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得是無比饜足。吃完飯，外頭風雨已停，太陽從云層中漸漸露出了頭，陽光暖暖地照射下來，地上的水洼反射出金子般細碎的光芒。

    兩人又在清瀾小筑停留了片刻，送公儀音回府時，天邊已紅霞漫天。

    同公儀音告過別后，秦默沒有回延尉寺，徑直回了秦府。

    還未到清竹園，前頭便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顯然也看到了他，腳下未停走了過來。

    “阿兄?！币灰u天水碧長衫的秦衍走到秦默面前行了個禮。

    “阿衍下學回來了？”秦默瞅一眼秦衍身后跟著的書童，淡淡問道。

    秦衍笑了笑，眼中露出幾分歡愉，“阿兄今日回得倒早?！?/br>
    秦默“嗯”了一聲，“主上準了我三日假期，這幾日不用去延尉寺。”

    “真的？”秦衍雀躍一聲，“聽說阿兄破了那日壽宴上北魏使者中毒身亡一案，下午的時候太學里都傳遍了。難道主上是因為這個原因？”

    秦默點點頭應了一聲。

    秦衍似乎想到什么，神色一黯，只是很快又恢復過來，瞇著眼打量了秦默一瞬，開口興致勃勃道，“阿兄，聽說這幾日城郊云浮山上的楓葉正紅，正好我們明日不用上太學，我們明天去看看可好？”

    秦默淡淡睨了他一眼，“你們秋試快到了吧？功課可都溫習好了？”

    太學為國家建立的授課教業(yè)機構，位于建鄴城中，隸屬于太常寺管轄。太學十三歲以上即可入學，最遲十八歲畢業(yè)，授業(yè)時間為三年。士族子弟和貴族子弟皆可免試入學，寒族子弟則需通過個郡縣自行舉辦的選拔考試，每個郡縣有規(guī)定的名額，優(yōu)勝者才能被推薦入太學。太學不收學費，被推薦入學的寒族子弟每月還有一定的補貼可以領取。

    三年過后，所有畢業(yè)的學子都需參加秋試，若是秋試成績理想，則可以升入國子學繼續(xù)深造。若是秋試未通過，則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化成了泡沫。國子學是更高等的國家學府，實際上是朝廷培養(yǎng)官員的后備庫。因此，對于大多數(shù)學子，尤其是寒族學子來說，成功通過秋試進入國子學，是他們鯉躍龍門的唯一機會。

    但是對于秦衍這等世家大族子弟來說，秋試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罷了，就算他沒有考過，只要他愿意，最后他還是能通過別的途徑入朝為官。但不管怎么說，太學和國子學的制度都給了貧苦的寒族子弟們一個改變?nèi)松臋C會，不至于讓朝中官員的位置全被士族把持，因此幾百年來一直維持著這樣一個制度。

    聽到秦默提起秋試之事，秦衍面色陰沉了下來，低沉了語氣道，“嗯，溫習得差不多了?！?/br>
    秦默淡淡地看著他陰鷙的眉眼，神情未變，只涼涼開口道，“我前幾日上朝時遇到了楊祭酒，順口問了幾句你的課業(yè)情況。楊祭酒說，聽你授課的博士反應，你上課經(jīng)常不認真，學過的功課也溫習得不好，可有此事？”

    秦衍眉目愈發(fā)陰翳起來，盯著地面鵝卵石路上的小石子恨恨道，“楊寧剛那個老匹夫，就會告狀！”

    他的聲音雖然小，卻一字不落地落入了秦默耳中，不由怒喝一聲，“放肆！你書都白讀了么？豈能如此目無尊長？”

    秦衍不服氣地抬了頭直視著他，“我又沒說錯！跟阿父也說，跟祖父也說，跟你還說！是，我是不會念書，他至于這么大肆宣揚么？！”

    “楊祭酒也是為你好?！鼻啬徚诵┱Z氣。

    “為我好？”秦衍冷哼一聲，“我看他分明是看我不慣?！?/br>
    “楊祭酒為人師表，對學中弟子都是一視同仁，阿衍，你說話越來越?jīng)]有禮儀了?！币娗匮茉秸f越不像話，秦默也沉了臉色。

