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地藏菩薩誕辰雖寺中謝客，但既是寺廟，這種日子就肯定要做法事。

    寶如抱著修齊下了馬車，進(jìn)了正殿，本是欲要上柱香的。見偏殿中供著許多牌位，遙想起自己去了的先人們，遂央那沙彌也替自己書了一份牌位，掛到了牌位處。

    木魚聲起，經(jīng)聲響起，只要供起牌位，亡靈便會到此聽經(jīng)，尋求解脫。

    親自將牌位掛在偏殿中，寶如一張張望過去，要看看牌位上都書著些什么人。

    有兩份并排一處的，一份寫著她母親同羅綺的娘家乳名，阿齊，上面有她的生死之期。寶如起了警覺，再看旁邊一份，上面書著懷嶼的俗家名字，并他的生死之期。死期，恰就是今年的元宵節(jié)。

    這么說，當(dāng)日她把尹玉釗給懷嶼之后，當(dāng)天懷嶼就死了。那尹玉釗肯定于當(dāng)時(shí)就逃脫了。望著香火燃燃，卻寂然無人的大殿，寶如心說糟了，除了尹玉釗以外，沒有人會確切知道這兩人的死期。

    顯然，尹玉釗曾來過白馬寺。

    寶如見有個(gè)小沙彌在此書牌位，上前問道：“小師父，主持法師果真已經(jīng)過身了？為何此處竟有他的牌位？”

    小沙彌合什雙掌道：“實(shí)則小僧也不知道，不過有人帶來的他的骨殖，并叫吾等念經(jīng)，好好替他超度?！?/br>
    “那人去了何處？”寶如問道。

    小沙彌是個(gè)話多的，也是見寶如生的福相隨和，多說了幾句，道：“他們昨夜才來，今早就走了，聽他們的口風(fēng)，是要往洛陽城見榮親王，并接一位夫人和一位小公子?！?/br>
    至此，寶如才明白李代瑁等的人是尹玉釗。這也就難怪李代瑁會讓她從地道走。尹玉釗未死，還依舊卷在朝斗之中，而且站在小皇帝李少陵一邊。

    寶如也不驚動和尚們，吩咐方升平和土匪們退了出來。而這時(shí)候，洛陽城已經(jīng)整個(gè)兒被圍了。她把小修齊安置妥當(dāng)之后，便策馬直奔函谷關(guān)，以她的心思，是準(zhǔn)備若季明德兩兄弟打到難分難解，就狠罵一通，各打五十大板的。

    誰知到的時(shí)候他們已經(jīng)打完了，皆是鼻青臉腫，還好，沒有傷筋動骨。

    回首望長安，季明德望著馬上的寶如，問道：“寶如，你說尹玉釗他到底想要什么？”

    就好像他此生執(zhí)著，從一睜開眼睛，就想找回寶如和季棠一般，尹玉釗也有他的執(zhí)著和目的。江山權(quán)位嗎。似乎不是，如果是的話，他在殺掉懷嶼之后，次日就可以殺回來，再和榮親王府周旋，畢竟他有朝臣的支持，那怕死，也會死的轟轟烈烈。

    就僅僅只是寶如？

    季明德打心眼兒里看不起尹玉釗，也覺得這個(gè)理由牽強(qiáng)而又可笑。

    尹玉釗像他一樣，小時(shí)候也是野孩子，苦孩子出身，不像李少源這樣的王府貴子，從小得到的太多太多，反而于物欲無貪無求，他們對于榮譽(yù)，對于權(quán)力，都會有一種狂熱的追求和勢在必得的野心。

    尹玉釗半年蟄伏，他所為的，究竟是什么？

    季明德押了半晌，認(rèn)定尹玉釗在洛陽找不到寶如之后，肯定會去長安。畢竟宰相和中書等人，私底下依然是支持他的，小皇帝李少陵又信任他，季明德覺得他會回長安。

    寶如道：“長安我就不去了，既訊兒報(bào)給你了，我便找個(gè)地方等著你，等你來接我，再接修齊，咱們一家團(tuán)聚?！?/br>
    季明德道：“好，你們等著我?！?/br>
    他勒馬欲走，見寶如在馬上端坐，笑望著，是要送他離去的樣子?？纱抗庖婚W過，唇角漸僵，立刻變的悶悶不樂。

    紅衣，白膚，高綰的發(fā)髻，見他目光投過來，依舊笑著。他的寶如，比之沒有生季棠之前那圓容容的臉兒，如今似乎瘦了許多，都瘦出尖下巴來了。

    他這半年多于她似乎太冷淡了些，沒有耐心的哄她歡過，哄她笑過。他已經(jīng)不期待季棠了，因?yàn)樗K于明白了一個(gè)道理，每一個(gè)孩子都不同。無論寶如再生幾個(gè)，都是他和她的孩子，但不會再是當(dāng)初的季棠。

