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耳邊有環(huán)佩叮當(dāng)之聲傳來，香風(fēng)細(xì)細(xì)中夾雜著濃烈的脂粉氣。不用看，公儀音也知道是窈娘來了。

    窈娘急急忙忙行到三人面前。

    公儀音轉(zhuǎn)眼一瞧，不免大吃一驚。

    這才小半個月不見，窈娘卻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僅肥碩的身軀消瘦不少，面容也變得憔悴不堪。就算臉上撲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面上濃重的疲色。眼角下垂，眼底一圈烏青，眼尾的皺紋愈發(fā)明顯了，看上去像老了十歲。

    “見過幾位使君?！瘪耗镄械礁?，勉強笑笑行了個禮。

    “窈娘，今日我們前來是想向你問問有關(guān)瑤瑟的事?！鼻G彥看著她開口道。

    窈娘神色一黯，抬頭看向荊彥，眉眼間閃過一絲不快，很快又被隱忍的神情所取代。她沉著嗓子道，“使君，輕絮的案子還未破，瑤瑟又遭此毒手……”說到這兒頓了頓，看向秦默，語中有一絲幾不可聞的忿然，“都說秦九郎斷案如神，可是都這么些天了……”

    她說到這里堪堪住了嘴，瞄一眼秦默后低了頭，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聽到窈娘話中顯而易見的不滿和懷疑之情，公儀音側(cè)眼望秦默一眼，卻見他神色如常，似乎壓根沒把窈娘的話放在心上。

    秦默看一眼荊彥。

    荊彥會意，自袖中掏出用帕子包好的瑤瑟身上的同心結(jié)，在窈娘面前一亮，開口道，“你可認(rèn)得這個？”

    窈娘不滿歸不滿，倒也不敢做得太過，看一眼荊彥手中的同心結(jié)，遲疑著點了點頭，“似乎……很早以前在瑤瑟處見過，那個時候建鄴城里同心結(jié)正流行，瑤瑟心癢，也自己做了一個?！?/br>
    “她為何要佩戴這個？”

    窈娘搖搖頭，“奴家也不知?！?/br>
    “瑤瑟那日去延尉寺之前，可有什么奇怪的舉動？或者說過什么奇怪的話沒有？”

    窈娘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招手喚來一名龜奴低聲吩咐了幾句。

    荊彥不解地看向她。

    窈娘解釋道，“輕絮出事后，瑤瑟一直有些神情恍惚，奴家怕瑤瑟想不開，便指了名女婢跟在她身邊伺候著，也順帶能看著些，沒想到……”她別過眼，似有不忍。

    龜奴很快帶了名眉清目秀的女婢過來，“婢子阿玉見過幾位使君?！?/br>
    秦默點點頭，示意她不用多禮。荊彥看一眼她怯弱的神情，把方才問窈娘的話又一字一句說了一遍。

    阿玉低著頭，囁嚅著道，“自打婢子到了女郎身邊后，她的心情就一直不大好。那日女郎登臺表演完，回房時卻臉色煞白，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婢子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說，卻從箱底翻出個同心結(jié)來呆呆看了半晌?！?/br>
    “登臺表演？”公儀音插話道。

    窈娘點點頭，指了指明月夜大廳中那紅緞鋪地的高臺解釋道，“自輕絮出事后，瑤瑟便不再愿意單獨接客，奴家沒法子，只得讓她登臺演出。好在瑤瑟名氣在這，倒也有許多人捧場，不至于讓我明月夜的生意一落千丈?！闭f到這，神色黯了下來，顯然想到了明月夜的現(xiàn)狀。

    “那次登臺表演，是什么時候的事？”秦默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些端倪，出聲問道。

    窈娘歪著頭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瞪，有些驚駭?shù)?，“正是瑤瑟失蹤的前一天！?/br>
    失蹤的前一天。也就是說，瑤瑟在登臺表演完后的第二天便去了延尉寺，而前一天演出完又神情恍惚，難不成……瑤瑟在表演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公儀音抬眼打量著那大廳中那幾尺見方的高臺，抬步走上前，從旁邊的階梯處繞了上去。

    荊彥幾人不明就里，也跟著走了上去，站在臺下仰視著公儀音，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瑤瑟那日表演的是何節(jié)目？”公儀音看向窈娘，開口問道。

    “就是彈了幾曲普通的琴曲，沒什么特別的?！瘪耗飬葏鹊?，面有不解之色。

    “她彈琴的位置在哪里？”

    窈娘指了指東北角一處，“靠近那里的地方?！?/br>
    公儀音在窈娘指出來的地方席地而坐，目光往下方一掃。這個位置視野開闊，下面大半席位的情況都能盡收眼中。

    “那日來看瑤瑟演出的人，你們可有記錄？”公儀音又問。

    窈娘搖搖頭，“這種在大廳表演的情況，只需在門口處交了錢便能進(jìn)，奴家也記不大清楚當(dāng)日到底來了些什么人了。”

