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既將表妹托付與我，我須得寸步不離，不然于心有愧?！?/br>
    如此，那執(zhí)事也不好再勉強(qiáng)。

    流蘇心里恨透了這位陽奉陰違的冉家大夫人，借口自家小姐憂思過甚，身子虛浮，不宜人前久跪，怕牽動哀思，只要不爭這份虛名，在房中誦經(jīng)祈禱也是一樣的。

    ···

    冉念煙回到空寂的院落，徐夷則果真是寸步不離，忽而道：“走吧，去見見陸廷訓(xùn)?！?/br>
    冉念煙道：“我也有此意，陸家和冉家近年來交情一般，出殯時(shí)來吊唁是人之常情，可這么早來未免有些古怪?！?/br>
    徐夷則看了看遠(yuǎn)處，那是都察院的方向。

    “恐怕陸首輔也被卷進(jìn)去了?！?/br>
    見到陸廷訓(xùn)時(shí)，他并未對冉念煙的出現(xiàn)感到疑惑或不適，而是如同遇上雪中送炭的人，也不管男女大防，速速屏退侍從，請兄妹二人落座，頗為驚惶地道：“你們還不知道吧，家父今早便被傳喚了，昨日三法司會審，本來一切安好，殷士茂的管事也招認(rèn)了通敵的罪行，偏殺出個(gè)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都督，誣陷家父是殷賊的上峰！無稽之談！家父何等的為人？入閣九年，從沒用私權(quán)提拔過一個(gè)親信……”

    原來，這錦衣衛(wèi)都督正是之前劉夢梁委托夏師宜買通的人，稱不上親信，至多算是敵人的敵人。

    冉念煙見他滔滔不絕地自證，心說你和我們說的天花亂墜有何用？看你這么緊張，想必皇帝還是聽信了那位都督大人的話，偵緝刺探朝中大臣本就是錦衣衛(wèi)的分內(nèi)事，這番話在皇帝面前的分量不言而喻。

    她打趣道：“這個(gè)我能作證，令尊入閣九年，家父可沒受過這位舊交的半點(diǎn)提攜?！?/br>
    陸廷訓(xùn)有些臉紅，道：“這……也是家父泥古不化之處，冉小姐見諒。”

    徐夷則直言道：“令尊暫時(shí)不會有事，陛下也不想讓此事的影響蔓延開來，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就是不能貽誤滕王開拔的時(shí)機(jī)，家父后日必須回營?！?/br>
    只有徐衡前往西北，對夏師宜的部署才能奏效。

    陸廷訓(xùn)愣了一下，道：“對，眼下還是外患更重要，徐兄放心，線人一起帶回的消息，三法司那邊已經(jīng)確認(rèn)鎮(zhèn)國公和壽寧侯的清白了，不日便能回府，就是家父……唉！”

    冉念煙微笑，略一點(diǎn)撥：“陸公子，令尊失勢，誰得利最多？”

    陸廷訓(xùn)道：“那個(gè)見鬼的都督本就和家父有過節(jié)，早年間他要追封三代誥命，家父發(fā)現(xiàn)他家本是匠戶，上疏駁回了他的請求，他便懷恨在心……可陸家垮了，對他并無什么實(shí)質(zhì)好處……只有一個(gè)人，程敏貞！”

    陸廷訓(xùn)拍桌大叫：“多年來是家父看不慣他的儒素氣，裝什么清流，不過是不知變通，壓著他不許入閣，家父倒了，最慶幸的自然是他，入閣也指日可待！”

    冉念煙但笑不語，陸廷訓(xùn)連連作揖，稱她為恩人。余下的事不需她cao心，陸家自有對策。

    ···

    夜里用過晚飯，滿桌素齋都是流蘇等人安排的，不假外人之手。徐夷則不便留宿，正逢冉珩提議到園中小軒夜談，解了冉念煙的燃眉之急。

    今日重回故園，卻早已沒什么熟悉感，也許上一世她就已經(jīng)把徐府當(dāng)做自己的家了吧。

    一天下來頗有些疲倦，昏昏睡去之時(shí)，還不知鎮(zhèn)國公府內(nèi)，母親和外祖母正在議論她的終身。

    徐問彤坐在徐太夫人身邊，輕聲道：“母親曾拿‘女大不中留’打趣我，我現(xiàn)在才明白這話的意思。”

