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氣得語塞，臊得如坐針氈，“朕何時(shí)這么說了！”

    烏頓“哈”了一聲，一時(shí)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轉(zhuǎn)頭看向?yàn)踅^：“王，你可別中了他的招，臣得提醒你，這人就是個禍害，遲早釀成大禍，不如殺了，我們一鼓作氣攻進(jìn)冕京去！”

    說罷，他便一把掐住我的脖頸，但聽“砰”地一聲巨響，幾顆骰子迸落到腳邊，金盤被烏頓的手震得嗡嗡發(fā)顫。

    “出去。”

    我終于聽見了烏絕王的聲音。

    聽得出來他非常年輕，但聲音異常暗沉，沙啞且粗糲，甚至有些古怪了，像用壞損的琴弦努力拉奏所發(fā)出來的聲響。

    那不像蕭獨(dú)的聲音。起碼，一點(diǎn)不像十八歲的蕭獨(dú)的聲音。

    “大王！”

    烏頓不甘不愿地松開了手，我喘不順氣，伏倒在軟氈上不住咳嗽起來，看向角落里那頭狼，心里迷茫而忐忑。

    捕風(fēng)捉影地得到了一點(diǎn)兒不知真假的線索，就跑到這里來自找麻煩，真沒想到，心如蛇蝎的蕭翎竟有這么……重情。

    四哥，若你在世，會不會覺得很好笑？

    你栽在我手上，我栽在你兒子手上，這就叫一報(bào)還一報(bào)。

    獨(dú)兒……

    正當(dāng)我出神時(shí)，一只涼軟的手將我扶了起來。我抬頭便遇上一對水藍(lán)的眸子，是我從虞太姬宮里救出來的那個寵奴。

    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他倒像對我印象深刻，沖我露齒一笑。

    如今處境倒轉(zhuǎn)使我感到難堪，錯開了目光：“多謝?！?/br>
    “我記得你，你對我有恩。”那寵奴壓低聲音，將一根水煙管遞給我，“王沒趕你走，就是把你當(dāng)客，你別害怕?！?/br>
    我笑了笑，呷了一口煙，濃郁的煙氣含著一股奶香，入口即溶，像化成甘醇的奶酒，讓我一下子便放松下來，心想，這個小子，應(yīng)是很了解烏絕，我要試探烏絕，可以從他入手。

    “外人不可直接與大王對話，你想跟他說什么，可以告訴我?！?/br>
    我斜眼瞧去，見一個寵奴正在給烏絕捏肩，而他把玩著手里的骨頭骰子，一雙眼半睜半閉，不知有沒有在看我。

    我湊近桑歌，朝他的臉呼出一口煙霧，輕笑：“你去告訴他，朕被他的狼抓傷了，流了很多血，是特地來求藥的?！?/br>
    桑歌點(diǎn)了點(diǎn)頭，爬到烏絕足下，換了魑語復(fù)述了一遍。烏絕手上動作一停，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在桑歌耳邊說了什么，他便又爬了回來：“王問你，傷著哪兒了？嚴(yán)不嚴(yán)重？”

    他說這話時(shí)，蹙著眉頭，顯然有點(diǎn)不快。

    我心里一動，莫非桑歌聽出了他關(guān)心我？

    我撐起身子，借著袖擺遮掩，在大腿上狠狠抓了一把，頓時(shí)被小指的銀甲劃得皮開rou綻，我忍痛將膝蓋處被狼爪抓破的破口撕大了些，將大腿根部鮮血淋漓的抓痕暴露在烏絕眼前。

    “朕忍了半天，實(shí)在疼得受不住……才過來打攪大王。”

