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jié)
真源先生突然仰面失聲痛哭,哭聲歇斯底里,淚水滂沱,驚得我手足無措,茫然看向許丹陽、計千謀和叔父。 叔父詫異道:“這,這個老道,難道還真是有心上人?被心上人傷了心才變成這樣的?” 許丹陽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從來沒聽師父他老人家說過。不過,我知道,他以前不是道士?!?/br> 叔父道:“他什么時候不是道士?” 許丹陽道:“我才跟他學藝的時候,他還不是道士,那時候,我年在幼沖,師父他也才二十多歲……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師父真是風華正茂,是個極瀟灑的人。后來,不知怎么,就突然出家了?!?/br> 叔父看向我,問:“道兒,你是咋知道真源有心上人的,還說啥負了他?” 我道:“他念的那首詩啊。那首詩是唐朝大詩人杜牧寫的。相傳杜牧年輕的時候,在湖州崔刺史那里做幕僚,后來,他在湖州偶然邂逅了一個少女,他愛慕那少女美麗,那少女也傾慕他才華,兩人私定終身,說今生非對方不娶不嫁。后來,因為戰(zhàn)亂頻仍,崔刺史官職調(diào)動,杜牧不得不離開湖州,臨走的時候,他跟那少女約定,十年之內(nèi),他不娶,那少女也不嫁,必有一天,他會回來,重續(xù)前緣。結(jié)果,杜牧輾轉(zhuǎn)流離,十四年后才重新回到湖州,那時候,他自己也已經(jīng)做了湖州刺史,便托人百般打探,終于尋到當年那少女,可對方已經(jīng)在三年前嫁做人婦,而且已經(jīng)生下了兩個兒子。杜牧傷心之余,就做了一首詩,也就是真源先生剛剛念誦的那首《嘆花》:’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耧L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畤@息自己來晚了……” 眾人聽得一陣悵惘,許丹陽嘆道:“這倒也是一段讓人嘆惋的愛情佳話啊。沒想到陳世兄如此博學,聞詩而知意,叫人佩服?!?/br> 我道:“平時愛胡亂讀一些雜書,不算什么。” 叔父道:“這不派上用場了么?不過,聽你的意思,杜牧是自己去晚了,約定的十年,那個少女在第十一年頭上嫁了人,三年間生了倆兒子,也不算違約背誓,倒是杜牧自己說話不算話,那女人可沒有負他?!?/br> 我道:“時局紛亂,杜牧估計是身不由己。真源先生反復念這首詩,應(yīng)該也是有類似的經(jīng)歷,他出家當?shù)朗?,也?yīng)該是迫不得已的,后來可能是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也結(jié)婚生了孩子,所以才發(fā)瘋的?” 忽有一句話幽幽傳來:“我出家做道士確實是迫不得已,但卻是為她?!?/br> 我們都吃了一驚,卻見真源先生已止住了啕號大哭,神情平靜如常人,眼神也亮了起來。 叔父大喜道:“好了!好了!這貨好了!” 許丹陽也連忙跪下磕頭,喊道:“師父!” “你起來!”真源先生擦了一把臉,道:“我原本不想再看見你,但是近來大病一場,夢醒了,倒是把世事看的更淡了些,人各有志,志也不分高下,須埋怨不得,怪罪不得。連道祖都做過官,你這算什么?” 許丹陽驚喜交加,忍不住泣涕起來,計千謀上前扶他起來,他拭了拭淚水,哽咽道:“多謝師父!” 真源先生又看叔父,忽一拳砸過去,打的叔父胸口“砰”的一聲,真源先生罵道:“老光棍,幾年不找我來喝酒了???” 叔父一拳咋回來,罵道:“老雜毛,每次都是我來找你,你啥時候去過陳家村找我?!” 真源先生道:“我是道士,哪有你那么隨便?。俊?/br> 叔父道:“我見過的道士里,沒有比你更隨便的了!你在太清宮,能有啥好酒好菜?去我陳家村,叫你嘗嘗我們陳家六十年珍藏的寶豐酒!” “說到酒,我這兒也有好的!”真源先生吸了一口哈喇子,道:“我去年在棗集幫了個人,他送了我一罐老宋河酒,說是宣統(tǒng)二年釀的,我就封存了起來,埋在太清宮玄宗碑刻旁邊的土里,想著等你來了一起嘗嘗!” “真的假的?!”