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弘德嚇了一跳,也不哭了,但愣了片刻又叫嚷道:“你坑人!不是人rou,我瞅見了,明明煮的是羊崽子!” 祖父搖搖頭,道:“你還小,等你長大了,相術(shù)練成了,就能嗅到這滿村飄著的人rou味道了……” 祖父說完這話,進了屋子,一時間人們面面相覷,周圍冷的可怕。弘德也不知道是相信了祖父的話,還是嚇到了,反正是再也不鬧了。 陳氏一族,無論男女老幼,任誰也沒有去吃那rou,喝那湯,全留給村里的張姓、劉姓、高姓、萬姓人了…… 時隔多年,那件事情早沉在我記憶深處了,經(jīng)老爹一說,我才又猛然回想起來,仔細琢磨,突然覺得其中意味深長。 叔父道:“大哥你的意思是,這鴨rou……” “功達其表,術(shù)及其里?!崩系f道:“鴨rou仍舊是鴨rou,只是飄出來的是人rou味。” 叔父道:“我明白了。” 明瑤突然顫聲問道:“陳叔,你能辨認得出這里面有人rou味,那是說,說你之前曾經(jīng),曾經(jīng)……” 明瑤的話沒有說完,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只有經(jīng)驗過才會有所記憶。 老爹他,他不會…… 我略微有些驚恐的看著老爹,老爹卻神色不變,目光晶亮,只嗓子突然有些喑啞,聲音也變得低沉下來。 只聽他幽幽說道:“六一年的時候,我有事去蜀中,路過宜賓,那時候鬧饑荒,整村整村的人吃不上糧食,就拿樹葉子、草根填肚子,有的地方樹葉子捋光,樹皮剝盡,草籽也吃完了,就吃白泥兒。你們知道白泥兒是啥東西嗎?” 封從龍和李玉蘭在旁邊也聽得入神,只臉色茫然。叔父“嗯”了一聲,道:“是能捏瓷的膠泥?!?/br> “對?!崩系f道:“這種土又軟又黏,像是黏米。餓的沒啥可吃的人,就挖一些白泥兒,供在觀音像跟前,跪拜祈禱,請觀音開光。他們相信,經(jīng)觀音菩薩開過光之后,土就能吃了,這些白泥兒也就變成觀音土了?!?/br> “觀音土!”明瑤驚聲道:“那不是吃了會脹死人的土嗎?” “不錯。”老爹說:“平時誰都知道土不能吃,可******的時候,人已經(jīng)餓的腦子不靈了,什么能吃就吃什么?!?/br> 頓了頓,老爹又說道:“或者明知道會死,也不想做餓死鬼,故意去飲鴆止渴,唉……” 我小時候也玩過膠泥,拿膠泥和水捏小人,卻從來都不知道它還有個名字叫“觀音土”,更不知道會有人去吃它充饑! 相較而言,我能去捉昆蟲動物吃,真是比他們好的太多了! 老爹說:“有人還把這觀音土捏成饅頭,放在鍋里蒸,做的好了,看上去又軟又白,跟真的饅頭很像,就更以為可以吃了……” 我突然覺得肚子里一點都不餓了,喉嚨里反而塞的厲害,就像是有一團黏土堵住了一樣,霎時間臉漲得通紅,又是憋屈又是難受! 老爹繼續(xù)說道:“這東西吃下肚子去,不會消化,黏在腸胃,屙不出來,就把人活活憋死了。所以,因為吃觀音土而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然后就有人,來吃這些死人的rou了……” “??!”明瑤不由得驚呼一聲,隨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阿羅也顫巍巍道:“人,人真的能,能餓成那個樣子嗎?” “怎么不能!”叔父沉聲說道:“一九四二年的大災荒比這更慘!至于我祖父經(jīng)歷過的丁戊奇荒,哼哼,那就更不用說了!” 老爹卻道:“他們吃人rou倒不是全都因為餓。一部分是要充饑,另一部分卻是想要治病。” “治???”阿羅奇道:“人rou能治什么病呀?” 阿羅深明醫(yī)理,自然對人rou治病一說十分上心,道:“我只知道有牛黃、狗寶、驢皮、蟾酥……能入藥,難道人rou也能治病?” 我頓感周身上下、由里而外都有說不出的惡心和恐慌,心中大叫道:“人rou絕不能治病,絕不能!” 老爹說道:“******的時候,吃樹葉子、樹皮和草根的人很多,那種東西不是正經(jīng)的五谷雜糧,人吃久了就會營養(yǎng)**,接著便會生病……” 阿羅道:“腫?。 ?/br> “不錯。”老爹說:“那病讓人渾身浮腫,時日久了也必定會死。我當時在宜賓下面的一個村子里,村中得腫病的人尤其多,不知道從哪里從什么人口中突然就傳出了謠言,說是吃人rou能治腫病,嘿嘿,就當真有人信了,去拖了死人來……” 老爹說話的聲音又低沉又緩慢,就像是夢話一般,我聽得不寒而栗,明瑤也悄悄站到了我的身旁,抓住了我的衣袖。 