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定性了么？”

    “凱美瑞車主貿(mào)然違章掉頭，掉到一半的時候被正常直行的奔馳撞到副駕駛側(cè)面，因為慣性又撞上了正常排隊等待左轉(zhuǎn)彎的高爾夫。現(xiàn)在定的是凱美瑞車主負主要責任，奔馳車過路口沒減速，次要責任，高爾夫無責。”

    李少君點了點頭，一次事故，三條人命。留下一個頭部受傷的無辜人和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盃恳话l(fā)動全身”的悲歡離合就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完成。

    三人還在討論事故情況，病房門口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

    “少君！你怎么樣了？我就說這時候你不能出去瞎跑，你看看你……”

    隨著這段話，那人沖到病床跟前。

    “袁帥，這里是醫(yī)院，你能不能安靜點？”

    袁帥看了看周圍，然后咽了口吐沫，身體更靠近李少君接著說：“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沒事，你不用cao心。”

    倆人在病床前頭說話，后面的王健沖老方努了努嘴，指了指袁帥，意思是這人誰啊。老方琢磨著這人怎么還跟我自來熟??？我認識你是誰啊我就告訴你。王健看老方不理他，也就不再臊眉耷眼地問了，其實傻子都看得出來，這位肯定是李少君的男朋友之類的。再想到李少君暈倒的原因，王健深覺此事不善，不能瞎攪和，再在這兒看著就有點尷尬了，于是湊上前一步說：“不好意思啊二位，打擾一下二人世界，我就說一句話，說完我就走。少君，今天這事，你也想跟，我也想跟，但是咱倆目的不一樣，不存在競爭關系，倒不如聯(lián)合起來互通有無，我有我的渠道和資源，你要是想做深度調(diào)查，一定用得著我，你看如何？這我名片，你收著，回頭聯(lián)系?！?/br>
    王健把一張名片放在小桌上，沖袁帥和老方點了點頭，離開了病房。

    老方一看，心說：留我一人在這更不合適了。便就坡下驢道：“我去問問那倆傷員的情況?！?/br>
    然后老方也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李少君和袁帥倆人，李少君說：“你手拿開?！?/br>
    袁帥看了看自己握著李少君右手的雙手，聽話地松開了，繼續(xù)說道：“你說你，剛做完手術，怎么不好好在家里歇著？你看看，鬧成這樣?！?/br>
    “我鬧？袁帥你是逗我么？你自己想想，咱倆在一塊這小兩年，我跟你提過什么嗎？你丫一直說還沒考慮好結(jié)婚的事，我問過你一句么？現(xiàn)在倒好，我懷上了，你說這他媽賴你還是賴我。本來我都想開了，既然如此，那就順應天意吧，我也不再一心往工作上撲了，踏踏實實結(jié)婚生孩子也行。結(jié)果您倒好，一句不能要，就把我打發(fā)了。行，我都聽您的，二話不說我就把孩子打了。完事現(xiàn)在您又嫌我工作太努力了。好賴話都讓您給占了，還給我留條活路不留了？”

    老方和王健一走，李少君想到被他們看到如此尷尬丟臉的一幕，再看著袁帥這個罪魁禍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控制不住又罵開了，把袁帥噎得夠嗆。

    “沒話說了？你走吧，我現(xiàn)在也不想見你，你想清楚了再說吧?！崩钌倬蝗挥X得現(xiàn)在一看見袁帥就壓不住火，實在是不想動怒，腦袋往旁邊別過去繼續(xù)說道，“不過你聽好了，我的生活，你還沒權力替我做決定?！?/br>
    袁帥覺得此時此刻待在此地，確實不是什么好的選擇，于是緩緩站起了身，剛要轉(zhuǎn)身走，老方突然進來了。

    老方看了看這畫面，感覺好像有點尷尬，不知道怎么著好，于是又想轉(zhuǎn)身出去。

    “老方，怎么了？你說?！崩钌倬凶×怂?。

    “閆敬昱醒了?！?/br>
    “誰？”這個聲音是從李少君和袁帥兩個人口中同時發(fā)出的。

    老方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回答誰，過了兩秒還是對著李少君說：“高爾夫車主?！?/br>
    李少君也一愣一愣的，她看了一眼袁帥，意思是你怎么也這么關心這個。

