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口的時候，董浩江聲音顫了一瞬。

    沈遙立刻別開臉。

    “我不需要。”

    “一個人走下去太累了，我陪你。”

    “你說所有人都不支持你，我現(xiàn)在改變想法了。既然沒有辦法勸你，那我就陪著你等。十年，二十年，我陪你等他出來。更何況現(xiàn)在你和他結(jié)婚了，那他也算是我半個親戚了，我陪你一塊兒等，好嗎？”

    沈遙在太陽底下站著，熱氣從腳底冒了上來，涌進(jìn)她的眼睛。就這么一刻，她突然有想要流淚的沖動。

    記得五年前他說：“你要等他，我陪你一起等，但如果你等了一年，他還沒有回來，你必須跟我一起上大學(xué)，沈遙，我不能看著你這樣害自己！”

    五年過去了，眼前的人從男孩變成了男人，個子長得更高了，足足比自己高了一截，五官眉目更深，棱角分明。他不再穿著稚嫩的校服，手腕上也不會再帶著籃球的護(hù)腕，他換上了一身得體的西裝，在各種場合里游刃有余地說著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他不會在下課的時候故意跑到窗邊嚇唬她，不會再叫她去學(xué)校小賣部給他買吃的，他不會再像當(dāng)年一樣和他打打鬧鬧。

    漫長人生里，時間雕刻的花紋換了又換，甚至掌心上的痣由深變淡，漸漸消失不見。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五年后的今天，他仍然站在這里，告訴她：“既然沒有辦法勸你，那我就陪著你等。十年，二十年，我陪你等他出來?！?/br>
    沈遙坐上車的那一刻想，

    如果說這輩子她要是對誰有虧欠的話，那一定是陪了她十二年的董浩江。

    *

    因?yàn)閬淼迷?，旁聽席上還沒有多少人。

    沈遙坐在前面的位置。

    她剛坐下不久，緊接著身后傳來一陣皮鞋踩踏地板的聲音。

    有人在她旁邊坐下。

    “弟妹，來得挺早嘛?！?/br>
    不算熟悉的聲音，話里還帶著點(diǎn)嘲諷。

    沈遙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甚至懷疑對方是不是在和她說話。

    沈遙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旁邊的位子已經(jīng)坐下了兩個人。

    鄭覓和范歸明。

    后者沖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沈遙應(yīng)了聲，沒說話。

    近距離坐著，鄭覓才看到沈遙眼睛里纏繞著的紅血絲，有些觸目驚心。

    刻意掩蓋的濃妝像是一層外在的面具，那雙眼才是真實(shí)的情緒泄口。

    原本準(zhǔn)備好的指責(zé)的話，此時一句都說不出口。

    路照出事后的第二天，他和范歸明急得不行，去找警局的人核實(shí)過情況后給她打了很多次電話，她愣是一個都沒聽。

    他站在路照家門口，按了半天的門鈴，也沒有一個人出來開門。

    范歸明當(dāng)時在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媽的，這女的是不是帶著路照的錢走了！電話打不通，人也找不到，我就知道路照跟著這個女的肯定要遭殃！”

    但今天，看到她，鄭覓才發(fā)現(xiàn)，所有那些陰暗的猜測都不成立了。

    有些東西，一眼就能看出來。

    例如她對路照的感情。

    九點(diǎn)半，正式開庭。

    審判長、書記員、陪審員陸續(xù)進(jìn)場。

    沈遙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目光緊緊盯著右邊那扇棕色的的門。

    手心捏出了汗，那扇門終于開了。

    路照被兩名黑色制服的警察攙著從門口走進(jìn)來。

    沈遙看到路照走出來的那一秒，肩膀忍不住上下顫動，喉嚨一陣哽咽，眼淚快要溢出來。

    難以壓制的心酸。

    他變得很不一樣。他剪了圓寸頭，穿著一個橙色的馬甲，嘴唇周圍多了一圈青灰色的胡渣，整個人了無生氣，透露出一種絕望。

    她從來沒有看過路照這么頹敗的樣子。

    在沈遙心里，他不該是這樣的，他應(yīng)該是站在升旗臺前驕傲地代表全級同學(xué)宣誓的尖子生，應(yīng)該是在金融峰會上自信磊落地講著行業(yè)發(fā)展前景的青年企業(yè)家，所有人的目光都圍繞著他，所有的掌聲都屬于他。