    說罷，我便又裝模作樣的咳了幾聲。我向來最為不齒對人示弱，但為了這荒謬的一絲希望，我甘愿暫且將尊嚴(yán)放上一放。

    若烏絕是蕭獨(dú)，我不信他見我如此模樣會無動于衷。

    若那雪狼是蕭獨(dú)所化，我不信它會冷眼旁觀。

    “大王，你看看，朕傷得嚴(yán)不嚴(yán)重?。俊?/br>
    我伸長一條腿，搭到桑歌肩上，將衣擺往上撩了撩。

    這般姿態(tài)，已不單是在示弱，根本是在色誘。

    桑歌側(cè)過身，托著我一條腿，不知所措地漲紅了臉。他哪里知曉，蕭獨(dú)死后這三年，我將他私藏的那些yin畫都看遍了，他喜歡我什么樣，幻想過什么姿態(tài)，我如今算是了若指掌。

    若蕭獨(dú)真是烏絕，桑歌這么一個小子又豈能占了他的眼。

    烏絕坐起身來，拍了一把旁邊女寵的屁股，我原以為他會遣退左右，卻見他漫不經(jīng)心地指了一下角落的箱子，吩咐那女寵取來一個藥瓶，遞給了桑歌。桑歌咬了咬唇，有點(diǎn)委屈的神情，看了烏絕一眼，不太情愿地來替我上藥。

    我有些惱怒，一把奪過藥瓶：“朕自己來?！?/br>
    做到這個地步，這烏絕還如此淡定？

    我看了一眼角落，那雪狼倒睜大了眼，粗大的尾巴也豎了起來，發(fā)現(xiàn)我在看它，便立即把身子拱到了氈墊下，唯獨(dú)露出那不聽話的尾巴，像極了蕭獨(dú)少時(shí)害羞的神態(tài)。

    如此看來，蕭獨(dú)是真化身成了這狼？

    可烏歌說烏絕提到我的那句話……

    萬箭穿心……若不是切身體會，如何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

    是因?yàn)楂F隨主人性情，才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還有烏頓……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

    攥緊手中藥瓶，我的心跳得愈來愈快，強(qiáng)作鎮(zhèn)定：“多謝烏絕王賜藥，朕就不打攪了，勞煩烏絕王派人送朕回去?！?/br>
    “你帳子壞了，就在本王這兒睡罷?！?/br>
    我一愣，笑道：“朕一個俘虜，恐怕不太方便罷？”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真想獻(xiàn)身給本王不成？可惜了，本王后宮眾多，你雖然生的不錯，可對本王來說，年紀(jì)稍大了些。”

    我怔了一怔。

    他聲音雖不像蕭獨(dú)，這一句語氣卻像足了他。

    瞥見桑歌偷笑，我不禁一陣羞惱。

    “烏絕王誤會了，此獻(xiàn)身非彼獻(xiàn)身，是獻(xiàn)身求藥也?！?/br>
    烏絕“哦”了一聲，將雙腿交疊擱到桌上：“你要不愿留宿，本王也不攔你。你好歹曾是皇帝，本王應(yīng)對你以禮相待，既然這狼不聽話傷了你，本王替你將它宰了便是?！?/br>
    我心中一凜，脫口便道：“不要?dú)⑺　?/br>
    “為何？一只畜生而已，不聽話便該殺了，不是么？冕國的皇帝原來這么仁慈？呵，倒和本王印象中有所不同?！?/br>
    這一句，不知他是不是無心，在我聽來卻是字字誅心。

    那雪狼從氈毯下探出頭來，一雙幽亮的碧瞳瞅著我。

    我心一悸，伸手想摸它，它便又把頭縮了回去。

    “獨(dú)兒！”

    我一聲喊出，但見那雪狼打了個哆嗦。

    “你就是獨(dú)兒是不是！”我把軟氈一把掀起來，“你看著朕！”

    雪狼打洞一樣一頭鉆到烏絕座下，桑歌把我按住：“大王，我看他八成是喝醉了，來大王發(fā)酒瘋，讓小奴將他送走罷！”

    烏絕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陛下，獨(dú)兒……是誰？”

    我盯著他，不答。

    這頭狼與烏絕，都有著蕭獨(dú)的影子，對我的反應(yīng)卻迥然不同，到底有什么蹊蹺？我一定要探出個究竟，刨出個答案。

    “好像，對你很重要？”