叔父大喜,道:“宣統(tǒng)二年的,不是看你傻,哄你的?!” 真源先生罵道:“放你親爹天默公的屁!你才傻!你想喝不想喝?” 叔父道:“廢話!走!” 真源先生回頭看我一眼,道:“小兄弟,多謝你了,你是老道我的知音,走,跟我一起來!”我受若驚,道:“多謝真源先生,不過,晚輩跟著也是不會喝酒的?!?/br> 真源先生失望道:“你不喝酒?” 我點了點頭,道:“不能喝,也不喜歡喝,聞不慣酒味?!?/br> 真源先生搖搖頭,指著許丹陽道:“我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徒弟,可是我不喜歡他,知道為什么嗎?除了他去五大隊,還有,他不喝酒,也不抽煙?!?/br> 我道:“這是好習慣啊?!?/br> 真源先生道:“什么好習慣?!狗屁!你問問他為什么不喝酒,為什么不吸煙?不喝酒是怕喝多了,說出來不該說的話!不吸煙,是因為怕身體受損。這種人,又惜命,又不與人交心,處處提防人,算什么好習慣?!許丹陽,我說你說的不錯?” 許丹陽點頭道:“是,師父說的是。其實,徒弟有時候也想像師父這般,一醉方休,吐露心聲,可總歸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真源先生又搖搖頭,道:“人生四大俗事,酒、色、財、氣,酒為尊?。∪巳羰遣缓镁?,不,不貪財,不置氣,那就不是人!是神仙!不對,神仙也得喝酒!老子若是不喝酒,能寫得出《道德經(jīng)》?沒看《西游記》么?太上老君親自煉制輪回瓊液,喝了一醉三天三夜!” 許丹陽哪敢頂撞,只連連點頭,道:“師父說的是。” 第304章 道法真源(十三) 真源先生道:“戀杯,貪財置氣,這才是人道真源?!?/br> 我心中了然,暗自說道:“原來這就是真源先生的真正由來啊?!?/br> 真源先生忽然回過頭來,看著我道:“小兄弟,你不喝酒,么?” 我愣了一回,正不知道該怎么作答,叔父已回道:“!他把蔣赫地家的寶貝閨女給拿住了?!?/br> “哈哈……”真源先生大喜,拍拍我的肩膀,道:“好小子!好!怪不得只有你懂我!像你叔這個大光棍,那是不會懂的,他貪酒不,比不上我,走走走,咱們一道去。” “師父……”許丹陽連忙喊了一聲,道:“徒弟是有要事來求您的。” 真源先生不悅道:“天大的事情也得等我喝了酒再說。你就在這里等著,我喝好了,睡醒了,自然會過來找你?!?/br> 許丹陽再要說話,真源先生已經(jīng)拉著我和叔父往臺下去了。 剛下了老君臺,便瞧見梅川太郎匆匆趕來,他身后還跟著三個人,兩男一女,兩個男人一人年紀在五十歲左右,另一個則是二十多歲的青年,那女人也不過四五十歲,遠遠的一照頭,忽的將身子一縮,躲在了梅川太郎等人之后,低下腦袋走了過來。 我暗覺奇怪,眼見梅川太郎四人臨近,真源先生猛地一伸手,把那婦人拽了出來,看了一眼,臉色劇變,神情激動,大聲道:“高美,果然是你?!” 那婦人往后一躲,目光閃爍,并不看真源先生。 我和叔父都是一驚,不知道真源先生要干什么。 那青年男子立時上前,推了真源先生一把,喝道:“你干什么?!” 那五十多歲的男人也沉了臉色,沖著真源先生道:“怎么又是你?!” “高美!”真源先生道:“你——” 那叫做高美的婦人抬起頭來,盯著真源先生,道:“你不要再鬧了,木已成舟,事已至此,你還想怎樣?” 我看了那婦人一眼,見她雖然年過四旬,但風韻猶存,身材還保持的極好,面上也無皺紋,端莊美麗,年輕時候,定是極漂亮的佳人。聽她言語的意思,難不成,她就是那個負了真源先生的女人? 真源先生激動道:“你既然不再見我了,還來這里干什么?!” 高美道:“我來不是見你的,我也不知道你在這里?!?/br> 梅川太郎道:“她是我的朋友,他們一家都是我的朋友,是我請他們來救梅川道的。怎么,你們也認識嗎?” 真源先生瞥了梅川太郎一眼,又看看那婦人,道:“他是日本人,你跟他是朋友?” 高美道:“是他的朋友又怎么了?外子也是日本人?!?/br> 真源先生臉色大變,道:“你,你,你寧愿嫁給一個日本人,也不愿意跟我,我——”說到最后,臉上血氣翻滾,喉中“咯咯”怪響,竟說不出話來了。 梅川太郎指著高美的丈夫,道:“他叫新峘光,在解放時期,就以國際友人的身份在你們政府供職了?!庇种钢乔嗄?,道:“這是他的兒子新峘致遠?!?