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英俊的、面無表情的薛嶠。

    畢禾見過許多次薛嶠嚴(yán)肅時的樣子。

    最常見的是他認(rèn)真思考時，那時他的臉上會略略收起一些習(xí)慣的笑意，眉頭會不著痕跡地微微皺起，而天生氣質(zhì)使然，除了讓圍觀群眾忍不住感慨一聲認(rèn)真的男神真帥之外，并不會讓人覺得畏懼或難以接近。

    他也看過薛嶠皺眉指責(zé)人的樣子，那是很早很早的時候了，他在跑道上摔破了膝蓋，薛嶠背著他去醫(yī)務(wù)室，畢禾怕痛，被酒精刺激得差點掉眼淚，薛嶠扶著裹了紗布的他走出醫(yī)務(wù)室時，便是皺著眉問他：“以后還注不注意了？”

    薛嶠一點也沒有平日隨和溫柔的樣子，素來膽小的畢禾卻沒覺得害怕，只是抓著他的衣袖抬頭笑了笑。

    現(xiàn)在的畢禾膽子大了這么多，卻在面前的薛嶠還未發(fā)一言的時候就白了臉色。

    安晉也是認(rèn)識薛嶠的，實際上當(dāng)他趕來的時候薛嶠已經(jīng)守在畢禾病房外面了，只是奇怪地沒進(jìn)來。兩人算不上熟，安晉也只是看著薛嶠沒說話。

    “麻煩你出去一下?！?/br>
    病房里響起一道低沉而冰冷的聲音。

    安晉愣了愣，覺得這房間里會說這種話的應(yīng)該只有他自己才對，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反應(yīng)過來是薛嶠在對他說話。

    “你說什么？”安晉坐到現(xiàn)在的位置，除了家里老爹，很少有人敢用這種冰冷的語氣和他說話了。

    病床上的畢禾像是不敢看薛嶠的臉，將視線移到安晉身上，低聲道：“你先出去會兒吧?！?/br>
    安晉還想說什么，卻見畢禾懇求地看著自己，只好心有不甘地轉(zhuǎn)身出去了。

    他想著素來安靜無害的畢禾躺在病床上蒼白的樣子，心里就是一陣火大，出了門就一腳踹醒走廊上打瞌睡的手下，讓他們把老龍手下的王八蛋提過來討說法。

    畢禾的視線保持著安晉離去的方向，脖子挺著僵硬的弧度，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狀態(tài)去面對薛嶠。

    是該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學(xué)黑發(fā)畢禾對薛嶠溫順地笑笑嗎？

    可他想著剛才抬頭看見的對方，一瞬間便明白薛嶠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否則他怎么會有這么冰冷的眼神呢？

    薛嶠知道自己被騙了，黃毛畢禾拙劣的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畢禾想到這里反而悄悄舒了一口氣，有一種終于來了的如釋重負(fù)感。

    他等著薛嶠指責(zé)他、質(zhì)問他，他甚至緩慢地調(diào)整起了面部表情，以便于稍后熟練自然地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出來。

    但意外的是，薛嶠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冷著一張俊臉低頭仔細(xì)檢查了一下畢禾手背的針管和打著石膏的腿，又拿起床頭醫(yī)生寫的傷情報告看了許久，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有一點表情，也沒有給畢禾一點眼神交流。

    畢禾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薛嶠像是將報告上的每一個標(biāo)點符號都刻進(jìn)了心里，才放下報告拉開床邊的椅子坐下，畢禾以為他總算要說些什么了，卻見他突然伸手撐住了額頭，像是很傷腦筋的樣子。

    隨后他聽見了來自薛嶠的有些挫敗的嘆息。

    “那個時候，”薛嶠突然道，聲音很平靜，甚至有些冷淡，“我在后面叫你，你為什么不停下來？”

