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蕭杏花來說，她的人生中還沒有書房這個詞兒呢。

    便是昔年玉兒哥哥家，也沒見什么書房??！

    蕭杏花兀自愣了一番，便笑了下，由柴大管家親自領(lǐng)著，來到了蕭戰(zhàn)庭所在的書房。

    這是一個并不大的小院兒，院子里放了諸般刀槍，都掛在那里，看著怪嚇人的。書房門前種了幾枝竹子，外掛著個鳥兒，一見蕭杏花過來，怕是不認(rèn)識，還沖著她嘰嘰喳喳的。

    蕭杏花掃了那鳥兒一樣，暗自思忖，這個沒眼力界的東西！

    一時走進(jìn)書房，卻見蕭戰(zhàn)庭正在那里翻看著什么，手里拿著一支筆，還在上面點點畫畫的。

    見到蕭杏花過來了，他抬頭看過來：“怎么這會子過來了？”

    蕭杏花走到跟前，故意反問道：“這會子難道不能過來？”

    蕭戰(zhàn)庭見她這般，眸中泛起些許笑意，也就放下手中筆：“有事？”

    蕭杏花卻也不著急說起佩珩的事，只湊過去看他書桌上的紙筆，只見那一疊子上等宣紙上，有許多黑壓壓的字跡。

    “這是什么??？”

    “軍報，從邊關(guān)傳過來的，還有朝廷的一些往來函件?！?/br>
    最近他離開燕京城頗有些日子，積累了許多軍報公務(wù)，總該看看，還有朝中的諸般事宜，也該抽時間補一補。

    蕭杏花瞅著那密密麻麻的字，龍飛鳳舞的，便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那種不是滋味，她說不出來，以前沒法說，現(xiàn)在更是沒法說。

    瞅了半響，只酸溜溜地來了一句：“以前你也就勉強認(rèn)識幾個字，如今倒是好，舞文弄墨的，看著倒像個正兒八經(jīng)的書生?！?/br>
    蕭戰(zhàn)庭聽聞這話，抬眼看了看她，不免道：“我?guī)讜r像個書生過？如今和以前也沒什么不同，現(xiàn)在也不過勉強認(rèn)識幾個字，不至于批改公文還要人代筆罷了。這個也值得你說一說？”

    這話說得蕭杏花竟啞口無言，想想也是，他現(xiàn)在和以前大不同了，自然會許多她根本不知道的。

    蕭戰(zhàn)庭見她默然不語，自是明白她的心思，當(dāng)下也不提，而是順勢起身，走到了蕭杏花身旁：“走，跟我出來走走?！?/br>
    蕭杏花的手一緊，就被他的手握住了，那手頗有力道，握著她不放開。

    微微一愣，她別過臉去：“去哪兒?。俊?/br>
    “這后面是個園子，你不是說要種地嗎，后面有的是地兒，你看看，挑一塊好的來種。”

    蕭杏花聽說這個，來了興致，也就任憑他牽著自己往外走。

    原來這書房是緊挨著假山順勢而建的，從書房后頭繞過去，曲徑通幽，走上幾丈之后，便覺豁然開朗，眼前就有湖水碧波，柳樹成蔭，小橋流水，諸般景致，分外宜人。

    夏風(fēng)一吹，蕭杏花神清氣爽，原本被蕭戰(zhàn)庭握住手之后的別扭，也跟著煙消云散了。

    “這可是個好地方，來了兩日了，還沒逛過呢！”蕭杏花驚喜連連，不住眼都到處看。

    “是啊，你滿眼里只看到金銀之物，哪里有眼看這個。”

    蕭戰(zhàn)庭淡聲揶揄了蕭杏花幾句，惹得蕭杏花沖他睨了一眼。

    “也不必說得那么繞彎彎，不就是說我貪財嗎，我就貪財怎么了？”

    這輩子最缺的就是金子銀子，她就是貪金子銀子怎么了？那些說不在乎錢的，其實根本沒缺過錢吧？

    沒缺過錢的人，有什么資格鄙視別人貪財！

    蕭戰(zhàn)庭見她這般，無奈道：“也沒說你不好，你急什么？”