/br> 這時候,許丹陽和計千謀聽見下面吵鬧,也從臺上匆匆下來,觀看態(tài)勢,許丹陽道:“師父,怎么了?”又問新峘光、高美一家人,道:“你們是什么人?” 新峘光皺了皺眉頭,道:“你們又是什么人?” “跟瘋子在一起的人,還能是什么人?”新峘致遠撇了撇嘴,沖我們?nèi)氯碌溃骸澳銈兌际沁@個瘋子的家人?你們快把他給弄走,別叫他再來糾纏我母親,別再來我們家搗亂!聽到了沒有?!” 叔父罵道:“你個小雜種,吼什么吼?!” 新峘致遠愣了愣,怒道:“你說誰是雜種?!” “說你吶!聽不懂人話?!”叔父道:“你爹是日本人,你娘是中國人,你自己說你是啥種?” 新峘致遠暴跳如雷,道:“我母親也是日本人!” “咦?”叔父扭頭看了看真源先生,道:“真源,她是日本人?” 真源先生的臉色愈發(fā)難看,神情也極為難受,只不說話。 新峘致遠大聲道:“你們再出言不遜,就把你們都抓起來!” 叔父大怒,一伸手,就朝新峘致遠抓去,不料那新峘致遠身影側(cè)動,叔父這隨意的一抓竟沒得手,不禁“咦”了一聲,道:“沒看出來啊,小雜種也有點本事?!?/br> 新峘致遠怒吼一聲,搶上前來,朝叔父直挺挺打出一拳,隱隱有風雷之聲,倒也駭人,叔父臉頰上的rou一抽,就要硬碰硬的接,讓他新峘致遠吃點苦頭,高美突然伸手按下新峘致遠的拳頭,道:“致遠,跟他們這種人有什么好說的,咱們走?!?/br> 我吃了一驚,先前沒瞧得出來,但眼下來看,那高美一動一攔,竟也是身負絕技之人。 叔父和許丹陽、計千謀也各自詫異。 “哇!”沉默良久的真源先生忽然吐出一口血來,叔父和許丹陽都慌忙要去扶他,他卻擺了擺手,神情看起來倒是比之前更清醒了些。 真源先生道:“高美,你,你怎么會是日本人?” 高美冷冷道:“我嫁夫隨夫,外子既然是日本人,那我便也是日本人?!?/br> “好,好……”真源先生道:“那我們這種人是哪種人?” 高美道:“你們自己心里清楚?!?/br> 叔父道:“真源,我能不能打她?” 真源先生忽然笑了笑,道:“沒事了,咱們也走。” 叔父恨恨的瞪了高美一眼,那高美卻也不懼,扭頭和新峘光、新峘致遠、梅川太郎往老君臺上去了。 叔父忍不住道:“真源,你咋會跟這種女人弄到一塊去?你看看她的樣子!就這,你還為她發(fā)瘋?!” 真源先生正要說話,忽有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黑暗中影影綽綽走過來一群道士,月影下,我看見為首的人正是太清宮的觀主,不禁稍稍詫異,不知道他們夤夜過來要做什么。 真源先生看見那觀主,也愣了愣,道:“觀主?” 那觀主瞧見真源先生,立時怒氣勃發(fā),大聲道:“好哇,你果然是沒有瘋??!” 真源先生道:“我先前是瘋了,現(xiàn)在又好了?!?/br> 那觀主喝道:“真源,休要跟我浪蕩!我好心收留你多年,你即便犯下事兒來,我也替你遮掩,沒想到你這般不知道羞恥!表面上裝瘋傻,背地里居然做出來這種勾當!” 真源先生愕然道:“我怎么不知羞恥了?我做什么勾當了?!老子先前就是瘋了,剛剛好,裝什么瘋,什么傻?。磕闶遣皇钳偭??!” 那觀主兀自怒不可遏,道:“你知道做人最下賤的事情是干什么么?做賊!尤其是做家賊!你一個出家人,平時再怎么乖張,我也不會瞧不起你,可你要去偷,那真是枉生天地間!” 真源先生也怒了,道:“放屁!哪個做賊了?!我偷什么了!?你今天把話給老子說清楚,別看你是觀主,你要敢污蔑我偷東西,我也敢打死你!” 那觀主冷冷道:“你打死我?你今天不把東西交出來,嘿嘿……你看看我身后的人!你縱然是本事通天,問他們怕你么?!” 那觀主身后的一群道士立時齊聲呼喝道:“不怕!不把東西交出來,就打死他!” 那觀主道:“你聽聽!” 許丹陽道:“觀主,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誤會我?guī)煾噶???/br> 那觀主愣了愣,道:“許首領(lǐng),他是你師父?” 許丹陽道:“是啊。” 那觀主“哼”了一聲,道:“許首領(lǐng),丑話說在前頭,即便他是你師父,即便你們五大隊手眼通天,我也不怕!這里是鹿邑,是老子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