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那老者似乎是難為受辱,閉了眼睛不吭聲。 弘德圍著陳漢禮和那老者轉了一圈,道:“七叔,這位大爺是誰?咋長的真小? 陳漢禮仍舊是“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漢字輩諸位叔叔中,要數這位陳漢禮為人最是寡冷,本來就長著一張不和善的臉,神情又鮮有歡愉的時候,據說是心懷雄才大略,有意要找到麻衣陳家遺失六百年的天書,可惜身為旁系,并非嫡傳,即便是沒有遺失的《義山公錄》上半卷也輪不到他學,所以一直都郁郁不得志。 不過老爹說此人對麻衣陳家忠勇可嘉,只是頭角崢嶸,難以駕馭。 這樣的人,等閑之輩從無青眼,哪能瞧得上整日里無所事事的弘德? 弘德也知道陳漢禮看不上他,所以對方愛答不理的,弘德也見怪不怪。他扭臉對我說道:“咱爹可真有閑心,一邊讓那貨在桶里泡澡,一邊還點了些不知道是啥名的香,熏那貨呢!那貨暈六不扥的,跟快死了似的……” 我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揶揄他道:“你不是要跟他交流?交流完了?” “哪兒來得及交流?!焙氲峦锵У溃骸霸鄣屛覞L呢?!?/br> 我大笑:“不虧!” 陳漢禮在一旁等得不耐煩,道:“你爹什么時候辦完事兒?” 弘德乜斜了陳漢禮一眼,道:“不知道,看樣子估計得倆仨四五個鐘頭,要不七叔你自己過去問問?不過啊,剛才我過去攪膩他老人家了一陣兒,他心里頭正不爽,七叔過去再打斷他辦事,估計他又要發(fā)大脾氣了,七叔可得當心點?!?/br> 陳漢禮狠狠的瞪了弘德一眼,回顧我道:“我還要去巡村,沒工夫在這里瞎等,這小老頭先留你這里,你給我看好了!” 我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爹會知道的?!标悵h禮道:“百分之一萬是術界的人,但來歷不明!剛才躲在北頭干渠里,被我瞅見,問了幾句動上了手,他跑到這里,我跟了過來……就這樣!讓你爹看著處置!” 說罷,陳漢禮也不等我答話,便拂袖而去。 “瞅瞅他那德性!”弘德撇撇嘴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麻衣陳家的族長呢!” 我道:“還不是你故意氣他?什么叫倆仨四五個鐘頭?會不會好好說話?!” “不虧他!”弘德笑嘻嘻道:“誰叫他天天拉個驢臉,就好像誰都欠他兩斤黑豆錢似的——這老頭到底是誰?。俊?/br> “我也不知道。”我搖搖頭:“等會兒還是讓老爹問他?!?/br> “兩位小哥?!蹦抢险咄蝗槐犻_了眼睛,道:“我不是什么壞人,我就是個木匠,路過你們村子,因為天黑,身體又不舒服,就在溝里貓了一會兒,結果不知道怎么招惹了你們那位七叔,他上來就動手,我自然也還了……我打不過他,就跑,可他還追著不放。” “你是個木匠?吭誰呢!?”弘德冷笑道:“一個木匠能跟我七叔交上手?一看你就不老實!” “我真是木匠,但是學過些本事。”那老者道:“你們不信的話,摸摸我的口袋?!?/br> “當俺倆傻??!”弘德道:“萬一你口袋里藏著啥害人的東西咋弄?” 我瞧那老者形容慘淡,眉目中盡是可憐巴巴的情態(tài),神色不似作偽,又因為剛才他有心求我庇護,我卻沒能幫得上他,略覺歉然,便伸手去摸他的衣服口袋。 弘德叫道:“大哥你當心!” 我已經摸到那老者左側口袋里圓圓的、yingying的一盤東西,拿出來一看,是卷尺。再摸右側的口袋,一條條、一根根的,沉甸甸的全是那大黑鐵釘。 弘德“咦”了一聲,湊上來看:“還真是木匠?”自己又去摸那老者的衣上口袋,掏出來個小巧的墨斗和幾根鉛筆。 我和弘德不禁面面相覷,這確實是木匠的裝備。 那老者咳嗽了幾聲,道:“兩位小哥現在信了我?” 弘德道:“那個陳漢禮也真是的,橫的跟天王老子一樣,吃飽了閑的慌,抓人家木匠干啥?” 我道:“七叔也是為了村子的安危?!?/br> 那老者道:“兩位小哥,我一沒有偷,二沒有騙,三沒有搶,四沒有傷人殺生……就是路過貴村,不能打我一頓再捆著不放?” “這……”我也覺得難為情。 弘德道:“這位大爺,等我爹過來了,你們好好說說,保準放了你?!?/br> 那老者嘆息道:“剛才我被你們那位七叔給打傷了,血氣不順,現在又捆著我,勒的太緊,我感覺自己快死了。