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前離席，沒有打擾正挨桌敬酒的寄虹，在白日燈火里獨自回了家。

    提前離席的不止他一個。

    霍家的大喜事，寄云卻沒有到場，玲瓏等人知她不喜拋頭露面，并不覺奇怪。姚晟卻知寄云雖有如此想法，昨日已被他勸服，很愿親眼看一看霍記風(fēng)光場面，為此特意提前安排丫鬟帶寶寶出門玩一天，不知為何今日卻未現(xiàn)身。

    他牽掛著寄云，沒吃幾口匆匆退席，走到趙家門口便聽見里頭正在咆哮，“臭娘們！沒有我趙財能有你們霍家的今天！窮成孫子時找老子蹭飯，他娘的如今風(fēng)光了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告訴她，甭說山海居的大堂，就是太守的雅座我也當(dāng)?shù)闷?！哭！哭！哭喪啊你！賤貨！”

    姚晟怒極，但他一個外人，又是男子，怎好插手別人夫妻的事。猶豫間忽聽門里一聲女子慘呼，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響，呼嗵嗵砸在他心上。

    他再也按捺不住，憤怒砸門。里頭消停了，趙財罵罵咧咧打開門，翻著白眼想了好一會才依稀記起他是誰，從鼻子里擠出兩個字，“干嘛？”

    越過趙財?shù)募珙^，姚晟看見寄云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的模樣讓他五內(nèi)俱焚。血往上沖，真想替她教訓(xùn)這個人渣。

    趙財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看寄云，再轉(zhuǎn)過來時，目光就多了點齷齪的懷疑，“你找她？”語氣跟捉j(luò)ian似的。

    姚晟猛然警醒，他一時沖動，險些給她惹來是非。急中生智道：“瓷坊發(fā)月錢，夫人沒去領(lǐng)，我給送來了?！弊潞砂?，也不管有多少錢，全給了趙財。

    趙財喜笑顏開地接過荷包，“砰”地關(guān)上大門。這回姚晟不敢魯莽，只得回自己家忐忑地等著。幸好如他所料，不一會兒趙財便出了門，他趕忙呼喚寄云，她卻不應(yīng)。

    他唬她，“你若不開門，我就找寄虹過來?！?/br>
    腳步聲近，門閂響動，側(cè)門“吱呀”一聲開了，寄云垂著頭帶著濃重的鼻音哀求，“千萬別告訴寄虹好么？”

    看著她臉頰上清晰可見的紅指印，他酸楚難當(dāng)，一個“好”字被他說得顫了三顫。

    寄云默不作聲地收拾院子。一塊長木板掉在樹下，兩端系著斷頭的麻繩，方才她就是倒在這里，看情形，似乎是挨打后把秋千撞落了。

    姚晟竭力壓下怒火，緩和語氣問：“傷著哪里了嗎？要不要請個大夫？”

    寄云呆滯地?fù)u搖頭，慢慢走回屋里，找出一捆繩子，動作僵硬地系上木板。

    他看出她想重新掛好秋千，便說：“放著吧，我來。”

    她恍若未聞，仍舊機械地穿繩、打結(jié)，他溫言勸了好幾遍她都不理，又去墻角搬梯子。

    姚晟又氣又疼，一把拽住她，“賭什么氣！身子重要還是一塊破木頭重要！”

    寄云這才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的隱忍叫他心里一顫?！拔也皇琴€氣，這秋千是……”想起趙財?shù)拿?，她整個人都不禁瑟縮了下，“……是他做的，以前我就提過不結(jié)實了不如拆了，可他一聽就罵?！?/br>
    原來她竟是在怕。他心里跟堵了塊石頭似的，扶她坐下，回身去掛木板，不料一拎起來就斷成兩截，他真想直接跺碎了泄憤，但想起她畏懼的神情，終是強壓下怒火，尋出工具箱錘錘打打。