    “一視同仁？他分明就只喜歡課業(yè)好的！”秦衍嚷道，憤怒的目光直視著秦默，“是，我是有個十二歲入太學，十四歲不到就以第一名成績考入國子學，最后年紀輕輕便已成為延尉寺寺卿的兄長！可兄長是兄長，我是我！誰規(guī)定了兄長課業(yè)好，做阿弟的也一定要是天才才行？”

    秦衍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在此刻找到了發(fā)泄口，“所有人看著我都是一臉失望的表情，所有人心里都在想，他有一個那么驚才絕艷的兄長，為何自己確實資質平平？！”

    秦默皺了眉頭剛要說話，秦衍卻又怒吼著開了口，“你所有的成功都在提醒著別人我的失??！阿兄，你說，為什么你要是我阿兄？！”

    “阿衍，你可知你在說什么？”秦默冷了語氣，直直凝視著秦衍。

    秦衍亦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眼中情緒幽深而濃烈，他的聲音嘶啞，帶了一絲鬼魅，“阿兄，有時候我常常在想，若你不是我的阿兄該有多好！”

    “放肆！”一道蒼老的聲音憑空響起，緊接著，有巴掌破空聲傳來。

    秦默扭頭看去，原來不知何時秦氏宗主已走到了他們跟前，正氣呼呼地瞪著秦衍，而秦衍白皙的面容上清晰地留下了五個指印。

    秦默一驚，忙行禮道，“見過祖父。”

    方才被秦衍吸引了全部主意力，竟沒有注意到秦氏宗主的到來。若是平日，就算秦氏宗主身懷武藝步履輕盈他也不可能等人走到跟前了還沒發(fā)現(xiàn)。

    秦氏宗主和顏悅色“嗯”了一聲，目光轉向秦衍時又冷了下來。

    秦衍捂著臉龐，一臉不可置信地等著面前的秦氏宗主，嘶啞著大吼道，“祖父，您打我！”

    “打的就是你這個不尊師長，不敬兄長的不孝子！”秦氏宗主也沖他吼道，額上青筋爆出，目光眥裂，顯然被秦衍氣得不輕。

    “我說錯了嗎？！”秦衍被打了個耳光，索性破罐子破摔，“所有人都在我耳旁念叨，你兄長有多優(yōu)秀，你一定要達到他曾經(jīng)的高度啊。我就是我，我不是秦默的復制品！”

    秦氏宗主氣得一跺腳，“明明是自己不思進取，還在這邊嘴硬！來人啊，給我將十二郎關到宗祠好好反省，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出來?！?/br>
    身后的仆從忙應一聲，面帶為難地走到秦衍身邊垂首道，“十二郎，得罪了。”說罷，就要去拉秦衍。

    秦衍一把甩開他們的手，一臉陰鷙惡狠狠地道，“狗奴才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你！反了反了！”秦氏宗主氣得渾身發(fā)抖，雙掌一運功就要朝秦衍揮去。秦默眉頭一皺，出聲制止道，“祖父請三思，鬧大了只會讓他人看笑話?！?/br>
    都說家丑不可外揚，各族子弟被關祠堂是常有的事，但若秦氏宗主這一掌揮出去，明日建鄴城的傳言便會甚囂塵上，到時秦衍的處境會更艱難，而秦氏亦討不到什么好處去。

    秦氏宗主思忖了片刻，終究是忍下了心中那口怒氣，看著秦衍怒氣沖沖快步離去的背影，恨鐵不成鋼道，“真是作孽??！我秦氏怎么會出這么一個忤逆子！”

    “祖父請息怒，切莫氣壞了身子?！鼻啬皖^寬慰道。

    秦氏宗主看一眼秦默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婦人之仁，成不了什么大事！若當初不是君顯堅持，我會把十二留給你母親帶嗎？這婦人養(yǎng)出來的孩子，就是太小家子氣了，半點挫折也受不得！”