    袁帥停了一下，搖了搖頭，沒說話。

    老方說：“算了，你還是別去了，先歇會兒吧，我過去問問，要是需要你，再來找你?！?/br>
    老方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而袁帥竟然也默默地跟去了。李少君本來想問他跟著去干嗎，后來轉(zhuǎn)念一想，本來剛才就說了讓他走，現(xiàn)在難不成要說先別走么？還是算了吧，然后她閉上了眼睛。

    3

    閆敬昱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個大院子的門口，這個院子對于他來說是如此熟悉，以致于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是處于夢境里。這個院子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提醒他有一些他努力想要忘記的事情，但這些事其實根本忘不掉。

    院門柱子上立著一條牌匾，閆敬昱無須去看，也知道那上面寫著什么。

    一心福利院。

    閆敬昱對自己說：快醒過來啊，快醒過來啊，不要走進去。

    但是他的身體并沒有聽他的話，朝著院門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然后閆敬昱就看到那個人正站在傳達室門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并伸出一只手來招呼著他過去。她說：“快過來呀，別在外面傻站著，這么多年沒見了，周老師很想你?！?/br>
    閆敬昱還在不停地對自己說：不要過去，不要過去，不要再見到這個人。

    周老師看閆敬昱遲遲不動，笑了笑，然后緩緩向他走來，最終站在閆敬昱的面前，那只布滿了繭的手落在了他的臉上。閆敬昱下意識地躲開了她，他害怕那種粗糙的觸感，害怕手在他臉上摩擦時的疼痛感，這種疼痛會讓他回憶起那個讓他心碎的畫面。

    躲開以后，閆敬昱想看看她，卻突然感覺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經(jīng)不是那個小學生了，為什么她還是顯得那么高？為什么自己想要看清她的臉的時候，依舊要拼命地抬起頭來？

    “怎么了？這么久不見周老師了，還跟我生分了啊，當年你跟我最親了呀，你不記得了？”

    閆敬昱發(fā)現(xiàn)眼淚在自己眼眶里直打轉(zhuǎn)，他咬著牙開口：“你走開，我不想見到你，我不想見到你?！?/br>
    “你這樣周老師可要不高興了，當時你不是最喜歡我么？”

    閆敬昱不知道說什么好，周老師慈愛的面容充滿了溫暖。他覺得自己的心慢慢變得柔軟了，下意識地要接納這種溫暖，可是他余光一瞟，發(fā)現(xiàn)遠遠地從教學樓里又出來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看到那個身影的閆敬昱心里一絞，周老師的溫柔目光也不再令他向往，反而顯得無比虛偽，他又回想起那個時候，那個他一輩子也不想記起，卻無法忘記的畫面。

    他指著遠處那個身影，對周老師大喊：“你怎么會不高興？既然你知道我喜歡你，信任你，為什么你們還要那樣做？”

    對面的周老師并未因他的情緒變化所動，反而似乎對他的種種抵抗感到厭煩。她拿出那時對待頑皮的孩子的表情，這表情她幾乎沒有在閆敬昱面前展露過。

    “閆敬昱！”她大喊一聲。

    閆敬昱猛地睜開眼。

    第二章

    1

    “啊，你醒了?！?/br>
    閆敬昱感覺自己的心跳非?？?，眼前卻是一片模糊。他努力定了定神，讓自己適應了這個環(huán)境，跟隨而來的是強烈的頭痛感和嘔吐欲，此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醫(yī)院的病床上。

    “你剛剛做完手術不久，麻藥的效力可能還沒有完全過，四肢會有一天左右的時間無法正常活動，而且麻藥的副作用會導致你頭暈、惡心，這些都是正?，F(xiàn)象，你不必緊張，我們會有專門的護士來照顧你。”旁邊站著的醫(yī)生模樣的人說道，“對了，你的手術很成功，應該不會對未來造成什么影響，你放心吧?！?/br>
    閆敬昱懵懵懂懂，但是此時此刻他遵從自己的下意識做了一個動作，那就是點了點頭。然后他順著醫(yī)生往他身邊看去，發(fā)現(xiàn)除了醫(yī)生和護士之外，再往后還站著一個警察。

