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鄭薇停下哭聲,順著那雙靴子往上看,靴子邊緣的正前方各繡了一朵藏藍(lán)色的梅花。 鄭薇呆了呆:這人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沈俊吭哧吭哧地?cái)D了一句話:“娘娘你別哭啊?!?/br> 鄭薇正要答話,但是剛剛大概哭得太狠,她鼻子倒先哭得被堵住了,好像有什么東西要馬上流下來! 鄭薇尷尬以極:這時候能流下來的還能是什么?但這人死活沒看出來她的窘境,還杵在她面前一步也不動。 鄭薇無可奈何,再不擦的話,鼻子里的東西都快要順流而下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心道:反正每次見到他,自己不是在罰跪,就是落水了,要么就是要摔了,總歸沒有個好形象。她正傷著心,且顧不得那么多,就著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惡聲惡氣問道:“你是有什么事嗎?” 反而是沈俊被她驚了一下,忙將眼神錯過些許,“娘娘不是說要找微臣嗎?您是有什么事嗎?” 鄭薇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之前的事,心里雖仍尷尬著,但她的確是走投無路了,這件事既然季氏連告訴都不愿意告訴她,更何況是幫她在她跟姜氏之間傳信?而且季氏就是能幫她傳個一次二次,那萬一姜氏死活擰著要出家,她還能一次次地用威遠(yuǎn)侯的資源幫她們母女聯(lián)系?更不必說,這樣頻繁地傳遞消息本來就容易讓這些暗線過早地曝露。 她只有求眼前這個曾給過她數(shù)次善意的陌生人。 鄭薇深深地吸口氣,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底氣嚴(yán)重不足:“是我想請你幫個忙。” 她抬眼忐忑地看一眼沈俊,對方正專注地看著她。她微微低下頭:“剛剛我娘的事你都聽到了吧?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請你幫我給我娘帶封信?!?/br> 鄭薇以為沈俊至少要考慮一會兒才會回答的,沒想到他十分爽快地就點(diǎn)了頭:“沒問題。” 反而是鄭薇先愣了:“?。俊彼桓蚁嘈诺卦賳栆槐?,“我是說,我想讓你給我?guī)Х庑懦鋈?,這也能行?” 沈俊看一眼這女孩子通紅的眼睛,肯定答道:“能行,你什么時候把信給我?” 鄭薇沒想到這么簡單就能把事情解決,反而有些躊躇地問道:“這于你不會有什么麻煩吧?” 這個女孩子明明已經(jīng)焦急得躲在這里大哭了,卻還擔(dān)心會不會連累到他。 沈俊看著她,心情莫名有些柔軟:“娘娘還是先想好您的信寫好了怎么傳給微臣吧?!?/br> 突然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下來,鄭薇險些沒樂暈過去,好在她還知道這是哪里,忙穩(wěn)住了心神,恨不得對沈俊感激涕零:“沈侍衛(wèi),我真是,真是太謝謝你了。你要真肯幫我這個忙,可是救了我的命!” 鄭薇一激動,又眼淚汪汪的了。只是這姑娘大約不知道,她剛剛躲在角落里哭,臉上不知什么時候蹭了一道黑泥,在她白生生的臉頰上格外的顯眼。 沈俊右手動了一下,卻又悄悄地將它壓會到了身體的側(cè)邊。聲音里帶著些許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苦澀:“圣恩浩蕩,娘娘以后自是有無邊富貴可享,往后再有這樣的事,會有很多人來幫你忙的?!?/br> 鄭薇略略攏了眉:沈俊這是說她要得皇上青眼了?他怎么會這么想? 但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聞言不以為意地?fù)u頭道:“那怎么可能?我一個小小的美人,無姿無色的,陛下怎么會看上我?” 沈俊認(rèn)真地看住她,道:“非也,娘娘前兩月曾大談荔枝的物性,說過荔枝此物最是嬌貴不能保存,當(dāng)時陛下就在旁邊的御花園站著,陛下曾贊過娘娘是才女?!?