    他在數(shù)落秦默長輩的不是，秦默自然不能發(fā)表意見，只能垂首聽著不敢多言。

    秦氏宗主卻似被秦衍氣狠了，喘了口氣又接著道，“我真是搞不懂阿宓，小時候那般對你，若不是我發(fā)現(xiàn)得早把你接過來親自抱養(yǎng)，不定會將你養(yǎng)成什么模樣來！對十二卻又那么溺愛！我跟她說過多少次了，男孩子不能嬌養(yǎng)，她總是不聽?，F(xiàn)在你看看十二，哪里還有一絲我秦氏的清貴之氣？！”

    見秦氏宗主越說越激動，周圍路過的仆從也紛紛看來，秦默忙壓低了聲音提醒道，“祖父，當心隔墻有耳?！?/br>
    秦氏宗主氣喘吁吁了一陣方才平靜下來，想想自己方才說得話似乎也有些說得過火了，何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若是傳入王夫人耳中，怕是又要發(fā)好一通火了。

    不過發(fā)便發(fā)吧，左右不敢對著自己發(fā)。秦氏宗主很快想通，看一眼秦默，“阿九啊，你跟我來?！闭f罷，重重嘆一口，抬步朝前走去。

    秦默眼神一閃，也跟了上去。

    而此時的秦府內(nèi)院，方才秦氏宗主在府中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傳了進來。

    王夫人坐在梳妝小幾前，面色陰沉地聽完安插在府中的眼線來報，手中握著的象牙梳刺入了手掌細嫩的rou中也沒有發(fā)覺。一雙美目怒極上挑，破壞了面容的美艷，顯得頗為猙獰。

    身側女婢驚呼一聲，忙上前將王夫人手中的梳子拿了出來，跪在地上道，“夫人息怒?！?/br>
    其他仆從也跟著跪下，呼喊聲響徹房間，“夫人息怒?！?/br>
    王夫人怒氣沉沉掃一眼跪了一地的仆從，心中怒氣更甚，手一拂，面前憑幾上的珠玉拆環(huán)紛紛落地，響起清脆的碎裂聲響。

    她扭頭看向一側的女婢，惡狠狠咬牙切齒道，“去，把二郎主請來！”

    －－－－－－題外話－－－－－－

    博士的任務主要為掌教弟子，當國有疑事時亦要掌承問對，相當于現(xiàn)在的老師。祭酒則相當于現(xiàn)在的校長~

    另外，南齊后宮妃嬪制度如下：

    三夫人：貴嬪、夫人、貴人

    九嬪：淑妃、淑媛、淑儀、修華、修容、修儀、婕妤、容華、充華

    另有美人、才人、采女多名。

    第147章 驚心動魄的賞紅葉之旅

    秦默從秦氏宗主書房出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地面上的水漬被出來的太陽一烤，很快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水洼。雖已夕陽西下，但府中四處呈現(xiàn)出一種被水洗過的清新之氣和蓬勃生氣。

    他不緊不慢地走在鵝卵鋪成的甬道之上，腦中閃過秦氏宗主方才同他說的話。

    秦氏宗主說了那么一大通，總結起來不過兩個意思。一是自己撥到家族中的勢力已經(jīng)收編完成，又跟他強調(diào)了一通沒有秦氏就沒有他個人的重要性，言下之意不過是勸秦默將手中剩余勢力也盡可能劃歸到秦氏名下才是。二是他年紀也不小了，雖然拒了王家婚約，但總該把成親一事提上日程了。秦氏宗主又試探著問了下他心中是否有了喜歡的女郎，以及他為何要退掉與王韻的婚約。

    秦默一一答了，態(tài)度看上去誠懇有禮，然而再仔細一琢磨他所說的話，卻發(fā)現(xiàn)不過都是在打太極，并沒有說到點子上。

    不過……在秦氏宗主琢磨出這個道理之前，秦默已經(jīng)踏出了他的書房門，空留秦氏宗主在房中推敲琢磨他方才說過的話。

    秦默一路不急不緩地回了清竹園，剛一走進房中便看到有冊書卷躺在書房的憑幾上，正是他方才吩咐人去清瀾小筑取過來的那本《神州大陸風土志》。

    秦默在憑幾前坐了下來，隨手拿起那本書翻了翻。

    方才在清瀾小筑，他做完晚飯進房中時分明發(fā)現(xiàn)公儀音面色有異，那眼中的神色絕非看書看得太入迷所致，而是迷惑中帶了一絲震驚的神色，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而在他進房間前，公儀音在看的，就是他手中這本《神州大陸風土志》。所以秦默推測，公儀音一定在這本書中看到了什么才導致她露出那樣的神色。