    他嘴上雖這么說，蕭杏花卻覺得不是。

    這個人性子可和以前大不同，以前老實得很，現(xiàn)在卻多了花花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那你不覺得我給你丟臉嗎？”她笑了笑，故意這么問。

    “怎么會？”她笑了，他反而不笑了，認(rèn)真地看著她。

    “你可是威風(fēng)凜凜的鎮(zhèn)國侯呢……”她拖長音調(diào)這么說。

    “是啊，我是鎮(zhèn)國侯?！笔拺?zhàn)庭握著她的手：“你知道當(dāng)鎮(zhèn)國侯最大的好處是什么？”

    “是什么?。俊彼鋈贿@么問，她還真想不到。

    “最好的好處就是，我能有許多金子銀子。”蕭戰(zhàn)庭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是無比的認(rèn)真，好像這確實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事一樣。

    這話聽得蕭杏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頓時心情大好，她拉著他的手道：“鐵蛋哥哥，你有好多金子銀子，而我變得好喜歡金子銀子呀！”

    好多年前，他們還年輕，他窮，她就算想貪財都沒得貪，一年到頭就數(shù)銅板了，沒見過那金銀之物是啥樣兒！如今倒好，他飛黃騰達(dá)了，有了這輩子她花也花不完的金銀！

    蕭戰(zhàn)庭低頭看著她反握住自己的手指：“現(xiàn)在你想買什么，都可以?！?/br>
    這話低沉沙啞，傳入蕭杏花的耳朵，讓原本一心歡喜的蕭杏花竟然心神為之一振，她眨眨眼睛，仰臉看過去，卻見他的雙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就好像他剛說出的話，是這輩子最鄭重的承諾。

    她臉上忽然有些發(fā)熱。

    恍惚中記得，好像許多年前，自己還年輕的時候，他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說以后會有許多銀子，隨便她怎么花都可以。

    她咬了咬唇，微微低下頭。

    心里不知道怎么便軟軟的，想著他是個好人，這么多年過去，分明自己和他已經(jīng)是云泥之別，他看樣子卻并沒有嫌棄自己……

    甚至還記得當(dāng)年說過的話吧。

    這些事，沒法細(xì)想，一想，心里亂糟糟的。

    蕭戰(zhàn)庭微微靠近了蕭杏花，抬手?jǐn)堊×怂母觳?，啞聲道：“昨日我吩咐下去，已?jīng)請了東席，趕明兒便讓幾個孩子都開始識字，佩珩夢巧她們也要學(xué)?！?/br>
    “嗯……”對兒女，他是上心的，凡事想必已經(jīng)有了打算，她自認(rèn)見識淺薄，聽他的就是了。

    “這次柴管家請的嬤嬤侍女，你覺得如何？”其實不用問就知道，那是柴大管家重金尋來的，都是再穩(wěn)妥不過，只盼著能讓她用得順手，別憑空惹出什么氣來。

    “極好?！币郧八藕蛉?，人都不要，現(xiàn)在輪到別人伺候她，真是再好沒有了。

    “這幾日，我請了武師在家里，好生調(diào)教下千云和千堯兩個，趁著年紀(jì)小，學(xué)點本事?！?/br>
    “嗯，這個是應(yīng)該的?！?/br>
    “還有你?！?/br>
    “我？”蕭杏花不解。

    “是，從明兒起，你有時間就過來書房?！?/br>
    “做什么？”蕭杏花一臉茫然。

    “教你認(rèn)字。”

    “認(rèn)字？”蕭杏花大吃一驚。

    “是。我來教你?！彼徛蝗葜靡傻氐?。

    “為什么？”蕭杏花疑惑地看著蕭戰(zhàn)庭，有些羞窘，又有些期待，最后還是搖搖頭：“算了吧，算了吧，我一把年紀(jì)了，人又笨，哪里能學(xué)會識字，還是不要了！”

    蕭戰(zhàn)庭握著她的手，再次重復(fù)說：“你哪里笨了，一點不笨。如果我教不好你，那一定是我這個當(dāng)老師的笨?！?/br>
    蕭杏花一時啞口無言。