    如今他依舊在為寶如而努力，為了那個(gè)在臨洮府的冷炕上，蜷著身子問方衡，自己怎么會糟到這一步的寶如。這輩子，風(fēng)光霽月，窮盡天下所有，他要給她最好的，最榮耀的。

    兩生以來，季明德頭一回覺得自己該給寶如講講季棠，還有上輩子倆人之間的故事。就當(dāng)做一個(gè)故事來講，而不是一個(gè)人背負(fù)著，那樣，季棠就在兩個(gè)人的心里，而非只有他一個(gè)人去懷念了。

    下了馬，季明德一步步走過來，圈上騎坐在馬上的寶如。她一雙眸子亮晶晶的，亦在低頭看他。

    八月的秋老虎，甲胄于身的將士們鴉雀無聲的盯著，寶如不知道季明德突如其來，為何要來圈自己的馬，低聲催促道：“好了，快去吧。長安只有少廷，若皇上萬一大行，宮中有亂，你不得去看著？”

    季明德仰面笑了笑，浮云如白衽，他直裰上沾著淺淺的血跡，酒窩深深，似乎無論何時(shí)，都有無比的耐心與從容。

    “等著我，等我來接你?！奔久鞯滦α诵Γ骸拔矣袀€(gè)很長很長的故事，故事里還有個(gè)小姑娘，想要講給你聽。”

    寶如盡力的彎著腰，纖細(xì)的脖子彎出極優(yōu)美的弧度來，聲音低低，幾乎是在央求：“不要傷他的性命！”那個(gè)他自然是尹玉釗。

    季明德翻身上馬，烈陽下的秦州土匪頭子，回頭笑了笑，如風(fēng)馳過，率兵離去。

    若說遇到季明德和李少源是情理之中，見到尹玉卿，就完全在意料之外了。

    自打入榮親王府，尹玉卿是寶如平日里接觸最多的人。只要李少源不在，她嘰嘰喳喳，是個(gè)最好的伙伴。

    一襲玫瑰紅的衫子，面色如喪考妣，尹玉卿叫寶如拉上了馬，也不問一聲士兵們將要把倆人帶到何處去，就那么呆呆的坐著，眼里噙著兩眶淚，馬一顛，往下掉一點(diǎn)兒。

    寶如勒韁，等于是整個(gè)兒抱著尹玉卿，小聲問道：“你是不是見著他們倆兄弟打架了？”

    ……

    “咱們是打小兒一起長大的，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說，好不好？”寶如仍是小心翼翼，側(cè)看中懷抱中尹玉卿的臉，倆個(gè)婦人騎馬，她怕要顛著從未騎過馬的尹玉卿，跑的并不快。

    尹玉卿也不回頭，連眼都不眨，張了半天的嘴，卻又說不出話來。

    她該恨寶如的，可寶如吃的苦并不比她吃過的少。她該嫉妒寶如的，就像顧氏在的時(shí)候那樣，跟顧氏一起說說寶如的壞話，也許心情會好一點(diǎn)。

    但寶如就是她的鏡子，李少源喜歡的那個(gè)姑娘，不在背后說人的壞話，不會嘰嘰喳喳整天問你愛不愛我，不會為了一丁點(diǎn)的小事情就甩臉子。所以李少源不愛她，放任她，就像對待一個(gè)傻子一樣待她。

    活到今天，吃過一回又一回的苦頭，她才算真正醒悟過來。

    “與你沒關(guān)系，不過等回長安，我就要和少源和離了?！币袂淇偹闫铺闉樾?，忽而夠手，在寶如臉頰上掐了一把：“我家如今是個(gè)破落戶兒，等和離了，嫁妝也許不夠我吃一輩子，把你那些賺錢的手段都告訴我，我也學(xué)著做做生意，不是比整天等個(gè)不愛自己的男人回家更好？”

    拋開男人，不做妯娌也是姐妹，在馬上相視一笑，尹玉卿總算真的高興了。

    寶如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頗有幾分男人哄著妻子笑開顏的自豪：“這值當(dāng)什么，只要能哄你開心，無論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第245章 殺手锏