    對于這本書秦默并不陌生，是他有一次偶然在一書攤上買到的，閑來無事時也會隨手翻翻。粗略回顧了一遍書的內(nèi)容，并未覺得里面有什么值得公儀音迷惑震驚之事，一時有些狐疑。

    他伸手翻到目錄頁，一行行看去，目光最終在“天璣族”那一欄時頓住，又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左手手腕處，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猜想。

    難道……阿音是因為看到了書中那個金蓮托月的圖騰？秦默皺了眉頭，這個念頭在心里一閃而過，可是很快又有了新的疑問。

    阿音是如何得知自己手上那個燙傷的痕跡同金蓮托月的圖騰紋樣有幾分相似的？

    他仔細想了想，似乎沒有腦海中找到這個記憶，不由皺了眉頭，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盞輕啜了一口。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端著的茶盞之上，憶起了公儀音剛進延尉寺時發(fā)生的那件事。

    這么說，阿音應該也還記得那次發(fā)生的事，又看到了書上介紹的天璣族金蓮托月圖騰，記憶一下子涌了上來，因而對自己的真實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只是一時沒想好該不該問自己罷了。

    秦默放下茶盞，將左手袖口往上卷了卷，內(nèi)側手腕一番，露出那個熟悉的燙傷痕跡。其實，若不是有一次湊巧看到這本書，秦默自己也不會將這個燙傷的疤痕聯(lián)想到金蓮托月圖騰上，因為他手腕上的這個圖樣實在十分模糊，只有仔細辨別才能勉強發(fā)現(xiàn)其輪廓與圖騰的相似。

    他知道建鄴很多人對自己的身份有所懷疑，甚至包括母親，也并不認為自己是他的親身兒子，所以對他的態(tài)度才如此這般冷漠敷衍。這些，秦默并不在乎，可是，他需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從何而來，真實身份又是什么。

    在此之前，他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知道的就是父親曾帶他外出求醫(yī)之事，可是此事知情者甚少，自己腦海中的記憶又幾乎為零，并不好從此處著手。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他無意間看到了書上的這個圖騰，一下聯(lián)系到了自己手腕上的傷疤，便派了人去查這個天璣族。

    探子傳回來的信息并不多。因為天璣族世代隱居，流傳出來的相關消息自然少之又少。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天璣族族人并沒有將圖騰紋樣紋上身體的習俗，反而，他們喜歡將圖騰制成配飾或繡成花樣佩在身上。

    這一年多，他一直在努力查找關于自己身世的線索，可進度卻是十分緩慢。

    秦默的目光從書上繪著的那個開得正艷的金蓮花上收回，悠悠看向遠方。罷了，他自己都沒理清楚這些思緒，又如何去同阿音說？如此看來，既然阿音不問，他還是暫時不要主動提起了。等哪日真正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再同阿音全盤托出吧。

    想到這，他合上書冊放入書架中，嘴里輕輕打了個呼哨。

    很快，一人從窗外輕盈躍入，單膝跪在秦默面前，“主子?！?/br>
    秦默低頭看向他開口道，“子琴，幫我查一件事?！?/br>
    “主子請吩咐?！蹦忧俅故坠е?shù)馈?/br>
    “去查查當年顧貴嬪是怎么死的?！?/br>
    “顧貴嬪？”莫子琴疑惑地抬了頭，“可是重華帝姬的母妃？”

    秦默點點頭。

    莫子琴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唇邊勾起一抹弧度道，“是，屬下即刻命人去查?！?/br>
    “天璣族的事查得如何了？”

    莫子琴搖搖頭，“暫時還沒有什么進展。”

    “罷了，派人盯著，查顧貴嬪的事要緊?！鼻啬烈髌谭愿赖馈?/br>
    “屬下明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