    識字，識字，她真得也能跟著學(xué)習(xí)識字嗎？

    蕭戰(zhàn)庭凝視著她，只覺得她眼中泛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忐忑的期盼的。

    看著她這個樣子，他胸口便開始隱隱發(fā)悶。

    關(guān)于蕭杏花心里的秘密，他其實也是在后來的許多年，生離死別的許多年來，在一個個無眠的夜晚一點點地領(lǐng)悟到的。

    第32章

    他年輕的時候，并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她說她不喜歡，她說她沒興趣，她就以為是真的。可是后來，他就慢慢地領(lǐng)悟到了，其實也就是領(lǐng)悟了少許。真正徹底明白過來，是在他以為她已經(jīng)在戰(zhàn)亂之中埋葬在萬人坑里之后，在他苦戰(zhàn)了幾個日夜疲憊空虛地躺在營帳里的時候，在那種求而不得煎熬和苦悶之中，他開始一點點地回憶過去的那個蕭杏花，那個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的妻子，那個刻在自己心坎兒上的女人。

    曾經(jīng)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慢慢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珍惜而緩慢地回味，回味得越多，他越能明白，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地明白過，那個夜晚會和他躺在一個被窩里的女人的心思。

    她雖然長在隗繼山下，可是卻和大轉(zhuǎn)子村許多姑娘不一樣。

    她是三四歲被拐子拐賣了的，在她模糊的記憶里，她也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小姐，會跟著讀書識字的姑娘，甚至身邊是有人伺候的。后來雖然經(jīng)歷了許多苦難，最后這朵鳳凰花飄落并扎根到了他的家里，可是她骨子里，卻渴盼著讀書識字，渴盼著能夠過上更體面的日子。

    可是小時候，母親便是真心疼愛她，到底自己是男孩子，自然是什么好事都緊著自己。家里窮，能讓自己夜晚跟著私塾的先生念一會書，那都很是緊巴了，更不要說再讓蕭杏花也跟著念書了。

    所以念書這個事，蕭杏花自然是沒份。

    當(dāng)時的自己和母親，甚至周圍的鄰里，也都理所當(dāng)然地覺得，念書這種事，蕭杏花自然本來就是沒份兒。

    就連蕭杏花自己，也覺得念書這種事，肯定和她沒什么干系。

    所以她會在夜晚他認(rèn)字的時候，捧著自己熬得菜粥跑過來，噓寒問暖，卻把眼神兒只往書上打轉(zhuǎn)兒，也會暗地里戀慕著村頭的彭玉。

    在小時候，他也曾拉著她，教她寫自己的名字，誰知道她卻扭過頭去說，姑娘家認(rèn)什么字呢，左右沒什么用。

    她還說自己笨，學(xué)不會的。

    他那個時候是真傻，她這么說，他就真信了。

    后來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生死兩茫茫，孤冷的夜晚一個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他以前以為自己對他的杏花很好了，可是后來才知道，就是不夠好，一點都不好。

    這輩子，他欠她很多，以為永遠(yuǎn)沒有還的機(jī)會。

    現(xiàn)在好了，她還活著，他們的孩子也還活著。

    他還有半輩子的時間慢慢地彌補她，彌補她從三四歲被拐之后就欠缺的一切。

    “走。”他握著她的手，領(lǐng)著她出了這寬敞的大園子，重新回到了書房。

    又拿來了筆墨紙硯，放到她面前。

    “以后我慢慢教你?！彼麑λ@么說。

    她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他，臉上泛著紅，半響才點了點頭，仿佛勉為其難地說：“那就跟著你認(rèn)幾個字吧，要說起來，我現(xiàn)在也是侯門夫人了，要掌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認(rèn)識幾個字，總歸說不過去……”

    聽她這么說，他自然是心知肚明。

    她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虛偽，口是心非，明明喜歡吃的，她會認(rèn)真地告訴你她不喜歡，明明心底不知道多么渴盼著讀書識字，偏要找個理由說是為了掌管家里。

    不過他也沒拆穿。

    一邊鋪陳開宣紙，又親自研磨好了墨汁，他讓她坐在那里，手把手地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