    而如今，他以這樣的方式，再次受到大家的矚目以及……恥笑。

    從門口到被告人席位這一段路，他始終低著頭沒有向旁聽席看上一眼，她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沈遙看著這個熟悉的背影，鼻子開始泛酸。

    她想起，那天她問他能不能過完生日再走。

    他沉默了很久，終于應(yīng)了她一聲。

    但就在他生日這天，他的人生翻天覆地。

    審判的兩個多小時里，沈遙額頭上的汗不停地冒出來，雙腳都在打著顫兒。

    她從來沒有一刻覺得時間過得那么慢，周圍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沖擊著她大腦的神經(jīng)，她盯著那個背影，視線模糊又變得清晰。

    大腦昏昏沉沉，仿佛失去了意識一般。

    “別害怕?！?/br>
    董浩江看著她發(fā)抖的腿，寬厚的手掌罩住她的手，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心涼得不像樣。

    等待審判結(jié)果時，沈遙已經(jīng)害怕得合上了眼睛。

    就這一刻，她突然有點(diǎn)不敢面對。

    無論多少年，她都可以等他，但她怕路照在里面會熬不住。

    監(jiān)獄，那種吃人的地方，多么可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遙睜開眼。

    那個背影仍然站立著。

    與此同時——

    “本院認(rèn)為，被告人路照故意非法剝奪被害人湯越言的生命且已致使其死亡，此行為已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應(yīng)負(fù)刑事責(zé)任。其到案后，如實(shí)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shí)，系坦白，可以從輕處罰，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六十七條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路照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刑期從判決執(zhí)行之日起計(jì)算?！?/br>
    十年。

    那個橙色衣服的背影肩膀顫動了一下。

    腦袋往右邊側(cè)了側(cè)，似乎是想往后看，但頭剛剛偏了一下，他又轉(zhuǎn)了回去。

    他忍著不去看她。

    他總覺得她會哭。他不想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他答應(yīng)過她不會再讓她流淚，不會再離開她。

    他還說要和她一起過生日的，那天在警車?yán)?，他看到她手里提著一個蛋糕，她那么辛苦起床做的蛋糕，他還一口都沒吃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她說得那么好吃。

    他那時候想，下次還有機(jī)會吃的。

    只是，沒想到，下一次卻需要十年的時間。

    庭上的人又開始說著什么，路照沒有聽清，身后有人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要走。

    他愣了幾秒才開始挪動腳步，最后，在走向那扇門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

    人群中，他一回頭就看到了那個人，穿著紅色的裙子，涂著艷麗的紅唇。

    果然，還是哭了啊。

    第77章 入獄

    路照看著觀眾席中哭泣著的沈遙, 一切的人、事、物在這一刻色彩褪盡，只有那一抹鮮艷的紅。她還是那么的漂亮, 那么的明艷照人, 只是這濃妝艷抹之下的疲憊與憔悴，他也看在心里，她似乎瘦了些，這幾天應(yīng)該沒有睡好。

    突然腦海里閃過那年, 沈遙在舞臺上赤腳翩翩起舞的畫面, 不知道為何覺得那是跳給他看的舞，和她的心一樣，那是只屬于他的舞。路照下意識地想向沈遙走去，他想抱抱她, 想聞她身上的味道，想為她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