    她坐在樹下，一片樹葉悠悠飄落眼前，居然已經(jīng)枯黃凋零，時節(jié)還這么早啊。抬頭仰望，樹干中的兩截斷繩在半空中無所憑依、死氣沉沉地垂著，仿佛系不住的未來。

    “剛開始，他不是這樣的?！彼曇麸h渺，不像是跟他說話，像是跟不知哪里的游魂對語?！八H手做了秋千，說兒子一定會喜歡?！?/br>
    敲打的聲音停了停。

    “可是后來我生了寶寶。他開始不回家，開始酗酒，開始賭錢，開始賣地賣房子。莊子沒了，營生沒了，那個做秋千的人也沒了?！?/br>
    這么多年，她是頭一回說這些話，不知怎么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背影，忽然就想說一說了。其實說不說也沒什么區(qū)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打碎了牙齒也只能往肚里吞。

    “當(dāng)”地一聲，姚晟狠狠一錘把鐵釘砸折了，憤懣地盯著她，“你少說了一句：他開始打你罵你虐待你！”

    寄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指印，硬擠出一絲寬慰的笑，“也不是很疼?！?/br>
    她這般凄楚的笑卻比淚水更叫他心酸?！摆w財就是一個畜生！你對他還有感情？”

    也許曾經(jīng)有過，然而早已在傷痛里消失殆盡?！坝信c沒有，又能如何？”

    姚晟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揚起錘子又放下，放下又揚起，反復(fù)幾次，終于一咬牙，把錘子扔到一邊，轉(zhuǎn)身直視，鄭重其事道：“他屢下狠手，你可以去官府告他。大梁律例有云，若夫家毆打妻子致傷，官府應(yīng)予重罰，還可判處夫妻義絕！”

    寄云大吃一驚，“你說什么？

    “你難道想一輩子葬送在那個畜生手里？他不會回到從前了，只會變本加厲，越來越瘋狂！”他斬釘截鐵，“寄云，不要怕，離開他！”

    離開趙財，這是她從未、也從不敢想的事，一時間三魂六魄都驚飛了，拼命搖頭，“不、不、不行，萬萬不行！”

    “為何不行？你有才干有手藝，偌大趙家全靠你自己支撐，一個人照樣能夠過活，何必忍氣吞聲低三下四？”

    “可我不是一個人，”她苦澀地望著他，“我還有寶寶，寶寶不能沒有爹呀！”

    頓時，他所有的言語都被擊碎了。這世上，除了衣食住行，還有很多很多其它的牽扯糾葛，那些，往往才是最關(guān)鍵最不能割舍的。

    她慢慢垂下頭，縮著肩，抱著臂，像是困在無形的殼里?！八儆绣e處，總是我的夫君，寶寶的爹。女子在家以父為綱，出嫁以夫為綱，我怎能帶著寶寶背夫棄父，遭人唾罵？”

    是他太傻了，想法過于輕率簡單。望著單薄瘦弱的她，他心中五味雜陳，懊惱、自責(zé)、疼惜、望而卻步，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對不住，我失言了。我……我只是望你不要如此懦弱，你越懦弱，他越猖狂。為了寶寶，你也要堅強勇敢起來?！?/br>
    寄云呆呆望著腳下，似在出神，又似在看那木板。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姚晟拾起錘子，蹲下敲了一錘，這一下有氣無力，叫他越發(fā)郁結(jié)。他居然在為趙財修補秋千！

    忍無可忍，霍地站起，“這個秋千，不做也罷！”從工具箱抓出一柄斧頭，照著剛釘好的木板直劈下去，“喀”地一聲震響，鐵釘亂濺。

    寄云渾身震了一下。那聲響驚天動地，在她腦中轟轟鼓舞，久久不散。

    姚晟再次舉起斧頭。

    “給我?！币粋€低低的聲音將他打斷。

    他詫異回頭，寄云起身，腰桿筆直，提高了音量重復(fù)道：“給我！”向斧頭伸出手。

    姚晟會意，遞給她，側(cè)身讓開。

    躺在她腳邊的木板尚未被完全斬斷，藕斷絲連的樣子看起來像一副枷鎖，而她就是被鎖住的囚犯。她默默看了一會，緩緩抬起斧頭，一點一點舉過頭頂，雙手握緊，停頓稍頃，猛然大力劈落。

