺便也會自殺。畢竟在床底放米并沒能害到林老爺，那土根自然便要想別的法子來入手了。

    “想一想自打我那兒子病了以后，我便守在他的隔壁，而那時土根還常常勸我，讓我回屋去休息，有他盯著是一樣的。那時我還心中感動不已，如今想來，……這！這白眼狼！那時候他怕只是見我不回屋子，于是急了才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林老爺激動過頭了，這會兒又忍不住喘了起來。

    陸長亭不得不出言安撫他，“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逼鋵嶊戦L亭就是隨手給灌了一碗雞湯，但是沒想到，這碗雞湯讓林老爺雙眼放起了光，甚至是直接將這句話給當(dāng)做了座右銘一般的存在。

    “小公子大智慧！”林老爺激動地道：“逝者已逝，也挽回不來了，我只希望我這兒子能早日好起來，其它的便無所求了……”

    “不，眼下你還是有所求的?！标戦L亭指了指腳下，“咱們得換個風(fēng)水局?！?/br>
    林老爺臉上取而代之的是喜悅，他激動地連連點頭，“是是！小公子說的是！”

    一旁的下人見林老爺?shù)那榫w稍微平復(fù)些了，這才委婉地出聲道：“老爺，茶水和糕點，都端上來了。”

    林老爺這才想起來，他竟然拉著陸長亭就站在花廳門口，唧唧歪歪說了這么久。林老爺尷尬地躬腰請陸長亭往里走，陸長亭并不生氣，畢竟這樣的事情得到了解決，林老爺會如此激動，也乃是人之常情。陸長亭跟著走進去坐下，慢慢喝著茶，口中道：“還要等一等計寶山，他會將風(fēng)水物送過來?！?/br>
    林老爺點著頭，“知道知道！我已經(jīng)將錢付給計掌柜了?！闭且驗橛媽毶椒Q陸長亭一聲“小師父”，于是林老爺連帶著對那計寶山也客氣了不少。

    陸長亭和林老爺聊了會兒他那兒子的事，也就是這個時候，陸長亭方才知曉林老爺大名林沖。這個還真是令人說不出的復(fù)雜啊，林老爺這模樣和豹子頭林沖可著實差得有些遠。林老爺見陸長亭神色怪異，還不知曉自己的名字是哪里出了錯，他笑道：“小公子可是覺得我這名字與我不大相配？”

    豈止是不大相配！

    不過林老爺不知道林沖倒也實在正常不過，水滸傳由施耐庵寫于元末明初，這時候才剛是明初時候，水滸傳自然沒那樣快便到天下聞名的地步。

    陸長亭此時搖頭道：“這名字與林老爺相配的。”

    打過交道，陸長亭便也瞧出來這林老爺品性還算不錯，既然品性好，哪里會配不上一個名字呢？名字是死的，這人可是活的。

    林老爺笑道：“哈哈，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夸贊我。多謝小公子，多謝小公子給我留了個面子?！?/br>
    陸長亭也不多言，他這會兒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之前請來的大夫如何說？”

    林老爺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沒了，他嘆道：“還能怎么說？開了藥又如何？那大夫說沒法子就是沒法子，現(xiàn)在就等著瞧天意了。我如今也只能盼著，何時再來個如小公子這般神通的人物了！”

    這林老爺方才也與他細細說起了自己的兒子。林老爺?shù)膬鹤用辛殖剑置?，來源于他出生在辰時，林老爺也是覺得自己沒甚文化，不敢亂起名，這才就著辰時起了名，但其中倒也算是寄托了林老爺和林夫人一片愛子之心。

    林老爺說起這個兒子，面上帶著笑容，只是笑容里難免夾雜點兒苦澀，“他長得更像是亡妻，長大后便生得很是英?。『箢^還讀了些書，不少人都夸他若是去考科舉，那定然能中榜的！”自豪過后，林老爺便覺得更為難以接受了，“原本他都成我的左膀右臂了，我就等著過幾年便將鋪子都交給他，自己和妻子歇息享福去……誰知曉，臨老了，反倒還出了這樣的事……”

    也正是林老爺這席話讓陸長亭覺得有些觸動。

    因而陸長亭也才想到了一個人。

    “林老爺不如試一試去求慶壽寺的道衍主持。”

    “道衍主持？”林老爺傻了眼，一度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然他怎么會讓自己去求一個和尚呢？這道衍主持是厲害，但這也跟治他的兒子沒關(guān)系啊。

    陸長亭記起來，道衍在做和尚之前是學(xué)醫(yī)的，最重要的是，他出自一個醫(yī)道世家?。∵@般出身，比起旁的大夫來，應(yīng)該是更為出色的。就算道衍無法，但只要林老爺心誠，總能求得道衍給出別的法子來，道衍應(yīng)當(dāng)還有認識的更為厲害的大夫。

    “你若信我，便去求他試一試?！标戦L亭說完，想到道衍不是個慈悲心懷的人，于是不由得又補上了一句：“他很難打動，你需要費些功夫?！?/br>
    林老爺滿不在乎地道：“費些功夫算什么？只要能求到道衍主持伸手，哪怕是讓我跪在道衍主持的外頭，我也是甘愿的！”

    陸長亭點頭，“那你便去試試吧?！?/br>
    林老爺此時臉上已經(jīng)是欣喜若狂了，他盯著陸長亭道：“只是不知我如何才能感謝小公子……總覺得錢財都不足以為報了！”林老爺一張圓臉上還掛著感動之色，看上去還有幾分好笑。