    畢禾愣了愣。

    許久他才反應(yīng)過來薛嶠說的正是不久前，他收到蕊姐的短信，來不及思考就轉(zhuǎn)身跑出薛嶠家的時候。

    他驀地想起后視鏡里看見的跟著自己的車，更加確認(rèn)薛嶠一直跟著自己。

    也更加確認(rèn)，薛嶠已經(jīng)知道了。

    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既如釋重負(fù)，又茫然不知所措。腦海里的兩個自己也不打架了，因為黑發(fā)畢禾早已失蹤不知去了哪里。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薛嶠的語氣和神情都陌生得令他害怕，一種果然會被指責(zé)、果然和薛嶠做不成朋友了的感覺在他心里升騰起來，他甚至開始自己指責(zé)自己，為何一開始要撒這些拙劣的謊。

    他沉默了很多，突然扯著唇角笑了笑，眼角眉梢都覆上了屬于黃毛畢禾的漫不經(jīng)心：“哦，你管的著嗎？”

    第39章 生氣的薛嶠

    說出這句話之后, 畢禾好像打開了一個開關(guān)，全身緊繃的線條都放松了下來。他似乎進(jìn)入了一個自己最擅長的狀態(tài)，看起來對什么都滿不在乎, 實際上他也幾乎說服了自己，就算下一秒薛嶠對這樣的他感到驚詫, 甚至無論對方質(zhì)疑什么, 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都不重要, 他不在乎。

    他是這樣想著的, 也等著薛嶠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 可他等了很久，薛嶠只是皺了皺眉，卻沒有抬起頭來，像是一直在思考著什么問題。

    不得不承認(rèn)，薛嶠思索時的樣子英俊性感極了, 但畢禾此刻無心欣賞，病房里太安靜了, 他需要想一點什么，于是他開始想薛嶠會怎么開口, 他是不是該為欺騙了薛嶠道個歉，大約薛嶠是不會原諒他的，道完歉就讓薛嶠離開吧, 他是大明星, 那么忙。

    畢禾張了張口, 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先說什么好，他陷在柔軟的枕頭里轉(zhuǎn)頭去看薛嶠，發(fā)現(xiàn)對方也正好抬起頭看了過來。

    他聽見薛嶠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

    “小禾。”薛嶠看著畢禾，眉眼間沒有平日里溫和的笑意，倒也不似方才冰冷，只是有些無可奈何的模樣，“我是不是特別不值得依靠？”

    畢禾愣了愣，被他這句話問得有些懵比，他有一懵比說話便不過腦子的習(xí)慣，戴著黃毛畢禾的面具下意識道：“關(guān)我什么事？”

    薛嶠頓了頓，隨后稍微起身將椅子拉得離病床更近了一些，像是有更多的話要說的模樣。

    畢禾偏了偏頭，覺得有些不自在。

    又聽薛嶠緩緩道：“你看了手機(jī)就很焦急地跑了出去，我想問你是怎么了，也怕你太急出事，其實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也許是太著急了，無論我怎么喊也沒有停下來?！?/br>
    “我看著你做了危險的事，心里……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你睡著的時候，我想找你救下的那位女生問問，但她也受了驚嚇，我不好打擾，我不知道該問誰，我當(dāng)時想……誰都好，來告訴我畢禾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們怎么會發(fā)生這么危險的事？”

    聽他說到這里，畢禾張了張口想打斷，卻又見他極輕極輕地笑了笑，旋即低聲繼續(xù)道：“你一直睡著，我卻有太多問題想找人解答，我……說實話，從來沒有覺得這樣憤怒過，等你醒來的每一秒都讓我坐立難安，以至于后來安晉來了，我也忘了問他知道什么?！?/br>
    他說到憤怒二字，畢禾眼睛眨了眨，漫不經(jīng)心道：“挺正常的嘛，你的確應(yīng)該生氣，因為我在騙你嘛?！?/br>
    畢禾是個說起謊話來一套一套的人，他其實完全可以、也有能力編出新的說詞來應(yīng)付薛嶠，可薛嶠撞見他去救蕊姐二人，便有太多的漏洞需要解釋了，畢禾突然覺得沒意思了，他以前扮演黑發(fā)畢禾，是因為薛嶠喜歡——他以為薛嶠喜歡——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了，黑發(fā)畢禾黃毛畢禾都不是薛嶠喜歡的，那他在薛嶠面前成為哪一個畢禾，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不想撒謊了，不如坦白從寬——雖然薛嶠大約不會“寬”。