你們行行好,先把繩子給我解了好不好?” 弘德看向我,我心中想著不清不楚的絕不能要了人的命,便上前去給那老者松綁,那老者連聲道謝。 等解開了繩子,那老者盤膝坐在地上,靜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調息運氣,突然間睜開眼來,多了許多神采,與之前幾乎判若兩人。 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收鐵釘入口袋,又拿了卷尺、墨斗和鉛筆,朝我們笑笑,道:“多謝兩位小哥了,咱們后會有期!”轉身就往外走。 我愣了一下,感覺哪里似乎不大對勁兒,但是又說不上來,有心要攔住那老者,可又覺得有些不妥。 弘德嚷道:“大爺,你不跟我爹說話了?!” 那老者道:“他忙我也忙,就不打攪了。” “我不忙了?!币坏缆曇敉蝗粋鱽恚骸袄舷壬舨??!本故抢系鶡o聲無息的走上近來,一閃身便到了那老者的跟前,伸出手似乎是攔路,又似乎是請那老者回家中做客。 那老者吃了一驚,往后退了兩步,道:“我跟您不熟,這時間也不早了,還是走?!?/br> 老爹道:“就算是我不留你,你也不一定能出去。” 那老者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老爹道:“我家老七能抓你一次,就能再抓你一次!” 那老者道:“他憑什么一直跟我過不去?” 老爹道:“我這兩個兒子沒眼力勁兒,可是我家老七有——他認得你是什么人?!?/br> 那老者道:“我就是個木匠啊!” 老爹道:“木匠也分好多種,有安分的,有不安分的,有好惹的,有不好惹的?!?/br> 那老者變了臉色,道:“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br> 老爹笑道:“你是那種不安分也不好惹的木匠?!?/br> 那老者道:“還是不明白您的意思?!?/br> 老爹緩緩道:“厭勝門?!?/br> 聽見“厭勝門”這三個字,我固然是吃了一驚,那老者的瞳孔也在剎那間驟然緊縮,無聲無息中,他的一只手緩緩摸向口袋。老爹突然冷笑道:“老先生,我無心傷你,你最好也別自尋煩惱。那鐵釘,未必能碰得著我?!?/br> 那老者的臉色又是一變,把手又放了回去,目視我老爹道:“您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老爹道:“我聽說厭勝門在建國之初就被劃入了會道門邪教異端中,早就被五大隊剿的煙消云散了,門中的高手、首腦、徒眾也全都鋃鐺入獄,以你的手段,在厭勝門中的地位應該不低?你為什么還能逍遙法外?” 那老者道:“還要請教,您怎么知道我是厭勝門中的人?” 老爹道:“剛才我于暗中觀察你多時了,你在動手的時候,露出了內襯,我瞧見那上面繡著一根墨色臺柱——這應該是厭勝門中的身份標記?” 那老者悚然動容:“這樣的夜色,我內襯里繡的那么小的墨色臺柱,您也能瞧見?!” “那多容易!”弘德傲然道:“我爹是夜眼,視黑夜如同白晝!” “名不虛傳,名不虛傳……”那老者點點頭,道:“在下佩服之至!” “您抬愛了?!崩系溃骸拔以犎苏f過,厭勝門內的等級森嚴,門中最高輩分的人,也就是門主,被屬下尊稱為‘泰山’,門中的徒眾又稱呼其為‘山爺’?!綘敗旅媸恰_柱’,大臺柱、二臺柱、三臺柱……數目不等,以貢獻晉升,門中低輩之人呼為‘柱爺’。臺柱下面是‘椽子’,最小的等級是‘磚頭’。你的內襯上既然繡著臺柱,那在門中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第177章 河怪生精(五) 我之前雖然在叔父和一竹道長那里聽說過些厭勝門的事情,可是卻遠遠沒有如老爹所說的這般詳細。 那老者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一個外行人,居然對厭勝門如此了解,實在是令在下駭然,您真是博聞強識!我確實是原來厭勝門中的臺柱,也做過許多不該做的事情,建國之后,劃入會道門,被抓入獄,獲刑十年,這也是我的應有之報……后來因為表現良好,提前釋放了出來。這些年里,我金盆洗手,徹底和過去劃清了界限,在江湖上隱姓埋名,再也不提過往的事情,更沒施展過原來的厭勝手段去害人。