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節(jié)
隆隆的浪潮聲從遠處呼嘯而來。 大地震動,諸神震怒。 整個地下隧道開始坍塌,海水從地下河狹窄的河道洶涌而入,遮蓋地面,猶如衣裳;你的斥責(zé)一發(fā),水便奔逃;你的雷聲一發(fā),水便奔流;諸山升上,諸谷沉下,歸你為它所安定之地。 喬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望著李文森“窗子”方向。 那里的墻壁已經(jīng)被水沖垮,露出的石壁內(nèi),空無一人。 海水遮蔽了他的視線,再不能轉(zhuǎn)回地面。意識消失的前一刻,他恍惚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午后,那時暮色快要沉下,陽光像蜜糖,而她站在時光的罅隙中朝他微笑,春天來了,她在那里,秋天過去了,她還在那里。 “你又要走了嗎?” “嗯。” “你要走多久?” “不會很久?!?/br> “什么時候能回來?” “該回來的時候就會回來?!?/br> …… 這個小騙子。 那天她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從這個世界經(jīng)過,就像風(fēng)。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永遠不會回來了。 …… 而“窗子”的另一頭。 李文森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黑色長發(fā)遮住了她半邊面容,那曾像刀刃一樣割斷她氣管的金屬絲已經(jīng)被松開,散落一邊,暗紅色的血液,一絲一絲從她指間溢出來。 懸崖邊有個小女孩在哭,一聲一聲,臆想一樣浮沉在她腦海。 她在倫敦,她就在倫敦哭;她在,她就在閣樓上哭;她只要閉上眼,她就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只要活著,這哭聲就無休無止。 她親手殺死了她的父親。她把他的尸體拋進大海。 于是她終其一生,耳邊都縈繞著那天的浪潮聲,于是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那片大海。 大地隱隱在震動,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如喪鐘。她唇微微張了張,像想說什么,卻再發(fā)不出聲音。 她的左手在虛空中握了一握,又握了一握。 最終順著墻面垂落下來,不動了。 第197章 ……喬伊。 ……喬伊。 他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夢了多久, 意識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喊他, 一遍一遍,喬伊,喬伊, 喬伊。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他夢見和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 那是五月異國的集市, 黑袍遮面的穆.斯.林女人頭頂香料在小巷里穿行, 男人們趕著駱駝和馬匹,遠遠朝她吹口哨。 他們一起走了很久很久。 隨處都是洶涌的人群,街道仿佛沒有盡頭,他怕她和他走散,一路緊緊握著她的手。她手指上的祖母綠戒指貼在他掌心,他偶爾回頭,她就朝他微笑。 人潮越來越擁擠,陽光灼熱到吞沒呼吸。 他終于看見一個可以落腳的棚戶, 拉著她快步走了兩步, 想把她被陽光熏紅的小臉安置在清涼的陰影里。 一群唱歌的流浪人隊伍從他身后經(jīng)過。 她和他被人群沖散,她的手指一點點從他手里滑脫, 他只來得及握住她的戒指,就已經(jīng)失去了她的溫度。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 “文森?” 沒有人回應(yīng)他。 “文森?” 人群里已經(jīng)沒有她的影子。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手心里冰涼的祖母綠刺痛皮膚。他的視線從一個又一個面孔上經(jīng)過,可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臉,他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可他再也沒聽見她的聲音。 她不見了。 她不要他了,她離開他了……她不見了。 …… 喬伊睜開眼睛時,正是凌晨四五點的光景,薄薄的天光從四面八方籠罩下來,四周一片靜謐。 他居然還活著。 遠處浪潮聲一陣一陣傳來,除此之外,只有身邊心電圖機間或發(fā)出表示正常的滴答聲。他從床上坐起,拔掉自己手背上的輸液管。 這不是醫(yī)院,也不是。 這是他為李文森在海邊買的房子。 