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節(jié)
喬伊背對著她,頭也不回地關(guān)上窗: “我本來就打算陪她度過一生,不管她此刻在不在我身邊,不管她是活著還是死亡,我這一生都會耗費在她身上……這是早已交付的支出,怎么能叫浪費?” …… 寂靜的凌晨,落地窗簾因他的動作微微揚起,又悄無聲息地落下。陳景伸手點燃香煙,抽了一口,裊裊的煙霧遮住她的眼睛。 “那你就去吧。” 許久,她斜倚在門柱上,笑了一下: “你爸爸還在馬不停蹄地往這里趕,但我覺得他來也沒用,他留不下你,我也留不下你。你是我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我已經(jīng)沒有立場干涉你的任何決定。” “抱歉?!?/br> “不必,因為我并不覺得生氣,相反,還有點不合時宜的高興?!?/br> 她穿香檳色長裙,斜斜抱著手臂,這樣微笑的時候,身材和面容都像像二十九歲一樣年輕: “你知道你是多壞的一個小男孩嗎?你沒有讓我當過哪怕一天當母親,我養(yǎng)你和養(yǎng)一臺電腦沒什么兩樣。你不愛你的父親,不愛你的母親,你唯獨愛她,卻死活都不讓我見她……說實話,我是不小心搶走了你爸爸的女朋友沒錯,但難道我還會搶走我兒子的女朋友嗎?” 喬伊:“……”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是不是?” 她抖落煙灰,隔著淡灰色的煙霧望他,狹長的眼里帶著一絲笑意: “我的小男孩,居然學會了愛情。” …… “所以你去吧。” 海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灌滿她香檳色的裙擺。陳景轉(zhuǎn)身朝外走去,她夾著香煙,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宇宙這樣廣闊,時間沒有盡頭,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說到底,這樣奢侈的生命,做什么不是浪費呢?” …… 喬伊把最后一件衣服疊進行李箱,坐在床邊拿出一本小小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今天寫的地質(zhì)勘查和海水洋流分析的筆記。 他要出一趟很遠的遠門。 一年,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獨自走完了塌陷地帶的邊緣。附近海域錯綜復雜,北赤道洋流和親潮洋流在這里交錯匯聚,她失蹤的地方連通暗河,直達深海,當時地表陷落,所在半島整個滑進西沙群島以下,南海海水倒灌而入,如同1億年期前的地中海,已成為一片汪洋。 而他昏迷了足足兩天。 兩天,48小時,兩次潮漲,兩次潮退,按這一帶海水的流速,她此刻可能出現(xiàn)任何一個地方。 可她絕不會死。 伽俐雷最后的預言,是李文森,星期六,在大海里,重生。 的每一個密碼都帶著多層隱喻,即便他還沒找到“重生”的深意,這至少意味著,她還有生還的可能。 她一定還活著,她是那樣堅韌的人,即便山川崩塌、海水逆流,她也一定會活下去。 可她為什么不給他帶個口信?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不可能還在海里,她可能到達的海域從巴布延群島一路延伸至菲律賓,這一帶沒有荒島,隨便哪里都可以找到電話……她從失蹤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三天,她為什么還是沒有一點消息? 是不是他沒有護好她,讓她生他的氣?否則何以如此渺無音訊,又或是她根本就不想回來——她每一次丟下他之前都是這樣,沒有招呼,沒有預告,她買了機票,她坐上飛機,她不要他,她就消失了。 可他還是要把她找回來。 無論她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無論她愛不愛他,他都要把她找回來,一輩子鎖在懷里,誰都不許看,哪里都不許去。 …… 李文森的裙子還鋪在床上,喬伊坐在床邊,腹部血跡已在襯衫上結(jié)成一道黑色的印記——出血是正常的,他今天本不該移動,傷口的小小崩裂在預料之中。 他隨手解開幾顆襯衫紐扣,向后倒在床上。 疲憊感在身體深處蔓延,幾乎讓他無法動彈。今晚月色那樣美,白色潮汐落滿星光……可他卻如此疲憊,從醒來到現(xiàn)在不過幾個小時,他仿佛過了一生那樣長。 他還記得這是他的婚房。 他想娶她,所以他先準備好了一個家。他篩選了禮堂、桌布、餐具,他選好了婚紗、鞋子、珠寶,他甚至挑好了她口紅的顏色,只等新娘光腳走來,他就能把水晶鞋雙手奉上。 …… 喬伊單手遮住眼睛,手指慢慢握住她的衣袖。 遠處浪潮一聲聲傳入耳畔,她的氣息還留在房間,他閉上眼,鼻尖就滿是她馥郁的香氣,他握住她的手,她就又回到他身邊……回到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她耳邊別著一支鉛筆,坐在他對面翻閱論文,遇到不準確的地方,就在書頁邊角畫一只蝴蝶。 陽光從窗外流淌進來。 山林小屋,秋日天空,他與她的影子在澄澈窗鏡里逐漸交疊。遠處山巒綿延,天高海闊,而他只看得見那雙漆黑眼眸,在變幻的深秋景致里慢慢地抬起,抬起……直到撞進他的眼眸里。 “怎么了?” 他看著玻璃里她的臉,勾起唇角: “為什么忽然這么看我?” “因為我回憶起了一些事?!?/br> “什么事?” “一些,我們結(jié)婚后的事?!?/br> “比如?” “比如清晨,我去摘剛開放的山茶花,用清水洗凈,用陽光瀝干,而你就坐在我身邊,在花園里擺放一張榻榻米,慢慢閱讀一本契科夫?!?/br> ……謊言。 他半靠在夜色里,清醒地看著她坐在深秋陽光下微笑,像敘述一個古老的故事那樣,輕聲說: “你接過我的花,把它夾在書頁間,然后我們就帶著這本書,坐火車去看初春的阿爾卑斯山。” ……謊言。 “等我們老了,走不動了,我們就在花園里灑滿麥子、稻谷和小米,然后并肩坐在山茶樹的花蔭下,等待去年的候鳥再度飛來,又再度離開?!?/br> ……謊言。 這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黎明就要來臨,幻覺與現(xiàn)實在這一刻交錯不清,他的女孩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他抵著她的額頭,慢慢攬住她,如此真實地把她擁進懷里。 “你是個小騙子,你說過你會回來?!?/br> 他躺在她身邊,手臂收緊,仿佛要把她的骨骼揉碎進他的骨骼,把她的血液溶進他的血液,讓她變成他的一部分。 風從山那邊吹拂而來,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在述說一個多年沉珂、卻永不能實現(xiàn)的夢境: “所以不要讓我等得太久了,等你回來,我們就接著舉行婚禮,坐火車去看冬天的瓦爾登湖,和春天的阿爾卑斯山?!?/br> 從此,除非血液流干,再也沒有分離。 …… 同一時刻,大海的彼岸。 太陽還沒升起,遠處山巒之上有星星閃爍,海鷗撲扇著翅膀掠過天空,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的痕跡。 黎明要來了。 風從山那邊吹來,烏云慢慢覆蓋遙遠的恒星。她蒼白的面孔浮沉在星空大海之間,渺小如同一粒滄粟。她和夜空一同倒影在碧波之上,波濤聚攏,她的靈魂就聚到一起,波濤散開,她的靈魂也就隨之散去。 她弄丟了一個人。她再也沒辦法回到他身邊。 她把光影切割成無數(shù)碎片,那個人就站在她與時光的罅隙中等她,春天來了,他在那里等她,秋天過去了,他還在那里等她。 可他再也,再也等不到她。 海水一下一下拍打礁石,浪潮無聲地聚散、涌起。她的尸體被浪花推到最深的藍色里,向著既定的、不可知的地方。海鷗落在她的面龐,又棱棱地飛走,潮水涌過她的眼睛,又滾滾地流走。 ——她終于找到了她的大海。 從此藍天、碧水、洪流,喧嘩交響,循環(huán)不休,此生不朽。 【全劇終】 本書由 烑曌鈊 整理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nèi)容版權(quán)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