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節(jié)
皇后沖周嬤嬤抬了抬眉毛,周嬤嬤上前接過冊子,不言聲地送到了皇后跟前,彎著腰打開,皇后掃了一眼,“挺好的,分得特別好,想必這回,人人必定又要夸你了?!?/br> 她語氣蕭索、意興闌珊,明顯透著一股頹唐的味道,徐循心里有點不舒服,但卻并不吃驚:講課的事出了以后,她還是第一次來見皇后,就算皇后城府再深,這久病蕭瑟的時候,自制力難免減弱,打擊又是一樁接著一樁,有點情緒也是很正常的事。 就連這不舒服,也不是沖著皇后來的,徐循瞅著她那可憐的樣子,心里真是說不出來的復(fù)雜,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動,使她透露了心里的一點想法,“這也都是虛熱鬧……好叫娘娘知道,宮務(wù)繁忙,我也覺得有些支應(yīng)不住,過完這個年,指不定也要倒下呢?!?/br> 皇后眉毛一挑,本來分散的注意力頓時全數(shù)集中,她眼里出現(xiàn)了一點神彩,深深地瞅了徐循一眼,又和周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方才略帶疑惑地道,“你這是……” 也許是因為她現(xiàn)在正處于幾方面的低谷,甚至連生命的延續(xù)都成了問題,皇后的注意力回來了,可她深如海的城府,多種多樣的面具沒有回來,她的話里透了一股坦誠的味道?!拔也幻靼??!?/br> 徐循也沒指望皇后會明白,她道,“我說這一陣子的動靜,背后沒我多少事……你信嗎?” “這我倒信?!被屎蟪榱顺樽旖?,有點諷刺的味道?!澳悴皇沁@種人……可你連她都不靠了?你還要再得罪一個她?你就不怕——” 兩個人雖然說的是一種話,但仿佛完全無法互相理解,皇后起了幾次頭都頓住了,她挫敗地一揮手,總結(jié)出了一句話,“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干嘛?” 徐循注視著她,她慢慢地說,“我就是想要好好地過日子,我不要被人害、不想害別人,也不喜歡被人當(dāng)個棋子撥來撥去……你明白不明白?” 皇后愕然注視著徐循,她的眼里流露出的是坦率的不解,過了片刻,又被一點酸澀取代。 “是你命好!”她道,“兩邊都不靠,你還有大哥呢……” “我的命哪比得上你,”徐循不禁笑了,“你當(dāng)個貴妃還覺得委屈,我做個莊妃,都很滿足……我比得上你嗎?” “我又哪比得上你呢?”皇后嗤了一聲,屋外的天漸漸黑了,她枯瘦的面容在燭火中搖曳不定,仿佛隨時都變換著萬千情緒?!澳愕拿€不夠好?我就不明白,怎么你做什么都有人叫好,都有人捧著,你做什么別人都喜歡,都說你的好,我要千求萬求求來的東西,你卻是白撿一樣的就拿到了……你說我哪里不如你?我不就是命不如你唄。” 第209章 送禮 “弄完上元節(jié)就病?”皇帝重復(fù)了下徐循的說辭,他頓了頓才道,“你這也太因噎廢食了吧,不說別的,意頭多不好?” “一邊是主母,一邊是婆母,按孝道都是動不得的,若就這樣下去,著實無法兩全,”徐循對說服皇帝還是有點信心,她如實道,“上回讓你管,你不是也覺得管不了嗎,連你都管不了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忙過了年節(jié),好歹能消停幾個月呢,就是老娘娘不出面,其實幾個女史,你再派個大貂珰,也都夠了的。” 之前讓她接,她不能推脫,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不管宮的理由,皇帝雖然覺得徐循是找了個借口就要跳出來了,但也不好說什么——這種事,除非他去和太后、皇后兩邊都把話給說到盡頭,都給點得透透的,不然如何制止?