    徐太夫人眼珠微動，道：“怎么？”卻已猜到和冉念煙有關(guān)。

    徐問彤便將前因后果說了，又抱怨，“這孩子有話都不和我這個(gè)為娘的講，專和夷則說，可怎么辦才好？”

    徐太夫人先得了徐夷則未雨綢繆的懇求，也不覺得驚訝，只是笑道：“看樣子，你心里已經(jīng)松動了？”

    徐問彤在母親面前言無不盡，便道：“盈盈能一直留在徐家、留在我身邊，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今日也是徐安則之父徐徑的忌日，徐太夫人憐惜他幼年喪父，祭過宗祠后便留他在榮壽堂用膳，他今日痛哭過，倦極而眠，此刻在隔間悠悠醒來，正聽見祖母和姑母的議論，一陣偷笑。

    第二日，徐安則便將消息說與三堂兄，卻不敢和嚴(yán)肅的二堂兄說。徐泰則本為了徐衡滯留都察院憂心忡忡，聽了這消息，大笑道：“當(dāng)真？這可好極了，大堂兄未來有望，伯母總不至于欺負(fù)表妹吧。”

    徐安則道：“原來你想的是這個(gè)，我想的是表妹不必遠(yuǎn)嫁了。聽說蘇五公子的外公前日也歿了……”

    徐泰則心思再粗，也知道堂弟又想起昨日是他父親的忌日，拍了拍他的肩頭，開解道：“這叫‘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說不定又有什么好事快發(fā)生了?！?/br>
    正說著，就聽見一陣急如驟雨的腳步聲，是筆架絆在門檻上，一骨碌滾了進(jìn)來，猶在大叫：“出來了！出來了！國公爺出來了！”

    兄弟二人大喜，徐泰則一把把筆架揪起來，連聲問：“沒事了？誰告訴你的？大伯父人在哪？”

    筆架雙手全是土，也無暇管，道：“沒事了！明日就出征西北，叫崇德院的人打點(diǎn)行裝呢！國公爺已經(jīng)去冉家吊喪了！”

    兄弟倆互看一眼，徐安則道：“咱們也動身吧，不然還不知有沒有時(shí)間和大伯父見面?！?/br>
    徐泰則正有此意，把筆架撂在一邊，聽他跳著腳道：“兩位少爺也帶小的去吧，小的要去冉家見老爺少爺！”

    徐安則道：“你？你家少爺都不肯帶你，我們怎么好擅自做主？”

    筆架道：“想必是少爺想見冉家大小姐，所以不愿帶上小的，可我怎么能就此偷懶，還要見見國公爺呢！”

    兄弟二人面面相覷，心說不是冉念煙嗎？怎么又成了大小姐？當(dāng)下命人收拾起來，換了素服，連馬鞍都換成白布蒙的，帶著筆架往壽寧侯府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徐泰則兄弟二人來到冉家時(shí), 聽說徐衡早已到了。二人也不急著拜見伯父，而是先到靈堂吊唁后才詢問大伯父的去向，聽說他正在二房院落里。

    二人即刻過去, 心說正好見見表妹，卻見大伯父從院門出來, 和一身孝服的冉靖立在門口講話。冉靖頻頻拍著徐夷則的肩頭，似在囑咐什么，徐夷則只是點(diǎn)頭，那副神情算不上欣喜，卻又不同于往日的冷若冰霜。

    他們上前見禮, 冉靖有些意外，囑咐冉家下人好生招待，便向徐衡拱手告辭。

    先不管徐夷則和傳言中的“丈人”說了什么，徐泰則連連追問三堂會審的詳細(xì)經(jīng)過，徐衡只說徐家和冉家都沒事了, 被拖下水的反而是一向和此事毫無瓜葛的陸明。