    聲如春雷，萬物復(fù)生。

    這許多年隱忍的委屈與痛苦爆發(fā)成不可遏止的力量，一下又一下，要將那副命運的枷鎖徹底毀滅。

    木板斷裂，兩截、三截……直至碎為片片木屑，而她仍發(fā)狂般不肯停手。

    “夠了?！币﹃晌兆∷氖滞蟆?/br>
    寄云胸膛劇烈起伏，臉上滿是宣泄的汗水。

    他被她的眸光柔軟了心房。她忍得太久太苦，他豈能不懂。輕輕奪下斧頭，柔聲道：“寄云，你若還想發(fā)泄，有我?！?/br>
    “有我”。這句話若是從她的夫君口中說出，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

    她忽然掩面痛哭。不是傷心，是悲憤。

    劈得開木板，劈不開命運。

    姚晟遵守承諾未將此事告訴寄虹，寄虹那幾日忙著應(yīng)酬，無暇顧及，后來得閑問起，寄云只說不愛熱鬧，她也就信以為真。

    霍記開張后，日日顧客盈門，寄虹想把姚晟調(diào)到霍記做管事，他考慮再三，說若有配合默契的賬房，他便答應(yīng)。寄虹正有此意，便說服寄云同姚晟一起調(diào)來。

    盡管有人幫手，寄虹仍舊忙得昏天暗地，兩店一窯，千頭萬緒，連同嚴(yán)冰見一面都抽不出時間。

    他索性到霍記“視察”，一查就查到晚上，順勢留下吃頓便飯。但飯菜尚未布好，寄虹已經(jīng)趴在飯桌上睡著了。

    嚴(yán)冰嘆氣，為她蓋件披風(fēng)，輕輕抽出胳膊下壓著的賬本。

    寄虹醒來時，就見嚴(yán)冰在里屋的書桌后頭倚燈書寫，她走近一瞧，卻是在算她未完的賬目，并且未打算盤，全在紙上加減。

    這樣的男人……真叫她不知怎生才好。

    柔情萬種地“喂”了一聲，“別算啦，吃飯吧?！弊郎系娘埐艘稽c沒動，他定是餓著肚子在等她。

    寄虹熱好飯菜，嚴(yán)冰也正好算完。飯桌上他一個勁給她夾rou，寄虹看著冒尖的碗有點犯愁，難道他喜歡小白那樣圓滾滾的身材？

    兩人坐到一起，話題總離不開瓷器。寄虹說：“上回沙坤介紹的幾個海商又來進(jìn)貨了，聽說青瓷在別國還挺受歡迎的。這回進(jìn)貨量大，我想引薦幾位同行給他們，推薦幾位唄？”

    做生意主動讓別家分杯羹的倒是少見?！盎粲洺圆幌?？”

    寄虹不答反問：“焦泰入獄，瓷會會長是不是該改選了？”

    嚴(yán)冰頓悟，驚訝道：“你想做會長？”據(jù)他所知，南北瓷會從未有女子擔(dān)任會長一職。

    “對?！彼毖圆恢M，“我要站在最高處，再不讓人踐踏霍記。”

    他審視地看著她，她往后靠著椅背，手肘搭在扶手上，不經(jīng)意間透出幾分君臨天下的霸氣。他本想潑一點冷水，轉(zhuǎn)念一想，她吃過虧栽過跟頭，如今想要權(quán)要勢以自保，也無可厚非。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道：“想不到你志向遠(yuǎn)大，我倒是小瞧了你?！?/br>
    寄虹知他這是贊成了，笑道：“何止呢，我將來還要把霍記分號開到白嶺去?！边@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回家了。