/br> 鄭薇剛要否認(rèn),突然想起那個至今都難忘的晚上,臉色頓時白了,她有些驚慌地問道:“六月?你說的是不是一個傍晚?” 沈俊剛要答話,面色突然微微一變,沖鄭薇拱了拱手,“有人來了,微臣先走了。娘娘若是寫好了信,使人送到坤四所的侍衛(wèi)房里找我就是?!?/br> “等一下!” 鄭薇一聽就急了:還要給他送過去?別說她根本不敢隨便把這樣的東西交給旁人,就是給了,她們外廷跟后宮分屬于兩個地方,尋常連小太監(jiān)都不能隨意在兩邊穿行,她一個小小的妃嬪,到底要怎么才能安然無恙地把東西給他送到手上? 她道:“我找不到人去啊,你能不能再說一個地方?” 沈俊沒想到鄭薇叫住他就是為了說這句話,他耳朵里聽著腳步聲越發(fā)近了,心下不由得焦急:“你叫那天撞了蔣太醫(yī)的小太監(jiān)送過去即可,我會交代同僚放行的。” 鄭薇被他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震得傻了:那天晚上她是讓澄心找了一個鄭家的人去攔一攔蔣太醫(yī),可安排都是澄心在做,澄心找的誰撞的蔣太醫(yī),別說她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她也不可能找鄭家的人去遞這封信?。?/br> 還有,這個人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明明她那天的表現(xiàn)連皇帝皇后都沒看出來破綻,他又是從何得知蔣太醫(yī)的受傷跟她有關(guān)系?鄭薇在颯颯的秋風(fēng)當(dāng)中出了一身的冷汗,總覺得自己做什么事都像是被人看穿了一樣。 鄭薇遲遲沒有答話,沈俊卻等不及了,只當(dāng)是她同意,他不再多言,甩開步子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里。 鄭薇還沒從強(qiáng)烈的震驚中清醒過來,便看見沈俊跟喬木在拐角處擦身而過。 喬木端著一個銅盆快步跑來,驚疑不定地問道:“小姐,那里怎么會有一個侍衛(wèi)?” 鄭薇“嗯”了一聲,聽見喬木的聲音,才是徹底回了魂,她隨意指了個位置,“我怎么知道?那個人剛從那個房間里出來便走了?!?/br> 這些侍衛(wèi)也會有一些在后宮中輪崗,喬木并不當(dāng)一回事,問了這一聲之后便專心地絞了一把布巾,幫鄭薇擦拭起弄臟的衣襟。 鄭薇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喬木幫她清理著身上殘余的穢物,心思又飄到了剛剛離去的沈俊身上。她自問自己設(shè)計(jì)的一切沒有透露給任何人,若非此事必須要用到鄭家在宮里的人手,她一開始就不會騙鄭芍,說她會幫鄭芍出主意,毀掉云充容的臉。 理想的情況,她應(yīng)該自己承擔(dān)設(shè)計(jì)帝后以及云充容的所有步驟,這樣的話,也不會讓鄭芍感覺到自己在被鄭薇利用愚弄,從而傷害到她的感情??舌嵽弊笏加蚁?,她實(shí)在無法一個人完成,只有把計(jì)劃透露了一部分給鄭芍和澄心,而她們每個人知道自己所要完成的部分也不盡相同。 像鄭芍就是幫她挑出誰對蘆薈最過敏,并把濃度稍淺一點(diǎn)的玉容膏送給她,而澄心則是只要聽見云充容那里出了事,第一時間就是要想辦法幫她把趕去的御醫(yī)拖住,能拖多久就要拖多久,好讓戲能夠順利地唱完。 她自問這個計(jì)劃雖不是十分完美,但絕不可能一眼被人看透?,F(xiàn)在卻一語被一個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男人喝破,她又是驚嚇,又有些沮喪。 “小姐,你眼睛怎么紅了?你哭了嗎?”喬木大吃一驚,丟了帕子連聲追問道。 鄭薇想著,她或許以后還要找沈俊幫忙,說不定還得找他多次。喬木基本跟她形影不離,瞞著她也無益,說不定,她還要找她幫忙,她擦了擦眼睛,道:“我們回去再說吧。” 鄭薇卻不知道,她離開之后,一個人從最角落的大柱后轉(zhuǎn)過來,望著鄭薇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笑了:“皇上對她有意思,她跟這侍衛(wèi)好像又有些說不清的關(guān)系,真想知道,鄭芍知道此事后會是怎樣的臉色?!?