    洛陽別院。

    從正門到李悠容的繡樓每一步都有一具橫尸。

    鮮血在烈陽的曝曬下緩緩變成了褐色的黑糖漿汁般的粘漿。蒼蠅嗡嗡個(gè)不停烏鴉就在天上盤旋。

    整座府第被圍了起來。不止榮親王府別院被圍整座洛陽城都被圍困了。李代瑁率三千玄甲軍兵伏洛陽本是想在把兩個(gè)兒子支出洛陽之后，以身為誘，活捉尹玉釗的。

    卻不想尹玉釗直接帶了五萬人圍城圍城的是大魏河中路駐軍，其指揮使紀(jì)惑是原漠北都護(hù)府副都督，今年才被調(diào)到河中路誰也沒料到他會是尹玉釗的同謀這就揭竿而起了。

    五萬人碾壓式的攻城，洛陽因離長安近并無駐兵不過片刻之間整座城市便已淪陷。

    院中并沒有活人別院中唯一的兩個(gè)活人在繡樓上。

    唯有一只酒盅，相對坐著的兩個(gè)人。不過一夕之間李代瑁須發(fā)皆白，清清瘦瘦一眼瞧過去頗像個(gè)駐顏有方的鶴齡仙道。

    尹玉釗一襲白袍，也許久不見天日，臉格外的蒼白。

    “寶如呢？”他開門見山，誠誠懇懇，像頭一回上門求見準(zhǔn)岳父的新婿一般，跪地給李代?？牧巳齻€(gè)頭才站起來，兩手恭垂：“您說您會把她給我，我才會來的?！?/br>
    斟了一盞酒，李代瑁道：“當(dāng)初見你在齊國府艱難，本王也總認(rèn)識，歹竹之上，你是顆好筍。校場大亂，你從主帥樓扔下尹繼業(yè)，那時(shí)候，本王心中除了少源便是你。可惜了，你自甘墮落，她是你的親meimei，你覺得我會把她給你嗎？”

    尹玉釗早知自己會被耍，臉于一瞬間潮紅，還有幾分難堪，哽噎，下意識的自辯：“尹某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您這種長者式的說教。你知道我曾經(jīng)歷過什么，就敢以長輩自居，就敢如此說教。”

    李代瑁一臉的鄙視：“戀慕血親，自甘墮落，不知反省，本王鄙視你。?！?/br>
    指著李代瑁的鼻子，尹玉釗道：“當(dāng)初趙放懷有血諭，你本來可以與趙放合作，殺了白鳳母子，居江山后位為已有，那樣，趙放不必死，那一府人也不必死。可你忌憚白鳳背后有南詔皇族，忌憚尹繼業(yè)。而趙放不過秦州寒門，背無靠山，倒了也就倒了。

    你是懷著這樣的心，才松口處理的趙放，到如今你還有臉鄙視別人？”

    李代瑁唇角抽了抽，端起酒盞便要飲：“在本王這個(gè)位置，便必須做決斷，也必須會取舍，那不過取舍而已。

    而你，瞧瞧你，年紀(jì)青青的孩子，整日纏吊于乳母身上，收容些婦人半乳半性，做為惡癖也就罷了，如今竟把主意打到自己一血的meimei身上。卑鄙，無恥，下流之極。我怎么可能把寶如給你？”

    尹玉釗隨即打翻酒壺，哐啷啷的滾著，酒灑了一地，一巴掌就呼在了李代瑁的臉上：“你放屁。老子憐憫那些可憐婦人們，因?yàn)槲夷镌?jīng)就和她們一樣可憐，而我看著她赴死卻無力救撥。

    你自稱君子，卻說話從不算數(shù)，耍趙放也就罷了，如今還敢耍我？”

    李代瑁盤膝坐在榻上，閉上雙眼：“就算本王殺不掉你，少源和明德也會趕來，你動手吧?！?/br>
    盞中之酒，本是攙著牽機(jī)的，那是李代瑁給自己的歸宿。事非對錯(cuò)轉(zhuǎn)頭空，他做過很多錯(cuò)事，但他從未悔過。

    尹玉釗一把勒上李代瑁的衣衽，咬牙切齒，面容猙獰：“我私下跟你說過多少回，我只要寶如，我只要我的meimei，你滿口答應(yīng)，我才會來洛陽。你居然只為取笑我，侮辱我，便召我來此，尹某也是你能取笑的？”

    李代瑁梗著脖子獰笑：“你差人圍城又如何？須知，不過區(qū)區(qū)五萬人，洛陽又在我大魏朝的心腹地帶，烽火一燃八方齊援。明德和少源本著率著精兵，你逃不出去，只會被絞殺?！?/br>
    尹玉釗頗覺得李代瑁天真，道：“你不懂，我既然敢現(xiàn)身，手中自然就捏著能不費(fèi)一兵一卒便能叫季明德下跪求饒喊爹爹的把柄。他終歸會跪在地上，跟我求饒的?！?/br>
    不過一劍抹過去，連李代瑁給自己所備的牽機(jī)也用不上，尹玉釗掏出帕子擦干凈手，將帕子扔在死了的李代瑁的臉上，轉(zhuǎn)身便走。