    畢禾看著天花板道：“你想知道什么我直接告訴你唄——你拍那么多電影都沒有看過嗎？嗯……黑幫混戰(zhàn)？也不算，就……打架斗毆吧，嘿?！?/br>
    他說得亂七八糟，一轉(zhuǎn)頭見薛嶠又皺起了眉頭，是真的生氣的模樣。他睫毛顫了顫，又道：“我……我坦白吧，這些日子是我撒了謊，我根本不是剛回國，不是，其實我根本沒有出去過……我……算了，太復(fù)雜了，我不想說，總之是我不對，你生氣的話就罵我吧，打……打也行，趁我們現(xiàn)在還有交集，就是輕……輕點行嗎？”

    薛嶠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平日里總是如沐春風(fēng)的人，冷冰冰的樣子也格外嚇人。

    畢禾的腦子又在遲鈍地轉(zhuǎn)動著，他想如果薛嶠打他，他就乖乖受著，如果薛嶠質(zhì)問他怎么變成了這樣，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許也只能吊兒郎當(dāng)?shù)鼗匾痪洹案赡愫问隆薄?/br>
    黃毛畢禾當(dāng)太久，他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正常說話了。

    想著想著，突然見到薛嶠朝自己伸出了手，畢禾想著果然要挨打了，下意識緊緊閉上了眼。

    臉頰處傳來一陣刺痛，疼得畢禾倒吸了一口冷氣，猛地睜開眼，就見薛嶠曲著手指放在他臉頰旁邊，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畢禾愣愣地看著他，遲鈍地伸手摸摸被薛嶠按過的地方，摸到一手紗布。

    薛嶠收回手，看著他緩緩道：“我的確生氣?！?/br>
    畢禾一頓：“……嗯?！?/br>
    “但是?！毖@口氣，作勢像又要伸手，畢禾以為他還要來按一下，連忙伸手遮住臉頰上貼了紗布的傷口，卻見薛嶠只是替他將被子拉起了一些，又捏了捏被角，“我不是氣你其他的事，你還記得你高中摔傷之后怎么說的嗎？”

    畢禾呆呆地看著他，他低聲道：“你說你以后會注意的，不會讓自己受傷。”

    “小禾，我問過你許多次，有沒有話想和我說？有沒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但是你什么也沒有說過，這么危險的事，你頭也不回地就去了，我甚至親眼看著你和別的車撞在一起……我不是在責(zé)怪你，我只是……”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語氣里突然多了些畢禾不能理解的挫敗和低落：“是我不夠好吧，不值得你在必要的時候?qū)で笠恍椭！?/br>
    畢禾呆呆道：“不是……”

    “如果我再可靠一點，”薛嶠低聲道，“也許你就不會受傷?！?/br>
    “……等等?！碑吅酞q豫道，“你干嘛要自我檢討？是……是我在騙你哎，我根本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樣子了，我也根本不是個好人，但是我還要在你面前裝樣子騙你，你真的不……不……打我一頓什么的？”

    薛嶠的視線落到病房小小的窗口外，良久才轉(zhuǎn)回來看向屏息看著自己的畢禾，突然又笑了笑。

    他這一笑仍然還有些無奈的模樣：“我一直在等著你開口?！?/br>
    畢禾一愣：“什么？”