她留下的祖母綠婚戒不知被誰擺在床頭柜上,已經(jīng)被下落的碎石砸出了一個小缺口,他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扔進抽屜。 他應(yīng)該昏迷了很久。 房間里的掛鐘被李文森逃出去時拿去砸了玻璃,他此刻沒有時間觀念,只能通過傷口愈合的程度判斷時間大約已經(jīng)過去了48小時。 如果他猜得不錯,已經(jīng)不在了。 帶著他的小姑娘一起,消失了。 就他最后看到的景象,大地塌陷、山川翻轉(zhuǎn)、海水倒流——上帝見人間極惡,降下大洪水,沒有什么建筑能在這樣劇烈的沉陷中幸存。 而她明明與他一墻之隔,他明明聽到她敲擊墻壁帶來的摩斯碼暗號……可當墻坍塌時,他卻什么都沒有找到。 什么都沒有找到。 喬伊修長的手指撐住額頭,把失血的暈眩感壓下。他腹部纏著繃帶,骨骼撕裂一樣疼痛,卻渾然不覺,像往常一樣走到衣櫥邊想拿一件襯衫,剛打開櫥柜,就看到她的衣服還掛在他的衣服邊,都是各式各樣的裙子——黑色蕾絲的長裙、黑色帶祖母綠的宴會裙,還有黑色小羊絨赫本裙,裙擺墜著小顆珍珠。 就像……就像她沒離開一樣。 他的視線在那條裙子上頓住。 他握住她的衣袖,細膩的羊絨在他指尖下,宛如她的肌膚。 喬伊站在黑暗里。 許久,他慢慢抬起手,遮住眼睛。 窗外是大海和莽莽蒼蒼的雪松林,白色亞麻窗簾在微風(fēng)里起起伏伏,一柵一柵光格的影子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頭抵著深色的胡桃木,手指在光影里微微顫抖。 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可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就知道他在痛苦,窒息一般的痛苦。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從衣櫥下的抽屜里找到自己的備用手機和備用電話卡,開機,把李文森的號碼輸進去,保存為唯一聯(lián)系人,隨即放進口袋,平靜地打開臥室門。 凌晨的客廳里居然還零零散散地坐了五個人,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一言不發(fā)。余翰坐在扶手椅,謝明斜靠著窗臺。還有一位是醫(yī)術(shù)連他都不得不承認的年輕醫(yī)生,正神色凝重地翻著醫(yī)療案例,唯一的聲音就從這里傳來。 似乎誰也沒想到他會現(xiàn)在醒來。 所以所有人都在等待。 一個面容極其美麗、和他有七分相似的女人原本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看見他,手上的煙一頓,差點掉在地上。 “你終于醒了……你終于醒了?!?/br> 女人站起來,動作之大幾乎撞倒茶幾。 她穿過客廳,雙手竭力冷靜自持地抱住他,想親吻他的臉頰: “你沉沒了太長時間,我們找到你時你已經(jīng)因為失血過多失去了生命特征,昏迷了整整兩天……我差點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喬伊任她吻了一下,就伸手拂開她的擁抱。 隨后,他握住她的胳膊,把香煙從她指間取出來,按滅在茶幾上,語氣平靜: “這間別墅寫在我未婚妻名下,mama,是她的私人財產(chǎn)而不是我的,你不可以沒有主人允許就在這里抽煙?!?/br> “……” 他美麗的華裔母親站在那里,望著他的側(cè)臉——這張臉沒問題,她的孩子從一出生就是這幅全世界欠了他一張出生證的死表情,他對書本的興趣大于對母親的興趣,生來不會撒嬌、不會親吻、不會擁抱。 可這個反應(yīng),太正常了。 正常到……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喬,你還好嗎?” 她轉(zhuǎn)過身: “抱歉,我只來得及救你,我們很想找到你的女朋友,但當時整個都成了廢墟,無論怎么用儀器探測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任何的生命跡……” “不是女朋友。” 喬伊頭也不回地打斷她: “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mama?!?/br> “……我的錯?!?/br> 她看著他冷漠的神情,走到他面前,捧住他的臉: “喬,你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你的未婚妻,她……” “我知道你們沒有找到她。” 喬伊再一次打斷她,走到吧臺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再轉(zhuǎn)過身時,他目光像極地深水里的冰片似的,慢慢掃過房間里唯二的警察: “因為如果我的未婚妻被你們找到了,警務(wù)處的人恐怕就沒時間坐在我這里喝茶了,他們會守在她的床位邊,等著她、盼著她。一旦我的未婚妻醒來,他連口水都不會有時間喝,就要面對你們連珠炮似的審問——哦,也不能叫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