    公儀音眼角微垂，顯然有些失望。本以為這會是個好的突破口，卻沒想到明月夜的管理如此松散。

    荊彥仰頭看著她，“無憂，你在想什么？難道說那日瑤瑟在臺上見到了什么才那般神思恍惚？”

    公儀音肯定地點了點頭，“從瑤瑟當(dāng)日所坐的這個角度看去，下面的大半席位都能盡收眼底。我猜，那日瑤瑟應(yīng)該是看到了什么能提示她兇手身份的東西，或者說，她看到了什么觸發(fā)了腦中深埋的記憶，想起了一些破案的關(guān)鍵。不管是什么情況，瑤瑟一定很驚惶，所以第二日一大早便匆匆出了門?？烧且驗樗侨盏姆磻?yīng)太過明顯，怕是引起了兇手的警覺，所以兇手在瑤瑟從延尉寺出來后便偷偷尾隨了上去，再伺機殺了她?！?/br>
    說到這，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向荊彥手中的同心結(jié)，緩緩?fù)茰y道，“而且我猜，她看到的東西一定與這同心結(jié)有什么關(guān)系?！?/br>
    聽到這，窈娘突然“呀”了一聲，似乎想起了什么。

    眾人都朝她看去。

    “怎么了？”荊彥出聲發(fā)問。

    “奴家突然想起，那日演出結(jié)束之后，瑤瑟來找過奴家。”

    “說了什么？”荊彥神情一凝，急忙發(fā)問。

    窈娘瞇著眼睛，似有些不確定，“她好像問……好像問奴家，輕絮是不是習(xí)慣在打絡(luò)子的時候，在收針處繞一個雙頭結(jié)?！?/br>
    “打絡(luò)子？雙頭結(jié)？”這些女兒家家的東西，荊彥自然一頭霧水，喃喃重復(fù)了一遍。

    公儀音下了臺階走到荊彥面前，接過他手中的同心結(jié)，指了指玉佩和墜下的流蘇聯(lián)結(jié)的地方道，“這個地方便稱作絡(luò)子，這就跟寫字一樣，不同的人寫出的字總有些不同的特點，打絡(luò)子也一樣?！?/br>
    窈娘稱是，接著道，“輕絮不是建鄴本地人士，她原本祖居揚州，絡(luò)子收針處繞雙頭結(jié)正是揚州那邊的打法?！?/br>
    荊彥恍然大悟地“哦”了聲，又道，“后來呢？”

    “奴家當(dāng)時忙著招呼客人，并未同她多說?，F(xiàn)在想想，瑤瑟聽完之后臉色一下變得很不好，神情驚惶地回了房間。”窈娘面有懊悔之色，喃喃道，“若是當(dāng)時我能多問兩句，也許瑤瑟就不會遭此橫禍了……”

    她語聲呢喃，眉頭緊蹙，似乎真的因此而煩心后悔不已。

    公儀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都說歡場女子多涼薄，窈娘身為明月夜老鴇，當(dāng)真會替輕絮和瑤瑟的死而感到傷心？或許，她更多的是對自己失去搖錢樹的傷感吧。畢竟輕絮和瑤瑟一死，這明月夜的光景可就大不如前了。

    荊彥又問了幾句旁的，見從窈娘這里問不到什么重要線索了，方才讓窈娘退下。

    幾人沉默著出了明月夜。

    日頭漸中，陽光從頭頂灑下，光華流轉(zhuǎn)，給他們的面容鍍上一層朦朧的金色。

    公儀音瞇著眼看了看天際，覺得肚里陣陣饑餓襲來。早上只在車上隨隨便便吃了些糕點填肚子，奔波了一上午，這會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她遲疑著抬頭看秦默一眼，思忖著該怎么開口。

    正巧秦默也朝她看來，目光在她面上一頓，淡淡開口道，“時辰不早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br>
    荊彥撫掌道，“好啊，我正要說呢，忙了一上午肚子也餓了，無憂早上又沒吃什么東西?！闭f著，朝公儀音挑了挑眉。

    公儀音笑笑，感激地看了兩人一眼。

    秦默唇角翹了翹，抬步朝前車攆停放處走去。

    “要不去向晚樓吧，這會還沒到午時，應(yīng)該還有位子?！鼻G彥從后頭趕上，眼神亮晶晶提議道。

    “荊兄要做東？上次你說破了案子便請我吃一頓大餐的。雖然現(xiàn)下案子還未破，我倒是不介意先吃到荊兄這頓飯?！惫珒x音含笑打趣。

    荊彥爽快地一拍胸脯道，“沒問題！”

    若問南齊最有名的酒樓，十個人里有九個人會答是向晚樓，至于最后一個人的答案，估計是不知道。大到王公貴族，小到游商走販，無人不知向晚樓的大名。

    空碧留晴向晚，斜日河風(fēng)生涼。

    建鄴城中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流從城中穿過，喚作沕水。向晚樓便建在沕水河畔，夏日傍晚，向晚樓臨水而建，地勢高闊，涼風(fēng)帶著水汽而來，一室生涼。所以向晚樓是建鄴城中百姓夏日消暑談天的好去處。