    “這也是劉夢梁的手段?！毙旌獾?，“看來他是提早設(shè)了埋伏，以防不得不破釜沉舟的一天。眼下情勢不好，錦衣衛(wèi)和首輔針鋒相對，無論結(jié)果為何, 必有一方失去陛下的信任。若是陸明敗了，滿朝文官亦無立足之地，若是錦衣衛(wèi)敗了，遠(yuǎn)在突厥潛伏多年的我朝細(xì)作必將成為無根浮萍, 實(shí)在是削減我大梁國力的陰毒之計(jì)?！?/br>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甭犃诵旌獾暮喪觯彀矂t喟嘆道，“從前在《孟子》里看見這段話，便覺得義理精微，現(xiàn)在算是徹底明白了?！?/br>
    徐衡讓他二人不要久留，更不能再悠游自在下去，徐泰則即刻回軍營籌備明日出征事宜，徐安則回家協(xié)理庶務(wù)，務(wù)必不能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shí)間內(nèi)，讓徐家先起變故。

    徐安則心思極敏感，眼神一轉(zhuǎn)，道：“那大堂兄呢？大堂兄也回軍營嗎？”

    徐衡看了侄子一眼，道：“不，夷則留在京城，自有他的道理?！?/br>
    徐泰則冒冒失失，正待追問，被徐安則偷偷抓了一把衣袖，才改口道：“我們是來看望表妹的，勸她不要過于傷心。”

    徐衡想了想，道：“也好，你們?nèi)グ?。?/br>
    ···

    兄弟二人都明白，冉念煙自小在徐家長大，沒怎么聽她提起祖母崔氏，想必祖孫之間算不上不太親厚。人就是這樣，冷眼相對的血親反不如傾蓋如故的知己，何況多年不見，傷心是難免的，卻談不上傷心欲絕。

    至于崔氏，他二人作為姻親家的晚輩，逢年過節(jié)也曾來拜見，印象中是個(gè)面相刻薄的老人，看人的眼神總帶三分挑剔，小孩子見了多半要心生畏懼。

    冉念煙坐在窗下，一身粗陋的斬衰喪服更顯出她的清麗，膚光似雪，櫻唇如血，可在兄弟二人眼中，meimei就是meimei，早看不見皮相，首先注意到她獨(dú)自一人盯著窗外綠葉成蔭的海棠花樹發(fā)呆，眼神空洞。

    方才路過院子時(shí)，徐安則目光掃過，樹上已結(jié)滿累累果實(shí)，一個(gè)個(gè)只有指尖大小，還很青澀。

    徐安則坐在靠墻的交椅上，讓流蘇去泡茶，如此一來房里只剩兄妹三人。

    徐泰則見表妹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目光灼灼，先前預(yù)備好的寒暄說辭忽然沒了效用，一個(gè)字也想不起，索性直接問起他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表妹，聽說大伯父為了堂兄向姑姑議親……”

    “嗯?！比侥顭煈?yīng)了一聲，打斷他的話。

    徐安則滿臉羞慚，責(zé)備地看著徐泰則，怪他太魯莽，哪有直接向女孩子問起婚事的。

    誰知冉念煙道：“誰告訴你們的？”

    徐泰則看向身邊的堂弟，這下徐安則更頭痛了，陪笑道：“原是姑姑和祖母敘話，我無意間聽了幾句，也許是聽錯(cuò)了……”

    冉念煙搖頭道：“沒有，你沒聽錯(cuò)。”

    徐安則瞠目，尷尬地道：“啊……這是真的，那……那表妹……恭喜？”他有些不確定冉念煙此時(shí)的情緒。

    冉念煙道：“我父親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又能說什么？答應(yīng)了?！?/br>
    徐泰則知道自己說錯(cuò)了話，一直悶在一邊安靜如老僧入定，聽了這話如蒙大赦，站起來喜道：“真的？太好了，你可比那個(gè)唯唯諾諾的冉大小姐好太多了！”