    薛嶠這才緩緩說出畢禾完全沒有想到的一些話：“其實，在你來機(jī)場找我的那天之前，我見到過你?！?/br>
    見畢禾猛地瞪圓了眼睛，他又笑了笑道：“大概是那天的三天之前吧，我和一個電視節(jié)目的團(tuán)隊去喝酒，中途出了一次包間，看見你在大堂和一些……朋友在一起?！?/br>
    “你們好像是在打牌，玩得挺高興的，我不太確定是不是你，畢竟你當(dāng)時……”說到這里他笑著插了個題外話，“黃發(fā)挺適合你的?！?/br>
    畢禾覺得腦袋已經(jīng)轉(zhuǎn)不動了，也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復(fù)他這句話，就聽薛嶠繼續(xù)道：“我是又回來路過你們的時候，聽見有人叫了你的名字，才確定是你。我原本想和你打個招呼，但當(dāng)時你們已經(jīng)在往外走了，我不方便追出去，當(dāng)時也沒有想太多，便回去了?！?/br>
    “回到家后，我給你發(fā)了郵件。”

    畢禾一愣：“但是我……”

    “嗯?！毖溃澳愕碾娫挾紦Q了，也不知道郵箱還有沒有在用，以前我給你發(fā)的郵件你也沒有回復(fù)過。但我想試試，如果沒有收到你的回復(fù)我再想別的辦法。第二天我有個通告去了外地，想著回來再繼續(xù)聯(lián)系你?！?/br>
    他說著低頭看向畢禾，神情已經(jīng)恢復(fù)成了平日的樣子：“然后你就找過來了?！?/br>
    畢禾目瞪口呆：“你早就知道我在騙你……”

    “一開始我并不認(rèn)為是你在騙我?！毖?，“我想你也許是有什么事，怕麻煩不想和我解釋，我也覺得都沒有關(guān)系，畢竟是你自己的私事?！?/br>
    “但是多相處了幾天之后，我發(fā)現(xiàn)你好像還是以前的樣子，跟……”他笑了笑，“跟那天在酒吧看到的不太一樣，我心里也是訝異的，但我覺得這些事你想說一定會同我說的，我也沒有立場去詢問你?！?/br>
    畢禾忍不住道：“我都在騙你了，怎么可能揭穿自己。”

    薛嶠無奈道：“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以為你會有想說的時候，那時自然會和我開口……說到這個，我其實挺有挫敗感的，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耐心地勸一勸，你就會對我敞開心扉……小禾，我們分開太久了，你回來之后就好像舉起了一層殼，不再信任我了?！?/br>
    “我……”畢禾幾乎是在這一瞬間里喪失了語言能力，只能呆呆地看著薛嶠。

    薛嶠說完這句話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畢禾視線都開始模糊，才聽見他再次的一聲嘆息。

    這一聲與之前所有的嘆息都不太相同，之前的薛嶠如果是無奈中帶著挫敗感的，那么此刻的他就像是突然陷入了畢禾看不見的泥沼中，用一種無法用任何詞——自責(zé)也好，后悔也好——都不能來形容他此刻的狀態(tài)。

    “我從再見到你的第一天就在想?！碑吅搪犚娝偷偷氐?，“那時候，我就不應(yīng)該聽你的話?！?/br>
    第40章 告?zhèn)€白吧

    那些人每天都堅持往這部手機(jī)里發(fā)短信, 畢禾忍不住會想他們到底是從哪里找來這么多污穢的詞, 一個也不重樣地發(fā)過來罵他呢？

    他已經(jīng)賣掉了家里的房子，能支配的錢都用來賠償了，這幾天他住在三十塊錢一天的招待所里，剛從某個認(rèn)識的人那里得到一個也許能去投奔的住處, 還在猶豫明天要不要邁出去。

    電話一通一通不停地響, 短信每天都有新的進(jìn)來, 但他舍不得關(guān)機(jī), 因為除了這些令他不安的咒罵, 手機(jī)里還有薛嶠。

    薛嶠每天都會給他道晚安。

    他手指點著墻壁上劣質(zhì)的掛歷，心里數(shù)了一遍時間，薛嶠應(yīng)該馬上就要藝考了。

    做什么都能做到優(yōu)秀的薛嶠, 應(yīng)該也能很順利地考進(jìn)最好的電影學(xué)院吧。

    這么忙這么重要的時候, 他還堅持著每天問問畢禾的情況, 給他說一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