    我垂下眼眸，苦笑：“烏絕王有所不知，這狼，讓朕想起了一個故人，許是，思念得狠了，便情不自禁地喚出了口?！?/br>
    烏絕笑了一聲：“陛下口中的獨(dú)兒，就是烏頓方才提到的那個攝政王蕭獨(dú)罷？據(jù)本王所知，也便如烏頓所說，他不是被你下令殺掉了么？又何故會如此思念他？實(shí)在令人費(fèi)解。”

    他語調(diào)波瀾不驚，全然是提起一個陌生人的態(tài)度。

    我不答反問：“烏絕王好像對朕與那個故人的事，很感興趣？”

    “并非如此。”他摸了摸下方的雪狼，冷冷道，“好奇罷了?！?/br>
    我凝視著那張黃金面具，心緒如驚濤駭浪，陣陣翻涌，愈發(fā)的懷疑這張面具之后就是我滿以為已被葬在帝陵的那人。

    獨(dú)兒，是不是要等你肯自己摘下面具，你才肯認(rèn)我？

    “啊……好痛。”我捂住大腿，把藥瓶甩到一邊，“這藥不起作用，都說你們地盤草藥種類繁多，烏絕王沒有別的靈藥么？”

    桑歌叫起來：“你，你分明沒有擦！”

    “胡說，朕方才已上了藥，仍是血流不止！”說著，我將傷口弄裂了些，蘸了一手的血給他。桑歌抓住我的小腿，便要給我上藥，我打開他的手，捂著大腿連連喊痛，“酒，朕要酒！”

    烏絕揮了揮手，道：“賜他藥酒?！?/br>
    藥酒端上來，我便一連灌了好幾大口，假作大醉，將腰帶解開來，袒胸露腹地斜臥在軟氈上，瞇眼瞧著烏絕亂笑。

    若他真是蕭獨(dú)，我看他能堅(jiān)持到什么時(shí)候去。

    第57章 露心

    這招似乎果然奏效， 烏絕將交疊的雙腿放下桌去，坐起身子，雙手扶在膝上，像是感到不適。我盯著他的胯部細(xì)看，但烏絕褲子厚實(shí)， 又圍了獸皮護(hù)腰，將那處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我撐起身子， 任外袍自肩頭滑下， 哂道：“帳子里好生暖和，烏絕王莫不是覺得熱了？八成， 是這帳子里人太多了罷?！?/br>
    烏絕的目光終于落到我的身上。我滿臉挑釁地挑起眉梢。

    他盯了我半晌，才揮了揮手：“你們先出去?！?/br>
    我的心跳得愈發(fā)劇烈了。

    除了期待以外， 更多的是不安。我害怕他的那張黃金面具后不是蕭獨(dú)的臉，害怕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臆想和猜測。

    我何曾如此茫然失措， 如此惶惶不安過？

    這都已經(jīng)不像我了。

    “大王！”桑歌有點(diǎn)不甘的喚道。

    “出去。”

    桑歌蹙起眉毛， 磨磨蹭蹭地和那女寵爬著退出了帳子。

    我與烏絕隔著一張桌案，相視無言。一時(shí)間，昏暗而溫暖的帳中安靜得出奇，只有爐火輕微的噼啪聲， 氣氛曖昧而危險(xiǎn)。

    見他將手里的骨骰扔進(jìn)金盤中，我便也從地上拾起一顆， 隨他一起扔進(jìn)盤中，兩顆骰子撞在一處，碰到盤底， 發(fā)出一連串輕響，與我的心跳重合，令我莫名的一陣心悸。

    眼前烏絕頎長的手指將其中一顆骰子突然按了住。

    “陛下也會玩我們魑人的玩意？”

    “不會，只玩過類似的，在冕國，叫晷棋?！蔽疑焓秩芘硪活w骰子，有意無意地擦到他的手指，“朕一向玩得很好，不知玩起你們的恰特蘭格來如何，不如，烏絕王與朕切磋一番？”

    說著，我抬眼看他，望進(jìn)面具孔洞間那對深碧的眼瞳里。

    “誰若是輸了，就連飲三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