/br> 鄭薇主仆二人回到景辰宮的時候,景辰宮上上下下跟過了年似的個個興高采烈的。 喬木拉著絲籮一問,才知道鄭芍回來后開箱賞了每個人一兩銀子。 絲籮原本笑得甜甜的迎上來:“喬木jiejie,盈夫人那里發(fā)的銀子我給你領(lǐng)了回來,一會兒我們回屋去拿?!?/br> 喬木哪還有心思問絲籮銀子的事?這一路跟著鄭薇回來,眼瞅著她眼里就像蘊(yùn)了風(fēng)暴一樣,整個人簡直是置身在六月夏天的烏云之下,看上去即將馬上爆發(fā)! 喬木還沒打眼色讓絲籮下去,反而是鄭薇開了口:“絲籮你看看廚房里有沒有熱水,我簡單地洗一洗?!?/br> 絲籮屈膝應(yīng)了,等她一離開,鄭薇的神情立刻徹底繃不住了。 “小喬,我娘她要出家了?!?/br> 喬木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她不是要落發(fā)為尼吧?” 鄭薇點(diǎn)著頭沮喪地捂住臉,卻留了一點(diǎn)縫,看喬木先是幾乎要跳起來,雖然情緒不穩(wěn),思路倒還清晰,而且她接受得比鄭薇預(yù)想當(dāng)中的快多了:“小姐,這肯定不行的!咱們夫人長得這么美,萬一在外面庵堂遇到壞人,那可是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 鄭薇頹然地把身子往床上一倒:“誰說不是呢?可你也知道,我娘那人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她想做的事,從小到大,有哪一件沒做到過?” 如果說姜氏從小在市井中廝混,見慣世俗風(fēng)情,或許能有保全自己的可能,但她偏偏以前是個大家閨秀,家道中落后沒有吃到多少苦便被鄭父娶回了家,鄭父死后,女兒鄭薇又接過了照顧母親的責(zé)任,再讓娘兒倆住進(jìn)了威遠(yuǎn)侯府這個避風(fēng)港中。 可以說,姜氏這一生雖命運(yùn)多舛,喪親喪夫,卻很少與外人接觸,并沒有真正見識到外面世界的殘酷可怕。她的想法里很有一些天真的部分。 別看尼庵也是在清修,可那里肯定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去保護(hù)姜氏。若是姜氏貿(mào)貿(mào)然地去出了家,還不知道要怎樣被人欺辱。 姜氏要是個好糊弄的蠢人也就是了,偏她還十分聰明,若她真想出家,鄭薇不覺得,憑著威遠(yuǎn)侯府那些人能攔住她的去路。 想到這里,鄭薇更加地坐臥不安。她真怕一個不提防,姜氏就出了門,自此人間蒸發(fā)。 喬木顯然跟鄭薇想到了一處去,她急得直轉(zhuǎn)圈:“小姐,要不,您再去跟大小姐認(rèn)個錯,讓她求侯夫人幫您給咱們夫人遞封信吧?!?/br> 沒有沈俊的話,這原本就是鄭薇準(zhǔn)備做的事。 她拉了喬木的手,“我想到了另一個辦法,只是需要你幫幫忙。” 喬木立刻毫不猶豫,“要幫什么忙?小姐只管說?!?/br> …… 進(jìn)宮遇到這天大的喜事,侯府的太夫人馮氏和夫人季氏即使經(jīng)多了風(fēng)雨,在走的時候也免不了笑容滿面。 玉版送了馮氏和季氏回來,便聽見鄭芍怒沖沖地道:“高興什么呀?我懷個孕也不知道戳了誰的肺管子,人家說不定是面上笑著,心里恨著呢!啊,不對,澄心,你沒看見,我可看見了,人家從側(cè)殿起就陰著一張臉,看我懷孕就這么不樂意嗎?” 玉版再沒料到,剛剛還跟著馮氏和季氏只差喜極而泣的鄭芍臉說變就變了,忙快步走了進(jìn)去,聽澄心輕言細(xì)語地安慰道:“夫人,您還跟薇姑娘置著氣呢?這都多久了?看薇姑娘給您賠了多少不是啊,您不能原諒她這一回嗎?” 鄭芍差點(diǎn)要跳起來:“你是誰的丫鬟哪?怎么每天都在幫著她說話?” 澄心見鄭芍激動得厲害,還真是不敢再說下去了,忙安撫道:“好好,奴婢不說了,小姐,您現(xiàn)在可不是一個人了,得當(dāng)心自己個的肚子??!” 鄭芍的氣卻更不順了:“肚子肚子!你也說,我娘也說,奶奶也說,敢情我這個人全身上下就一個肚子值得當(dāng)心是吧?” 