    她沒發(fā)覺，不經(jīng)意間她已經(jīng)在未來里預(yù)留了他的位置。

    既然為籠絡(luò)人心，嚴(yán)冰建議選擇傾向霍記的同行合作，以互惠互利預(yù)先鎖定這幾票。商定妥當(dāng)，翌日寄虹便帶著海商挨家拜訪。如今生意日益艱難的境況下，從天而降一塊大餡餅，沒有哪家不千恩萬謝的，就差表態(tài)誓死效忠了。

    寄虹并未刻意宣揚此事，但悄無聲息地，青坪瓷會的陣營發(fā)生了變化。受過恩惠的自然站在寄虹一邊，那些沒受到恩惠的中間派不免欣羨，后悔之前站錯了隊。

    嚴(yán)冰建議趁熱打鐵，即刻改選會長。

    寄虹邊指揮下人把新進(jìn)的礦土抬起倉庫，邊說：“何必著急？再過半個月就是會長改選例會。”

    嚴(yán)冰給抬土的工人讓道時，隨意瞥了一眼。“聽曹縣令說朝廷派了個欽差，過幾天就到了，到時少不得人仰馬翻的，這之前先把你的事定下為好?！?/br>
    “什么欽差？來干什么？”

    “正式公文還沒到，曹縣令也不知是誰。不管是誰，目的無非是——”他比了個元寶的手勢。

    “對你不會有影響吧？”

    “怎么會？哪個斂財不要靠督陶署。”

    只要對嚴(yán)冰無礙，金差銀差都與她無關(guān)。寄虹放下心來，問起會長改選的流程。

    嚴(yán)冰視線追著工人的身影，方才短短一瞥間，覺那筐中頗像白嶺特有的礦土，隨即暗笑自己八成是思鄉(xiāng)情切老眼昏花了，青坪離白嶺幾千里地，怎會有人巴巴地從白嶺運土過來。便拋開這個念頭，與寄虹討論會長改選之事。

    隔日瓷商云集督陶署，嚴(yán)冰提出瓷會不可無長，請眾人擇能選之。

    幾名頗有聲望的人交換一下眼色，方掌柜起身道：“會長之位霍家曾連任多年，期間瓷會欣欣向榮。如今霍家后繼有人，不僅將青瓷發(fā)揚光大，博得太后盛贊，為青坪揚眉吐氣，并且德才兼?zhèn)?，將絕技傾囊相授，在座許多同行皆有惠及。方某力薦會長之位重歸霍家，亦是我等共同之愿?！?/br>
    玲瓏頭一個贊同，又有幾人也隨即應(yīng)和。

    呂坷陰陽怪氣地說：“自古哪有女子凌駕于男子之上的道理？要反天嗎？”

    嚴(yán)冰淡淡掃了他一眼，“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莫不臣服鳳璽。難道你卻有貳心，圖謀反天不成？”

    呂坷瞬間面無血色。他本來就事論事說的是寄虹，嚴(yán)冰一竿子把他架到太后的前頭了。要知如今叛軍正是打著“撥亂反正”的名號，他這等同于叛軍之列，那可是株九族的大罪啊！登時冷汗涔涔，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我……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居高位者不拘男子女子，以才論之，呂公子想必認(rèn)同？”

    嚴(yán)冰語氣甚是隨意，但呂坷已嚇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罢J(rèn)……認(rèn)……認(rèn)……”

    嚴(yán)冰溫和地笑道：“認(rèn)同最好?！鞭D(zhuǎn)向眾人，“諸位也都認(rèn)同吧？”

    他這一招殺雞儆猴高妙得很，這種時候誰還敢否認(rèn)？反正會長誰當(dāng)不是當(dāng)，再者，投了她的票并不見得日后一定聽她的話。于是，在“上下一致”的呼聲中，唱票結(jié)束，小吏高聲總結(jié)，“共收到一百零三票，霍家得八十九票。”

    這是青坪瓷史上最高票的一次當(dāng)選，但其中多少真心實意，多少半推半就，就不可知了。

    寄虹笑盈盈起身，向眾人團(tuán)團(tuán)一福，禮未行畢，就聽門外有人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么？不是刻意避著本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