    再者，向晚樓共分三層，分別面向各個階層的民眾。

    最底層的大廳，席位鋪陳而列，熱鬧開闊，消費并不高，便是寒族和普通百姓也負(fù)擔(dān)得起，是以常常賓客盈門熱鬧非凡。

    第二樓為半敞的隔間，以鮫綃紗帳和墨漆鏤空珠簾隔出一個個獨立的空間，卻又并不完全封閉，偶爾遇上熟識之人，還能相邀一起把酒臨風(fēng)，焚香烹茶，實乃人生一大美事。只是相應(yīng)的，這花費也比大廳高出不少，其常客多為普通士族子弟。

    至于第三樓，則是一間間獨立的雅間，皆臨沕水開窗，高闊通透，位置極好，要價自然也極高，還需提前預(yù)定，并且只在晚市開放。饒是如此，仍有很多士族大家和皇族子弟趨之若鶩。

    向晚樓設(shè)在永興坊中，其南面的崇仁坊和東面的安興坊、勝業(yè)坊都是士族、官員和皇族聚集之處，地理位置極佳。

    當(dāng)然了，除去這些地理因素等外在條件，一間酒樓之所以出名，其菜品的精致和味美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向晚樓的菜肴，不光品種豐富，據(jù)說味道亦可媲美宮中御膳。

    主意已定，三人上了車朝永興坊駛?cè)ァ?/br>
    荊彥一路念叨著向晚樓的招牌菜肴，牛車很快駛到向晚樓前停了下來。

    進(jìn)了樓里一問，果然如荊彥所料，因此時還未到正午，所以二樓還有幾個空的隔間。荊彥面上一喜，示意小二帶他們上樓。

    剛上樓，便有一陣涼風(fēng)裹著水汽襲來，讓人精神為之一爽，身上暑意退去不少。

    小二引著三人到了角落一處空位，剛要坐下，卻聽得不遠(yuǎn)處響起一聲熟悉而熱情的呼喊，透過層層紗帳和竹簾傳來。

    “熙之！”

    聽到這聲音，公儀音就知何人在此了。

    她循聲回望過去，果然瞧見一臉笑意盎然的謝廷筠在不遠(yuǎn)處沖他們招手。不過，他身側(cè)還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他們兩人怎么搞到一起了？

    公儀音下意識低了頭，心里有些不解，又有些別扭。

    秦默此時也看到了謝廷筠，眉梢一揚，走了上去，“子沐也在這?！彼麥\笑著打了招呼，目光落在謝廷筠身側(cè)之人身上微微一頓，嘴角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好巧，五兄也在?！?/br>
    與謝廷筠對坐的秦肅點頭示意了一下，唇角難得勾出了個弧度。

    謝廷筠朝秦默身后的公儀音和荊彥看了一眼，道，“你們也是用午飯的？”見秦默點頭，他熱情道，“正巧，我們這就我和五郎兩人，不如一起吧？”說著，轉(zhuǎn)向秦肅征求他的意見，“五郎意下如何？”

    “歡迎之至?！?/br>
    盛情難卻，秦默便也不推脫，招手喚了公儀音和荊彥過來。

    “無憂！”看到公儀音，謝廷筠眼神亮了亮，又看向她身側(cè)的荊彥也打了聲招呼。公儀音沒入延尉寺之前，荊彥常跟在秦默身邊，謝廷筠自然認(rèn)識。

    “荊彥見過謝七郎?！鼻G彥笑著行了禮。

    謝廷筠又向二人介紹秦肅，“這位是秦五郎。五郎，這兩位是熙之在延尉寺的同僚，宮無憂，荊彥?！?/br>
    秦肅抬眼打量了他二人一眼，神情清冷，微微勾了勾唇示意一下，道，“上次在秦府見過?！?/br>
    謝廷筠一開手中的折扇，恍然道，“是了！我都忘了！瞧我這記性……”說著，笑著招呼幾人坐下，又吩咐小二再添些菜。

    秦默掃一眼空空如也的桌上，“你們也剛到？”

    謝廷筠點點頭，伸手替他斟滿茶杯，“自從那日見到五郎，就一直有心結(jié)交。正好今日出門時在街上偶然遇見，便厚著臉皮請五郎來向晚樓一坐了?！?/br>
    見幾人看向自己，秦肅微微舉杯示意了一下，臉上神情依舊微顯冷冽。

    公儀音不禁有些好奇。

    以秦肅這般孤高的性子，怎么會如此輕易答應(yīng)謝廷筠的相邀？還是說……秦肅見父皇有意留他在京中，知道同士族交惡對他并無好處，既然有人主動示好，他自然不會冷冰冰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