    還沒有來得及邁出腳步, 警察放在肩上的手加重力道，語氣嚴(yán)肅：“快走。”路照向前踉蹌了幾步，回頭, 只有緊緊遮上了的門。

    沈遙來之前，對自己說, 不能哭不能讓路照看到自己哭哭啼啼的樣子，要讓路照看到美美的自己, 告訴他自己的堅(jiān)強(qiáng)超乎他的想象。但是，但是聽到法院宣判的那一刻，拳頭緊緊握住, 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里了，想要抑制住自己不哭，但是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沈遙看見路照回頭看自己，努力地想要擠出一個微笑，笑容還沒有擠出，路照就被警察催促推進(jìn)門。

    那一刻，看著路照的背影隨著門關(guān)上漸漸縮小直到看不見，路照消失在沈遙視野的那一瞬間，沈遙仿佛失去支撐一般，無法控制的淚腺，止不住的身體的顫抖，整個人仿佛被抽空，在沈遙失力的一瞬，坐在旁邊的董浩江、鄭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沈遙。

    鄭覓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是有多愛路照，那么瘦那么輕，仿佛一陣風(fēng)便能把她吹倒。鄭覓不禁為自己之前那小人之心感到羞愧。

    董浩江將沈遙拉到自己的身邊，對鄭覓說：“謝謝，我來就可以了?！?/br>
    鄭覓看著董浩江，眼神意味不明。

    沈遙仿佛是失去了靈魂的傀儡娃娃，目光呆滯，面無表情。董浩江微微張唇，想要說的話卻卡在喉嚨里，最后放棄。董浩江知道，無論他現(xiàn)在說什么沈遙是聽不見的了，這么多年了，沈遙的倔脾氣，他是知道的。不就是十年么，有什么關(guān)系，這么多年了，不也陪她走過來了嗎。只是，董浩江看著妝容已花，眼無神采的沈遙的側(cè)臉，心里苦澀而言，這大概是我能陪你的最后的十年了。

    董浩江回過頭，壓制住心中的百般情緒，緩緩啟動車子送沈遙回家。

    沈遙看著車窗外一幕幕倒退的景象，仿佛時光倒流般，她看到高一時的路照，穿著夏裝的校服，他坐在臨窗的位置，夕陽的余暉斜照在他身上，可路照渾然不覺，腰桿挺得筆直，看著桌上的卷子，手中的筆桿飛快。

    這般情景無論沈遙看多少次都覺得看不夠，路照細(xì)碎的貼在額頭的頭發(fā)，他看著卷子認(rèn)真的眼睛，低垂著的濃密好看的睫毛，他高挺的鼻子，還要思考時會緊抿著的嘴唇。

    沈遙從來就不喜歡圖書館，但是，因?yàn)槁氛?，她喜歡上了有著路照的圖書館。即使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路照身旁，沈遙便覺得，哪怕給她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與她交換，她也絕不會答應(yīng)。

    沈遙想起生氣時的路照、吃醋時路照，在雨中說喜歡她吻著她的路照，那時他說“是不是，我說我喜歡你，你就會繼續(xù)喜歡我?！鄙蜻b多想回到那時候，對他說，即使路照他真的不喜歡自己，她也還是喜歡著他啊！從看到路照的第一眼，從喜歡上路照的那一刻，沈遙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淪陷了，眼中心里只看得見路照只裝得下路照。

    高中的時候看過讀過那么多的詩詞語句，她一句也沒有記住，獨(dú)獨(dú)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鄙蜻b只一眼，便將它記在心頭。

    哪怕后來路照的消失無蹤，哪怕后來的路照將她徹底忘記，可是沒關(guān)系啊，反正以前不就是這樣子厚著臉皮把他追到手，再追求一次又有什么關(guān)系。無論是過去少年時期的路照，還是現(xiàn)在的成熟男人的路照，沈遙只知道，他永遠(yuǎn)是她唯一的心心念念著的，愛到病入膏肓的路照。

    不就是十年嗎，也不是沒等過，還好，這一次，他還在，沒有再一次消失在她的生活范圍里。

    這些天，不怎么吃飯，也不怎么休息，再加上疲勞、傷神過度，沈遙的身體支撐不住還是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