只聽老爹繼續(xù)說道:“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治病,還是為了填飽肚子找個借口,反正,有些人剛死,尸體上就左少一塊,右少一塊,胳膊、大腿上的rou都叫人偷偷給割了……還有大人把小孩子騙到家里,弄死了,煮熟了吃,吃不完的就拿到街上當兔子rou……我聞見過那味道,一輩子都不會忘!” “嘔!” 明瑤終于忍不住,在我身后干嘔了起來。 我也是惡心至極,強忍著咽了幾下口水,才稍稍平息下來,但一嗅到那鹽水鴨的味道,胃里就又是一陣劇烈的翻騰,我只好屏住呼吸,不去嗅。 叔父道:“這就受不了了么?還有更慘的,丁戊奇荒的時候,有些人家互相換著孩子吃……” “別說了!”明瑤大聲叫道,叔父瞥了明瑤一眼,停住了。 阿羅卻兀自好奇,問道:“陳老先生,那吃死人rou究竟能不能治腫病呀?” 老爹搖頭道:“既然是謠言了,那就是假的了。死人rou怎么能治腫病?無稽之談!” 阿羅“哦”了一聲,道:“原無此理的嘛?!闭f罷,又疑的看了老爹一眼,問道:“陳老先生,別人吃死人rou的時候,您也在旁邊嗎?” “嗯?” “不然您是怎么嗅到那味道的呀?” 第98章 江浦鬼鴨(二) 老爹稍稍一愣,然后說道:“那時候,我在村子里借宿人家的鄰居是個老頭,他也得了腫病,渾身腫的像個球,用手指頭按上去,一按一個坑,而且四肢幾乎毫無知覺……他聽信了謠言,也找了一具尸體,割了一塊rou拿回去煎了吃。吃完了之后,他突然覺得自己冷得要死,就睡在了灶火旁邊。睡到了半夜,他的腳不小心蹬進了灶火中,便燒了起來,火從他的腳燒到他的腰,他都沒有發(fā)覺,也沒有醒過來……我就在隔壁,夢中聞到了那股奇異的香味,并不知道是什么,直到那老頭的媳婦大聲喊叫,我們過去救火,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也才知道,那味道是什么味道……” 老爹說著,自己的臉上已經(jīng)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輕輕的舒氣。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老爹這個樣子,一定是他當時的年紀不大,那種可怕的經(jīng)歷畢生都難以忘懷,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他,他是被活活燒死了呀???”阿羅也不禁悚然,道:“他,他就麻木成那樣子么?連一點感覺都沒有么?!” “他吃了死人的rou,還想醒過來嗎?”叔父“嘿”的一聲,道:“餓死的人會變成厲鬼看著他吃!” “是啊?!崩系f道:“那個夜里,等我們把火撲滅的時候,老頭的身子已經(jīng)燒的只剩下半截了,可他的姿勢還是連變都沒變,只是不腫了,像皮球突然xiele氣一樣,又干又癟……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很淺,就像是,就像是……那張臉不是他的,而另有一張臉貼在他的臉表面,狡黠的笑……” 明瑤拽著我衣服的手猛然一緊,想是心中害怕極了,我低聲安慰她道:“不怕,大家都在呢?!?/br> 阿羅的臉也是驟然一白,饒是她日夜伴著鬼魂生活,此時此刻此情此境,也不禁害怕起來,她看了一眼叔父手中的鹽水鴨,道:“那rou,你,你還不扔了呀?” 叔父捧著那只鹽水鴨,瞅了一眼,道:“要是鹽水鴨,不能扔,得吃了;要是人rou,那就更不能扔。” “咦?!” 老二突然悠悠醒轉(zhuǎn),訝然一聲,然后慢慢的爬了起來,坐在地上,聳動著鼻子,“嗤嗤”有聲的使勁吸氣,嘴里喃喃說道:“啥味?恁香?哥,你是把烤魚給兄弟帶回來了……” 話音未落,老二眼睛一亮,瞧見了明瑤丟在地上的那條鴨腿,登時一個惡狗撲食,躥了過去,抓在手中。“嗷”的一口送進嘴里,使起狠勁兒來,又嚼又咬。 只聽“咔咔”聲響,他竟是連rou帶骨頭都嚼碎了,然后拼命往肚子里吞咽,可一大團塞在喉嚨口,哪里能咽得下去,只噎的死去活來,亂翻白眼! “哦!嗝——” 老二使勁咽了十幾下,才終于讓那一大團骨rou順著他的喉嚨蠕動下去,他打了個長嗝,吐一口氣,又拍拍肚子,表情極其愜意。 我們都看得呆了,這一切發(fā)生的實在是太過于突然,我們誰也沒來得及提醒他鴨rou有問題。 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老二已經(jīng)開始舔自己的手指頭了。 老爹不禁罵道:“你咋恁下乍?!” 