    ……

    夜里，子時(shí)。

    延正宮外，以顧密和陳宸為首的，李少陵一派的純臣們此時(shí)就站在丹墀之上，緊緊盯著遙遠(yuǎn)處，在焰火中仿佛晃動的宮門。

    幼帝只想要李修齊，而尹玉釗說自己有能叫榮親王府俯首的辦法，儲君之事，將于今夜塵埃落定，茍延殘喘了半年的李少陵，已油盡燈枯，確實(shí)經(jīng)不起耗了。

    聽說季明德已經(jīng)入了長安城，顧密心中虛了起來：“尹玉釗這王八蛋篤定他能抓到趙寶如和李修齊，不會是騙我們的吧？”

    陳宸也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轉(zhuǎn)而還在安慰顧密：“他能把吃奶都戒了，就沒啥辦不成的事兒，等吧，何況，咱們還有后招呢。”

    釘?shù)自硌コ脸?，鐵甲相合的哐哐之聲不斷作響，交泰殿前的焰火都被震的格外猛跳了幾跳，巨大的宮廷，連殿檐上的銅鈴都在一瞬間被照亮。

    策馬，黑氅，季明德在侍衛(wèi)簇?fù)硐拢睕_沖就進(jìn)了延正宮。

    一目掃過去，群臣俱伏首。

    季明德幾步躍上臺階，拎上顧密一品朝服那仙鶴補(bǔ)子，當(dāng)著群臣的面就給了他一拳，打到顧密老眼里閃著星星。

    季明德雖是土匪出身，但在朝臣面前向來斯文有加，這一拳出去，又準(zhǔn)又猛，顧密的腦袋立刻硬生生調(diào)了個(gè)兒，他們才知土匪的兇悍，名不虛傳。

    搖著手腕，季明德問陳宸：“尹玉釗和你怎么商量的，長安城無抵抗，總有什么好東西在等著我，告訴我，那是什么東西？否則，我也一拳打死你?！?/br>
    隱于暗中的尹玉釗，非有萬全之策，不會輕易出招。

    季明德自認(rèn)此生除了寶如和楊氏，還有修齊之外，自己身上沒有任何缺點(diǎn)，他想知道，長安城中那個(gè)能叫他下跪，能叫他舉起雙手臣服于尹玉釗的，尹玉釗預(yù)備的籌碼究竟是什么。

    陳宸不敢相信顧密已經(jīng)死了，可他腦袋轉(zhuǎn)的角度，是正常人不可能轉(zhuǎn)過去的。一朝宰相，癱躺在白日的高溫還未散去的，烏油油的金磚之上，沒了氣息，就那么癱躺著，行兇的兇手，兩目戾光望著他，拳頭揚(yáng)在半空，騰天而燃的焰火中，眼看就要落下來。

    就在拳頭要落下來的那一刻，顧密雙手高舉，做投降之勢，叫道：“是陳靜嬋，尹玉釗說只要您見了她，就會繳械投降。”

    季明德愣了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陳靜嬋是誰。那是明遠(yuǎn)伯陳伯安的幼妹，前探花郎裴俊的孀妻。但是陳靜嬋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

    進(jìn)殿，帷幕一重重，小內(nèi)侍小宮婢們躬著腰，大氣都不敢喘，目送這高大，帶著一股凌厲之勢的男人進(jìn)了皇帝的寢室。

    癱瘓了半年的小皇帝李少陵由兩個(gè)老姑姑架著，歪在龍榻上。而陳靜嬋，就坐在榻側(cè)，正在抹眼淚。

    李少陵依舊是往日那訕訕然，總是在央求，商量，討好的神情，開門見山，示意陳靜嬋說話。

    陳靜嬋站了起來，也不知那來的力氣，撲過來便要抓季明德的臉，幾乎是在嘶嚎：“你們之間的爭斗，干我家秀兒何事？”

    李少陵語聲悠悠：“二哥，無論你還是少源都不行。朕只要修齊，讓修齊做儲君，將他記在朕的名下，朕眼看將死，閉眼之后，江山隨你們鬧，但這個(gè)你必須得答應(yīng)朕。”

    季明德任陳靜嬋撕扯著，想聽她說個(gè)具體，等了半天等不到，一手扼肘一手勒喉：“有話說話，裴秀到底怎么了？”

    陳靜嬋向來是個(gè)嫻靜大方的女子，便丈夫在洞房第二日就喪去，也未如此悲傷過?？膳嵝闶撬谡煞蛉ナ乐笪ㄒ坏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