如果會制止,也不可能等到現(xiàn)在,而不制止,就如徐循說的一般,老娘娘不斷拿她去打壓皇后娘娘,仇只有越結(jié)越深的,就是按身為妃子的本分,這都不應(yīng)該。她后退一步,反倒也許能調(diào)停一下和皇后的關(guān)系,讓宮里少點是非。 “但裝病終究是意頭不好。”話雖如此,但他還是掙扎了一下,“要弄也等過完正月再說吧,反正劉太醫(yī)那里,你吩咐兩句也就行了,他自然知道該如何說的。” 徐循的唇角頓時就翹了起來,她有點興致勃勃地道,“不知有沒有什么病,是不能使心,要多多使力的。最好是什么用心的事一概都不需要管,每天都往西苑去跑馬才能痊愈——有這樣的病那就好了。” 皇帝啼笑皆非,喝道,“你這也太過分了吧,是把老娘娘當(dāng)傻子嗎?” 雖然過正月即病,太后心里多數(shù)也是有底的,但這生老病死畢竟是人之常情,如果她興高采烈地每天都往西苑走,那太后哪里下得了臺?徐循起碼也要付出點閉門不出的代價,才能從宮務(wù)里脫身出來,要不然,簡直連皇帝都看不下去了。 徐循心里有些不快,不禁撅嘴道,“不是我看誰弱勢就同情誰,關(guān)鍵是大家還好端端過日子呢,她老人家非得要插一腳,一定要是后弱妃強她才滿意嗎?這都多大年紀了,也不安生享些清?!?/br> 皇帝嘿了一聲,淡淡道,“有靜慈仙師在側(cè),只怕老人家是要安生也難。” 徐循沒想到,現(xiàn)在他對靜慈仙師的成見都如此深厚,張口欲要辯解,卻是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勉強道,“那也要老人家自己聽得進她的話么……唉,說來說去都是一本爛賬,還是不說了?!?/br> 家務(wù)事就是如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拿徐循今次的得失來說吧,國朝規(guī)矩,宮里妃嬪,要是沒有特別的功績的話,一般來說都是默默無聞了此一生,別說實錄了,就是各種典籍里也很可能連這個人的存在都不會體現(xiàn),徐循現(xiàn)在是皇次子養(yǎng)母,將來應(yīng)該是必定能留下自己的腳印的,而人死為大,能有三分功勞,都可以吹成十分,今次的事,如無意外,將來必定是會被吹得天花亂墜,給她留下賢德美名。雖說節(jié)省下來的錢財,對內(nèi)廷的龐大花銷只是九牛一毛,但架不住這精神是政治正確,又有太后給抬轎子啊——能夠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美名,若換了個人,還不知要多感謝太后呢,至于皇后,本來就不交好,壓住她又算什么? 偏徐循就覺得委屈,而且她還委屈得特別有說服力,連皇帝都能為她感同身受:以徐循的性子,她必定是會覺得委屈的。 雖說和他也沒太大關(guān)系,但寵妃委屈了,皇帝不期然就想補償補償她,他捏了捏徐循的肩膀,以帝皇之尊給她按摩了幾下,又沉思道,“糟,不能去西苑,還真不知該怎么哄你好?!?/br> 金銀珠寶,徐循夠多的了,她原本也還喜歡這些打扮物事,自從去過一次南內(nèi)后,審美上反而返璞歸真,以自然真趣為主,那些奇珍異寶就是得了,戴兩次也都束之高閣,卻很難像從前那樣,簡簡單單地用點財寶,就買來她開心的笑靨。 至于功名利祿等,徐循都并不在乎,這種人因為情cao有點小高尚,所以是最難討好的,皇帝想想她一旦不能去西苑,仿佛生活中都沒什么樂趣可言了,便有點心疼,也有點頭疼,“該賞你什么好呢?” 多年相伴,徐循對他的動機也是了如指掌,她心底涌起了一陣復(fù)雜的情緒——要說不暖,那是騙人的,皇帝對她的好,她如何能感受不到? 可每當(dāng)要沉浸進這暖融之中的時候,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又是歷歷在目,徐循甚至無法說服自己不要去理……好,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可以不在乎,可她自己呢?