澄心被鄭芍披頭蓋臉地一頓訓(xùn)斥,不敢再說下去,垂著頭站到了一邊。 鄭芍卻不知怎地,看這兩個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丫鬟一個比一個的規(guī)矩,不由更加生氣,正要抬手拍了桌子,卻聽一人脆鈴撞擊一樣輕聲笑了:“喲,都快當(dāng)娘的人了,還這么像個小孩子一樣?” 鄭芍猛地回頭,就見鄭薇笑吟吟地背著手走了進(jìn)來。 鄭芍鼓了鼓嘴,怒問道:“你來干什么?我叫你來了嗎?” 鄭薇笑道:“我當(dāng)然是來看我未來的小侄子了,結(jié)果啊,小侄子沒看見,倒看見一個青面獠牙的侄子?jì)??!?/br> 鄭芍“哼”了一聲,“我可不敢高攀鄭大軍師?!?/br> 鄭薇看一看左右,玉版和澄心已經(jīng)偷偷溜了出去,立刻苦了臉:“好啦,阿離,你別跟我生氣了行嗎?這兩個月,我都跟你道了好多次歉,你就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 鄭芍繼續(xù)哼:“原諒?我當(dāng)然要原諒你,我可不敢得罪你,我可害怕了,我害怕呀,萬一你哪一天一時興起,把我算計(jì)得骨頭渣也不剩,那我找誰哭去?” 鄭芍話說得狠,鄭薇卻不大擔(dān)心,她能說出來,就代表她已經(jīng)不太放在心上了。 鄭薇笑嘻嘻地湊過去看她:“我哪敢算計(jì)你???我算計(jì)了你,我侄子可怎么辦?我還給他備了好多好玩的東西呢?!?/br> 她伸出手,把手上的東西遞給她,“你真不理我了?那這個東西我可就收回去了?” 攤開的手掌里,是一個有些舊了的兵人娃娃。 鄭芍開始驚喜了一下,卻問道:“這不是你爹留給你的嗎?你一直那么寶貝,怎么會送給我?” 這個兵人是鄭薇爹用木頭制的,但跟其他的木頭兵人不同處便是,這兵人的四肢骨節(jié)可以拆解活動。 這對于在現(xiàn)代見識過不少比那更精美玩具的鄭薇而言當(dāng)然不算什么,可鄭芍自然沒見識過,她小時候一看就喜歡上了,一直想找鄭薇要來玩玩。可自從鄭薇爹死后,這個兵人就相當(dāng)于她爹留給她的紀(jì)念品,她當(dāng)然不舍得。 鄭芍小時候不懂事,跟她強(qiáng)要了好多回都沒要成功,沒想到這一次居然這么輕松地就到了手。 鄭薇笑道:“你忘了?我們?nèi)ツ昙绑艜r說過的,我們彼此嫁了人之后,一定要送給對方的孩子一件自己最寶貝的東西,你當(dāng)時還猜了好多回我要送什么,可惜啊,你一個也沒猜對?!?/br> 鄭芍握住兵人,原想還拉著臉的,到底沒有拉住,“哼,別以為你用這個就能收買我!” 鄭薇故意裝作聽不懂,把手一伸:“好啊,你是不是看不起它是個破玩具?看不起快還給我!” 鄭芍連忙縮了手:“不給!哪有人送了禮物馬上還要回來的?你羞不羞???” 鄭薇嘻笑道:“我羞不羞我是不知道的,可我知道啊,有的人想了我的兵人想了快十年,我偏偏不給她,我可是說定了,這個,是給我小侄子的?!?/br> 鄭芍終于繃不住笑了,卻馬上端起了臉,咳嗽一聲:“好吧,看在這個兵人的份上我原諒你這一回。哎,你眼圈怎么是紅的?發(fā)生什么事了?” 等鄭薇一湊近,鄭芍立刻看到了鄭薇的紅眼圈。 鄭薇微微嘆一口氣,明明已經(jīng)用涼水敷了這么多遍,不想還是被看了出來,她垂下眼皮,去看鄭芍還平坦無比的小腹:“你懷孕了,我高興的唄?!?/br> 鄭芍的眼圈也紅了:“這有什么好哭的?”卻拉著鄭薇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你覺得神奇嗎?這里面有一個小生命在孕育呢。” 鄭薇沒有說話,走到床頭跟鄭芍半靠在一起,她手貼在鄭薇的肚子上,放得極輕,生怕一個不小心便驚動了在里面憨睡的小家伙。 “你說,”鄭芍輕聲問道:“他能平安地長大嗎?” 鄭薇皺了眉:“別瞎說,他是我的小侄子,他當(dāng)然能了?!彼D了頓,“他也是皇上的孩子,皇上會保護(hù)他的?!?/br> “可是這宮里,實(shí)在太可怕了。”她的聲音輕得幾乎快要聽不見:“就連皇上,我有時候也覺得,他很可怕。” 鄭薇一時不知該怎么說話,這個時候去跟她剖析利弊顯然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