老二擦擦嘴,道:“我都兩天都沒吃飯了,快餓死了,你說這話可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突然間,瞧見了說話的人是老爹,登時怔住,再一瞧叔父也在旁邊,立即揉揉眼,朝我驚呼道:“大哥!這,這倆人是誰???咋跟咱爹、咱大恁像?。??”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全都忍俊不禁,一時間,驚怖、惡心的氣氛盡皆掃除,四下里都稍稍輕松起來。 叔父過去把他揪了起來,笑罵道:“小兔崽子,你睡成信子了?連你親老子和你親大都認不出來了?!” “真的?。 崩隙氯碌溃骸拔揖陀浀梦冶焕闲笊驎灹?,咋一醒,老畜生沒影了,爹和大從天而降!阿彌陀佛,乖乖隆地咚!” 鬧了好一陣,老二才算是徹底緩過神來,瞧著叔父手里的鴨,“嗷”的又是一聲叫,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劈手奪過,張嘴又去咬。 叔父大聲道:“這是人rou!”一伸手想要止住他,老爹卻搖了搖頭,道:“叫他吃,無知者無畏,無畏者亦無所謂。” 叔父一愣,便不再動手。 “就是人rou我也吃!”老二嗚咽著說道,突然間聽見老爹的話那么說,又斜眼瞧見我們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異樣,便停了下來,把吃到嘴里嚼碎的rou泥兒吐到手里,湊到眼前,一邊細細的看,一邊喃喃的說:“真是人rou?明明是鴨rou啊,大,你就會嚇我!”竟又塞進嘴里吃了。 我們各個看的都是一陣惡寒。 老二大快朵頤,霎時間把那鹽水鴨吃了一半,我忍不住道:“爹,老二這真沒事嗎?” “沒事?!崩系溃骸俺喳}水鴨能有什么事?” 我奇道:“您,您不是說……那,那您說的味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陽人陰德,陰魂陽報?!泵鳜幵谝慌酝蝗徽f道:“陳叔相術(shù)通神,剛才說能嗅到四百種味道,這四百種味道恐怕不單單是陽實之味,還有陰虛之味。” 眾人都不由得茫然相顧,不知道明瑤說這話是什么意思,老爹的臉上卻露出了贊賞的神情,朝明瑤點點頭,道:“說的不錯,閨女你可真聰明?!?/br> 明瑤一笑,說:“謝陳叔夸我?!?/br> 叔父不耐煩道:“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爹道:“這rou是你買的,弘道拿著的時候出了異味,這便應在了你們兩人身上。萬事隨緣而定,你們兩個去買rou的地方,找到rou的人,總要弄個水落石出。” 老爹這幾句話仍舊是不說破,高深莫測,我和叔父面面相覷,叔父道:“就我們倆去?” 老爹道:“就你們倆去?!?/br> 叔父道:“那我和弘道去江浦,不回家了?” 老爹道:“查完這事兒再回去?!?/br> 叔父道:“那你們呢?” 老爹道:“我們就先回禹都去?!?/br> 我一聽這話,不由得就朝明瑤看去,明瑤的目光早已瞟來,我們四目相對,心意登時想通,腦子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不舍得分開。 “明瑤你出來也好幾天了,你爹和你大哥在家肯定是很不放心。”老爹淡淡說道:“我來的時候,他們反復囑咐我,讓我?guī)慊厝?。別的事情嘛,都不忙在這一時半會兒的?!?/br> 老爹極其擅長察言觀色,別人在他身邊,任何細微的舉動都難逃他的耳目。一個眼神、一個呼吸都能讓他瞧出個子丑寅卯,我和明瑤這番行止又怎么能瞞過他老人家? 他說那話明著像是在扯閑篇,暗中卻觸及我和明瑤的心事,我固然是猛的凜然,明瑤也是面紅耳赤,低低的“嗯”了一聲。 “爹,我,我還陪著大哥?” 弘德向來怕老爹怕的要死,聽說我和叔父暫不回家,那他必然是得跟著老爹回去了,臉色早就變得不自然了,鴨rou雖香,也吃不下去了,他眼珠子亂轉(zhuǎn),煞有介事的說道:“這一次出來,我可是立了好幾個大功,不信你問大哥,還有明瑤姐,我可是救過他們好幾次……” “嗯,問是不用問的了?!崩系f道:“家里的辟邪鏡子都叫你給摳了,能不立功嗎?” “那是!”弘德得意洋洋道:“我比我哥可是精多了,你都不知道我哥他……”說未說完,突然瞧見老爹的臉色不善,便立即閉了嘴。 老爹重重的“哼”了一聲,道:“你哥信,沒有你精,沒有你能!你才真是你娘的好兒子!不枉你娘生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