皇帝明知道她是如此反對殉葬,可卻從來也沒有哪怕是暗示過一句,告訴她以后她可以免除這樣的命運。 但他對她的好卻又是真真切切,好到無法回應(yīng)這樣的表示,甚至令她感到了十分的內(nèi)疚,畢竟在這種時候,過去的表現(xiàn)還很遙遠,而皇帝的好,卻又正在眼前。 “我這真是什么都不缺了。”她挑選了一個最標準的答案,“你有空能多來坐坐,看看壯兒、點點——” 見皇帝眉頭微揚,似乎意有不足,她便忙加了一個人,“還有我,我也就是心滿意足啦。” “你這意思,我也就能做到這個了?”皇帝分明有點高興,卻還要抑制著自己的喜悅,強作出略有不滿的樣子,“還是說,連這最簡單的事,我都還做得不夠好?” 徐循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剛?cè)雽m的時候——那個時候,她會因為皇帝故意板起的一張臉而嚇得手足無措,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可以很嫻熟地解讀出他的表情后頭代表的情緒了。 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柔情,一下就占據(jù)了主導(dǎo),她也故意板起臉來嘖了一聲,卻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望著皇帝的眼神,自然而然,柔情流露,“怎么會這樣想?正是因為你平時對我太好了,才竟想不出缺了什么啊?!?/br> “那又說缺我陪你?”皇帝還在引導(dǎo)她說出那句很昭然若揭的情話。 徐循忍不住笑了一會,才迎著他的眼神,屏著笑意,半真半假地道,“就是因為你的陪伴,是給了多少都不足夠的,所以才能想到向你祈求這個呀?!?/br> 才說完,她就禁不住笑場了,皇帝也跟著一起笑,他先笑徐循,“朕要問你三句話,才能引出這一句來,你也太笨了?!?/br> 后又自嘲,“連問三句,就為了得你這一句,我也真夠執(zhí)著的了。” 話雖如此,但他眼神中的喜悅和深情,卻亦不是玩笑能遮掩過去的。不顧是光天化日,屋內(nèi)還有宮女侍立,兩個孩子隨時可能睡醒進來,皇帝一手撐著炕桌,慢慢地就靠了過來,吻上了徐循的唇瓣。 # 隨著除夕的腳步逐漸靠近,做事的人反而都閑了下來,最后發(fā)過一波年貨rou食,就閑了下來——這rou食,是供各宮處理了上供或者是備著年節(jié)期間食用,都是悉聽尊便。御膳房每到年節(jié)任務(wù)就重,加班加點,常有飯送得不對點兒的事,先備點rou菜,各宮也不至于一時供應(yīng)不上就得斷頓了。 從十一月開始,各宮每天早上起來都吃辣湯,平時飯食里也添了烤rou和渾酒兩樣,吃了可以御寒,孩子們格外供應(yīng)鮮奶喝,也只有冬日才有奶,夏日怕吃壞肚子,是例不供應(yīng)的。只是點點一吃鮮牛羊奶就拉肚子,又愛吃奶味,徐循只好為難趙倫,讓他在茶水房里給點點憋一些奶制點心享用。 一轉(zhuǎn)眼就要四歲了,點點也是越來也懂事,有時候嘀嘀咕咕和身邊人說的一些話語,還不能說沒有道理。臘月二十四她祭灶回來,就問了好多邏輯性很強的問題,比如說為什么皇帝只祭永安宮,并不搭理別的宮殿,問得當(dāng)時身邊的都人歡兒都有些發(fā)冷汗,錢嬤嬤和徐循說起,兩人都是又欣慰,又頭疼。 “吵得很。”現(xiàn)在她遇事都很會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了,“怎么只要爹在,就老放炮?。磕懿荒軇e放?。俊?/br> “這是規(guī)矩,”徐循笑著說,“從現(xiàn)在到明年正月十七,你爹出去進來都得放大花炮,你問他覺不覺得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