    陸長亭沒想到林老爺這般信任自己，面上不自覺地帶出了點笑容。

    好歹林老爺還能幫得上，安喜父子如今卻是音訊全無了。陸長亭斂下面上情緒，低頭繼續(xù)喝茶。

    這時候下人來報，說是計寶山來了。

    沒一會兒，計寶山便跟下人后頭進來了。計寶山朝著陸長亭拜道：“小師父?！彼缃袷且淮谓械帽纫淮胃鼮榉Q誠懇了，只恨不得直接跪拜下面認陸長亭做師父才好。畢竟從前他費了老大的勁兒才能賣出去風(fēng)水物，如今卻不僅是攀上了燕王府，生意還順著就來了。再加上見識過了陸長亭的本事，計寶山能不對他佩服至極嗎？

    “東西帶來了嗎？”

    “來了來了。”計寶山忙將手中的箱子放了下去。

    箱子打開，就見里面放的全是木頭。

    計寶山指著道：“這些木頭經(jīng)過處理之后有個特別的名字，叫安神木?！?/br>
    “安神木性沉靜，放置在宅中，可以逐漸消減之前陰煞所帶來的影響?！?/br>
    “這、這就沒了？”林老爺疑惑地問道。

    “嗯，沒了?！标戦L亭道：“風(fēng)水物貴在精而不是在多，有時候一件風(fēng)水物便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若是擺得雜亂了，反而容易惹出麻煩?！?/br>
    林老爺點了點頭，一臉受教。

    現(xiàn)在林家就是個窟窿，修補并非一時之事，補宅子的風(fēng)水，也都是為了先消除陰煞對于人的影響，別的還要等消除之后再說。

    林老爺當(dāng)先帶路，帶著他們在宅子里再走一走。等走到林老爺?shù)木铀猓戦L亭有些驚訝，“你將屋子封起來了？”

    林老爺點頭，“這也不敢去住了……”

    哪怕那碗米被取走了，哪怕這床也被撤走了，哪怕那個洞口都被堵上了，整個風(fēng)水局都破了，但林老爺還是不敢去住，只要進入那個屋子，他就會想起那毛骨悚然的手段。

    陸長亭怔了怔，隨即就理解了林老爺?shù)南敕?，畢竟大家都是普通人，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那么多條命，自然倍加珍惜自己的性命安危，對于這樣潛意識里認為能給自己帶來危害的地方，當(dāng)然不會愿意再接近。

    “但是屋子不能封?！标戦L亭道。

    “為何？”林老爺傻眼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講究。

    “從宅子建成開始，這里的風(fēng)水便成了一體，現(xiàn)在你封起屋子，便是將風(fēng)水的一部分割裂出去了，這反倒破壞了宅子的本身。這很不利于之后風(fēng)水局的布置，也不利于宅中氣運的恢復(fù)?！?/br>
    林老爺咬了咬牙，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決斷。

    既然畏懼這里，那就……“搬家吧?！标戦L亭道。

    之前風(fēng)水局未破，搬不搬家也沒什么差別，畢竟氣運已然受損，眾人也都受到了影響，而如今風(fēng)水局破了，害人的玩意兒沒有了，兇手也被抓走了，若是林老爺不愿再見到那屋子，不愿見到這宅子里曾經(jīng)被動過手腳的地方，那就搬家便好，等到了新家，陸長亭再給他布個恢復(fù)氣運的風(fēng)水局，那也是一樣的。

    林老爺嘆了口氣，“此處我與家人住了不知多少年了。罷了，我便帶著我那兒子換個地方棲身吧。”

    宅子并不貴重，貴重的只是這宅子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和他們曾經(jīng)留在宅子里的回憶。

    林老爺苦笑道：“日后憑吊亡妻，怕是都無從憑吊了?！辈贿^感慨也只是一時，隨后林老爺便收拾好了情緒，道：“今日勞煩小公子了，等過幾日搬了家，再勞煩小公子一番?！?/br>
    陸長亭猶豫了一下，道：“你確定要搬了？”

    “是啊，這里被王志禍害得也瞧不見從前的模樣了，現(xiàn)在看著也只有傷心了。”林老爺像是在勸解自己一般地說道，“該走了，該走了！”

    “那林老爺走后，將此處賣與我如何？”

    “?。俊绷掷蠣敶篌@失色，“這樣的宅子，那如何能行？”

    第064章

    陸長亭不動如山, 沉聲道：“這樣的宅子對于常人來說是難以接受，但對于我來說卻沒有這樣的困擾?！?/br>
    林老爺點點頭, 算是認同陸長亭的確是有能力的, 但隨即林老爺又搖了搖頭，“不不，那也不成！小公子要住什么樣的宅子沒有？怎能住這樣的地方？”

    “我不住啊?！标戦L亭打斷了他的話。

    林老爺再度愣住, “不?。俊辈蛔≠I來做什么？

    陸長亭淡淡道：“買著玩兒。”其實他是打算以后住。

    原本在中都花了錢買了處小地方，但誰讓他狼狽地從中都逃走了呢？現(xiàn)在來到北平，雖說入住了燕王府，但畢竟不是他的地方，不是他自己捏在掌心可以令他覺得穩(wěn)妥的地方。

    這里他一時當(dāng)然不會住進去, 但若是等到日后王府有女主人了，朱棣娶妻成家了, 他還賴在燕王府, 那就著實顯得怪異了。

    與朱棣這么幾年情誼，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僅僅因為他搬出燕王府就淡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