    閆敬昱想著，難道自己失憶了犯了什么案子？不應該啊。

    他讓自己鎮(zhèn)定一點，抑制了一下想要嘔吐的沖動，然后開始慢慢回憶發(fā)生了什么。

    今天開車出門跑業(yè)務，一切都很正常，一路開到馬連道的紅綠燈旁等左拐彎，都很正常，再然后……再然后……

    啊，閆敬昱的記憶終于拼起來了，再然后他發(fā)現(xiàn)左邊有輛車沖自己沖了過來，之后就是天旋地轉(zhuǎn)的一波沖撞。

    “我被人撞了?！遍Z敬昱琢磨過來了。

    把這件事搞清楚以后，閆敬昱突然想到剛才在夢里，周老師最后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那一聲喊得如此真切，并且把他從睡夢中叫醒了。仔細想來，那聲音似乎并不是來自于夢境，而且不是出自一個女人之口，怎么想都覺得好像是個男人喊出來的。

    “你們……”閆敬昱一張嘴，才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連說話都是如此困難，“你們剛剛有人叫我的名字么？”

    “??？沒有啊?！贬t(yī)生有點納悶，然后突然眼前一亮說道：“啊對對，你剛才醒的時候正好這位警官同志開門走進來，好像門外是有人叫了你一聲。不過現(xiàn)在外面很亂，有很多媒體記者什么的，可能是他們瞎叫的，你不必在意。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過多地說話，更別提接受采訪了，我建議你還是靜養(yǎng)一陣兒。你的父母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他們正在往北京趕，需不需要我們幫你撥個電話過去，幫你報個平安？”

    閆敬昱想了想，搖了搖頭說：“你們要打就打吧，我就不自己說了。”

    醫(yī)生聽了，想著可能閆敬昱還是很累，便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和那個警察說了兩句，說完警察開口道：“閆敬昱同志，根據(jù)流程，我們要對你做份筆錄，不過也不著急，聽大夫的，我們過一會兒再來找你吧，你先休息?！?/br>
    閆敬昱又努努力，點了點頭，目送著警察和醫(yī)生離開了病房。門開的那一剎那，外面喧囂的聲音傳入病房，是各種詢問的聲音和噼里啪啦的快門聲，閆敬昱把頭扭向另一側(cè)，避免相機拍到他。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呼喊的聲音傳了進來，讓他猛然睜開眼，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那聲音喊：“閆敬昱！”

    就是他。閆敬昱分辨了出來，把自己從夢中叫醒的就是這個聲音。

    “閆敬昱，我是袁帥！”

    亂糟糟的人群中，他想尋找這個聲音的來源，但是人太多了，他分辨不出那聲音是從哪張嘴里傳出來的。閆敬昱腦海中漸漸勾勒出那一個少年的輪廓，以及那個他以為自己好不容已經(jīng)忘記掉，一回想?yún)s又如此清晰的冷酷眼神。

    當然，一個十幾年前的形象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在今天還能一眼識別，何況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還沒來得及再做分辨，門就關上了。

    閆敬昱想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吧，反正自己都這副模樣了，還管那么多別的干什么。強烈的暈眩感讓他無暇去思考什么，他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讓自己重新身處一片黑暗之中，他只希望不要再做那個夢。

    2

    與此同時，王小龍也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

    怎么會這樣呢？王小龍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爸爸mama回來的時候高興地說從朋友那兒借來一輛車，說今天不用出攤了，趁著他放暑假，要一家三口出去玩。

    出去玩好啊，王小龍感覺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和父母一起出去玩了。每天他們兩個人天不亮就出去賣菜，王小龍去上學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出去了，等王小龍下學的時候，二人正在攤上，每天耗到十一二點才收攤回來，這時候王小龍已經(jīng)睡了。如此周而復始，若不是放假，他和父母幾乎都打不著照面。

    王小龍懷念自己小的時候，在老家和父母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剛到北京的時候，他總是問他們什么時候回去，爸爸說等攢夠了錢就回去。而且在北京多好啊，在北京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以后就是北京人了?？墒钱敱本┤擞惺裁春玫?？王小龍沒鬧懂。

    王小龍也不知道攢多少錢算攢夠了，后來他也不問了。

    對啊，今天不是出去玩嗎，這是玩到哪兒來了？摸黑迷宮么？王小龍回憶起來早上出門的時候，一家三口開開心心的，打開后門發(fā)現(xiàn)上邊裝著個小座，爸爸說這是安全座椅，朋友的，讓他坐進去。王小龍不想坐，想坐在副駕駛，mama卻沒讓，說爸爸沒怎么開過車，不穩(wěn)當，還是坐這里好。然后爸爸就把他抱進去了，還插上了好幾個帶子，箍得他好難受，感覺哪兒都動不了似的。