    徐安則趕緊把他拉住，含糊幾句匆忙離開。出了門，徐安則才皺眉道：“三哥，你手舞足蹈的像什么樣子?！?/br>
    徐泰則不悅道：“你裝什么老成？方才說想讓表妹留在徐家的人是誰，是不是你！”

    徐安則道：“是我，當(dāng)然是我！可是……你沒覺得事情有些奇怪嗎？表妹并不十分情愿。”

    徐泰則尋思道：“興許是害羞吧……依她的性子，她自己不愿意的事，別人休想強(qiáng)加于她，小事尚可委屈一時(shí)，可這是一輩子的婚姻大事，她若不情愿，還能逆來順受不成？壽寧侯又那么寵她，這種事怎么可能違逆她的心意？”

    徐安則袖手琢磨著，“那就怪了……算了，這事咱們cao心也沒用，分頭散了吧，你去軍營，我回家去，祖母知道大伯父回來了一定十分高興?！?/br>
    ···

    是夜，流蘇吹滅了最后一盞油燈，從小姐的房中走出。

    往日都是由她坐更的，絕不會留小姐一人過夜，可今日冉念煙下了命令，她也不好回絕。

    總覺得回到冉家后許多事都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比如小姐的婚事——白日里鎮(zhèn)國公前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小姐雖未明說，卻沒拒絕，算是在侯爺面前默認(rèn)了。流蘇不明白為什么會這么倉促，但是聽國公爺說，夫人也有心促成這樁婚事……

    無論如何，不用去金陵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總歸是好事吧。流蘇是南省人，可早已習(xí)慣了京城的生活，生于斯長于斯的小姐恐怕更覺得故土難離。

    朔月之夜，天地籠罩在凄迷的黑暗中，只有遠(yuǎn)處靈堂透出的慘白微光。

    晦暗的光線下，不知何時(shí)已有一道人影在屋頂上寂然獨(dú)坐，一手托腮，看著天外幾顆零落的星子，黑色罩袍下透出飛魚服上繁復(fù)靡麗的紋樣，別有一種寂寞的詭麗。

    翠瓦之下，獨(dú)寢的冉念煙也沒有睡，她睜著眼等待著。

    她知道今夜夏師宜一定會來，明日他就將以刺客的身份孤身前往西北，生死未卜，他會來向她辭行的。

    然而他躊躇了很久，才在她的窗前小立片刻，不敢打攪她的清夢，直到在狼狽中倉促轉(zhuǎn)身離開時(shí)，忽聽到木窗開啟的吱呀聲，他才壓抑著滿心希冀回過頭去。

    原來她一直在等自己。

    她沒說話，轉(zhuǎn)身拉開紗燈上的布罩，一室光明叫他無處遁形，索性進(jìn)來小坐。

    他不敢進(jìn)來是因?yàn)橛行┰捪雴?，卻又不該問。

    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說反而愈發(fā)顯出自己的懦弱。

    “聽說……”他用了最俗氣的開頭，“夫人答應(yīng)了你的婚事……和大少爺?shù)摹?/br>
    他有些語無倫次。

    冉念煙原本微微翹起下巴略微點(diǎn)了點(diǎn)，依舊沒什么表情，好像事不關(guān)己。

    “恭喜小姐。”夏師宜說出這四個(gè)字，心卻是麻木且茫然的。他應(yīng)該高興，卻分明言不由衷。應(yīng)該難過、失落？然而他本來也不敢抱著幻想，又何必有什么感覺呢？

    既然她沒反對，想必是同意的吧。

    “這是我目前最好的歸宿。”她幽幽開口，面孔在半明半暗的燈影下有如溫潤的白玉，“這種事，都一樣的。”

    總比上一世要好——她自嘲一笑，徐夷則起碼是個(gè)活生生的人，而非定熙帝那樣一具行尸走rou。而且徐夷則付出的遠(yuǎn)比她要多，她有時(shí)也在想，都說前塵如煙，若能忘懷上一世的種種不和，徐夷則倒真是個(gè)可靠又可愛的人。

    可若沒有前世的羈絆殘存，她又憑什么篤定他會再三遷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