所以,請您放心,我知道麻衣陳家的威名,更曉得您的手段,是絕不會在太歲頭上動土的。今天夜里,我誤入貴村,實在是因為不知道這里就是陳家村,還請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感激不盡!” “沖著你剛才沒有傷我的兩個兒子,我就知道你絕非十惡不赦之人。”老爹道:“不過,我也能聽得出來,你話里仍舊藏著掖著,沒說明白?!?/br> “嗯?” 老爹道:“你進我陳家村,肯定不是誤入?!?/br> 那老者抬起頭來,滿臉驚愕的表情看著我老爹。 老爹道:“你只要說瞎話誆人,我就能看得出來。” 那老者喃喃道:“對,對,您是神斷陳先生,有什么人能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搗鬼?只求您念在我而今惶惶如喪家之犬的處境,放過我……” “老先生……”老爹盯著那老者,絲毫不為之所動,道:“你不說明白,我是放不了你的。畢竟,你是我家老七帶回來的,我也得給他一個滿意的交代。身為族長,職責所在,還請見諒?!?/br> 那老者道:“這么說,是真的無法通融了?” “本就無仇,何來通融?”老爹道:“我觀你額角發(fā)青,司空不平,少府色暗,乃是兄弟相鬩之兆,且內有憂懼,入陳家村恐怕是躲避仇讎?” 那老者張大了嘴,愣了許久才道:“您都相出來了,我還有什么好隱瞞的?!” 老爹伸手揖讓,道:“屋里請?!?/br> 那老者抬腿往院中邁入,老爹緊步隨上,走在了前面,帶著那老者走入正屋大堂落座。 我和弘德關了院子,也急忙跟了進去。 我特意倒了些茶水,端進屋里時,只聽那老者正在自報家門,道:“在下曹步廊。” “久仰!”老爹道:“后學陳漢生?!?/br> 那曹步廊端起我倒的茶水,仰面喝了個精光,沖我和顏道了聲謝,然后苦笑著朝我老爹說道:“您的神斷名頭,在下早有耳聞。至于在下的草字賤名又何足掛齒?” 老爹道:“昔年柳鎮(zhèn)的大案,就是閣下做的?” 曹步廊一怔,隨即搖頭道:“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您!這樣的小事,您都還能知道,厲害,厲害……” 雖然嘴里說著“這樣的小事”,但是看那曹步廊的神色,卻明明頗有自得之意,顯然是對那“小事”充滿了驕傲。 我心中頓時對那“柳鎮(zhèn)的大案”十分好奇,本想再去給曹步廊倒茶的,卻沒有立即去,只盼望著老爹和這曹步廊能再繼續(xù)說說,可是后面的談話中,這兩人卻都不再提及這事情了。 我只好又去倒茶。 回來的時候,只聽那曹步廊說道:“您慧眼如炬,在下不敢再有所隱瞞——多謝小哥了,真是宅心仁厚的孩子!”曹步廊接過我的茶,又是一飲而盡,我還要再去倒,他擺擺手:“不用了,好孩子。” 我沖他笑笑,站在了旁邊,聽他和老爹說話。 曹步廊道:“說來慚愧,在下確實是被昔年的手足兄弟所傷,不得已才逃往陳家村避禍。但是請您一定要相信,在下絕無惡意,只是想借助陳家村的威名,嚇退那些窮兇極惡之徒,好叫他們不敢再對我動手?!?/br> 老爹道:“你昔年的手足兄弟,現在在做什么?” 曹步廊道:“他們原本和我一樣,也在政府派出五大隊清剿會道門的時候,鋃鐺入獄,后來因為立功得以提前釋放……可惜了,他們賊性不改,出了大獄,不思上天好生之德,不念政府感化之恩,受了幾個妖人的挑撥,竟然又入了邪教,嗐!不但如此,他們還千方百計的找到我,反復勸說,要讓我也隨同他們一起加入那邪教。我自然是嚴詞拒絕,還勸他們快些回頭,不料他們已經完全利欲熏心了,哪里還能回得了頭?他們又怕我泄密,百般游說不成之后便動了殺機!我雖然有所提防,但是畢竟一個人,寡不敵眾,被他們給合力傷了,幸虧我逃得快,也幸虧我逃進了陳家村,否則,此刻哪里還有性命?。?!” 我聽得心中一動,暗想那個崔秀精通厭勝術,似乎也是厭勝門的人,難不成,他跟這個曹步廊也有什么關系?莫非是同門? 可是那崔秀的年紀,要比這曹步廊小很多啊。 而且在二十多年前,厭勝門就被清剿了,而崔秀死時的年紀不過才三十多歲,若也是厭勝門的人,那也忒小了。 “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敝宦犂系f道:“你那些個以前的門中兄弟,現如今又都入了什么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