    王小龍想伸手往前探探，卻發(fā)現(xiàn)手腳都動不了，比坐安全座椅還難受。他有點害怕，想叫爸爸mama，卻叫不出聲來。他更害怕了，哭了起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他也不能用手去擦，只得任其自流，滿嘴都是咸味。

    哭著哭著，他似乎聽見遠遠的有人在喊他，他四下望去，都是黑暗，壓根不知道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他停止了哭泣，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仔仔細細去分辨那呼喚聲的來源，卻又什么都聽不到了，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咚咚聲。

    他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于是又開始拼命想移動自己的四肢，感覺手指好像有一點反應，他加快頻率地想活動它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待化的豬rou。

    正覺得曙光乍現(xiàn)的時候，王小龍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這次他聽得真著，是有人在叫他“小龍”，右邊好像是mama的聲音，又不太像。他想答應一聲，卻還是發(fā)不出聲音，他只好更努力地去活動自己，好歹先把脖子活動開，能往那邊轉(zhuǎn)頭看看的吧。

    這樣努力了不知多長時間，王小龍精疲力盡，卻收效甚微。他感覺好累，眼睛都要睜不開了，要不然，先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可能就好了。他閉上眼，發(fā)現(xiàn)閉眼和睜眼效果沒什么區(qū)別，但是睡覺還是要先閉眼吧？他想起遙遠的以前，mama講故事哄他睡覺的時候，都讓他把眼睛閉上，閉上眼睛聽著故事就能看到小兔子拔蘿卜了。

    3

    “大夫，小龍怎么沒反應啊？是不是有啥問題??？”

    “你們別著急，他現(xiàn)在各項生理指標都趨于穩(wěn)定了，應該沒什么問題，踏踏實實等待他醒過來吧，急也沒用?！?/br>
    王小龍的姨媽和姨夫看看大夫，又看看小龍，不再說話了。

    接到警方電話的時候，小龍姥姥和姥爺幾乎當場就暈倒了。被家人扶到床上緩了一會兒，姥姥暴發(fā)出凄厲的哭聲，夾雜著諸如“我的閨女啊，我就說不能去北京啊”“我就說不能跟那小子”之類的含糊不清的罵街話，姥爺在旁邊支棱著眼睛直掉眼淚。

    王小龍的爸爸當年是鄰村的一個野小子，從小就沒了爹媽，幾個兄弟姐妹為了生計也是各自為戰(zhàn)，反正誰活下來算誰能耐吧。他四處給人包工，混成了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自己的小閨女搞到一起去了。老兩口一個勁兒地不同意，覺得這孩子沒爹沒娘的肯定踏實不了。架不住從此之后這孩子天天幫著干活，地里的事靠他一個人解決了大半。老兩口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有仨閨女卻沒兒子，冷不防來了這么個壯勞力，時間長了竟然使喚著習慣了起來，最后也就認了。

    倆人結(jié)婚以后，又生了小龍這個大胖孫子，老兩口覺得也算是有福了。沒想到?jīng)]過幾年這女婿不知道哪來的主意，又開始攛掇媳婦去北京，說北京哪兒都好，隨便干點什么都比在家種地強。小閨女沒個主意，就這么讓他說動了。二老攔不住他們，本想著把外孫子留在身邊，卻也沒留住。女婿說，小孩子在農(nóng)村能有什么出息，還是得去城里上學才能混出來。二人想想也是，他們也想讓小龍長成大龍，巨龍，真龍。

    誰成想這剛?cè)チ吮本]兩年，閨女就這么說沒就沒了，擱誰誰都受不了。老兩口的大閨女跟著女婿早已經(jīng)去南方定居了，身邊只剩下二女兒和二女婿。他們想親自去北京看小龍，被二閨女攔住了，怕他們老胳膊老腿在路上再出個好歹。事情已然如此了，不如讓他們?nèi)ィ惺裁词略俳o爸媽打電話吧。

    就這樣，小龍的二姨和二姨夫出現(xiàn)在他的病床前。

    4

    小龍的二姨在屋里陪著小龍，二姨夫自己走到醫(yī)院大門口抽煙。一邊往外走，二姨夫一邊心里琢磨：這北京首都就是不一樣啊，抽個煙還不能在樓道里抽，連樓門口都不讓。剛才他剛在樓門口點了一根，就讓保安攔住了，說這是無煙醫(yī)院，要抽得上院子大門外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