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_2 隔了一天,我去江對岸會見一名重要客戶,已經(jīng)快到目的地,對方卻打來電話,聲稱有要緊事需要處理只能取消約見再約時間。我無可奈何,車子掉頭之際,看到遠處省人民醫(yī)院的招牌,心中一動,駛了過去。 我想到了流產(chǎn)。 這是家大醫(yī)院,遠離我家與公司,碰到熟人的概率較小,解決問題然后返回公司繼續(xù)上班,手術(shù)做得干凈的話,幾乎可以做到若無其事——這想法之冷血,令我自己都覺得全身掠過寒意。 我努力遺忘的往事涌到眼前。 就算到了三十四歲,我也并沒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需要mama,希望她沒有離開我。 mama去世之初,我十分悲傷,花了兩個月時間才做到情緒慢慢平復(fù),我一直懷念她,但沒有像此刻一樣,強烈意識到我的人生已經(jīng)有了永久的缺失。也許是重新置身于醫(yī)院里,感受到壓抑沉重的氣氛,勾起那段折磨人的記憶,一陣空洞的疼痛讓我的心抽緊,幾乎想要痛哭出來,可就算在這種充滿病痛折磨與生離死別的地方,每個人都努力控制著自己,我也無權(quán)失態(tài)。 我只能停留在外面,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情緒。 何慈航過來跟我打招呼,才將我喚回現(xiàn)實之中。 我?guī)プ訓(xùn)|那里咨詢。路上我問張爺爺?shù)那闆r,她告訴我:“他被送去醫(yī)院的時候,處于昏迷狀態(tài),治療了幾天,恢復(fù)了一點知覺,但醫(yī)生說他還是有意識障礙,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唉,我想請假回去,我爸不讓。他一個人守著太累了?!?/br> “我記得上次周銳說過張爺爺成過家,還有一個兒子?!?/br> 她聳聳肩:“張爺爺?shù)钠拮釉邕^世了,他和兒子關(guān)系一直不怎么好,自從患上老年癡呆,沒法給人算命做法事之后,就根本沒收入,這十多年來看病買藥全是我爸負(fù)責(zé),他兒子根本不打照面。我爸打電話過去,也只是想讓他兒子來看望一下,不過根本找不著人。” 我想起子?xùn)|曾說過他在醫(yī)院早已見慣親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肯照顧病人的例子,可是何慈航小小年紀(jì),講到這種事語氣平淡,沒有任何義憤譴責(zé),似乎完全不以為意,讓我有些驚訝。我遲疑一下,還是問:“醫(yī)療費用方面有沒有問題?” “不知道,我沒有問。” 我很想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可總覺得這話說得太冒昧,只得欲言又止,何慈航突然“撲哧”笑了:“許jiejie,謝謝你,錢的事你不用cao心,張爺爺不是頭次住院了,我爸應(yīng)該扛得住的。” 她十分坦然,我覺得自己的心思簡直小家子氣十足。 從子?xùn)|那里咨詢出來,我想送她回學(xué)校,她謝絕,卻再次問我有什么問題。她實在是冰雪聰明的女孩子,一眼看出我有不妥。我的生活中已經(jīng)有太多掩飾,對著她,我突然不想撒謊。 “我懷孕了?!?/br> 親口講出來,哪怕對面站的只是對生孩子毫無興致的少女,這件事也不再僅僅是檢測單上的一連串?dāng)?shù)據(jù),或者內(nèi)心掙扎要不要盡早解決掉的麻煩。 我不自覺摸向小腹,那里平平的,沒任何異常。 理論上說,只是一粒受精卵而已,尚未發(fā)育出性別,更別提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墒且徽f到處理,就帶著冷冰冰的氣息,而一想到躺到手術(shù)臺上,我更是呼吸困難,不是恐懼手術(shù),而是恐懼自己最終變得徹頭徹尾地冷酷,失去感知溫柔情感的能力。 “如果不想要孩子,千萬不要生下來;如果決定生下來,請好好對待?!薄未群秸f她講的只是一句廢話,可是對我來說,這句話很重要。她不知道,我們這些成年人永遠進退兩難,患得患失,皆因想得太多。她保留著孩子才有的敏銳,看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 慈航是被丟棄的孩子,而我是mama不得已留下的孩子。 那個應(yīng)該是我生父的男人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蹉跎,不會與我分享,也許對他來說,我意味著不愉快的回憶,他也許永遠不會明確承認(rèn)我,可我看得出,他待慈航至親至厚,他們之間的父女感情讓我深深羨慕。 我的母親則以她的方式盡力善待我,關(guān)心我,指導(dǎo)我,就算留給我一個不明的身世。她過了辛苦而不愉快的大半生,得癌癥早逝。我對她還能有什么怨言。 他們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生活,選擇怎么樣生活,我哪有權(quán)利妄加評判。 我回公司,重新安排工作,等處理完手頭事情,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我開車回家,上樓開門,發(fā)現(xiàn)孫亞歐正坐在沙發(fā)上,我們面面相對,他問:“怎么回來這么晚?” “有點工作才處理完?!?/br> “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br> “新工作還順手嗎?” “還好?!?/br> 寒暄過后,室內(nèi)有一種奇怪的靜默。此刻看起來是最好的談話機會,可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時他站了起來,伸手拿過我手里的包,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將包倒過來一抖,里面的東西全傾倒在茶幾上。我驚呆了:“這是干什么?” 他不理我,自顧自揀出里面的病歷與檢測單,拿起來細看,然后視線移到我臉上:“這么說,你真的懷孕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不回答這個問題,反問我:“檢測時間是四天前。你打算什么時候通知我?” 夫妻之間一旦有了隔膜,就不存在所謂正確的時機了。我無話可說。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大概會想自行處理,根本都不打算通知我吧?” 被他言中了,我以前這么做過,這次又確實動了這個心思。哪怕沒有付諸實施,我也并不想為自己做辯解。 “我畢竟也給孩子提供了一半基因,你要是以為可以不知會我一聲自行其是,就大錯特錯了?!?/br> “亞歐,我想留下這個孩子?!?/br> 室內(nèi)陷于長長的、沉重的沉默之中,可以清楚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 我知道,這句話對于亞歐來講,是比我懷孕更讓他意外的消息。 _3 俞詠文再度打來電話,指責(zé)我企圖用孩子拴住孫亞歐,言辭激烈,聲音尖厲得透過聽筒直刺耳膜,我只得走到樓梯間接聽。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過你怎么想,我也不在乎?!?/br> “亞歐明明是不要孩子的,你這么做,實在太卑鄙了。” 我掛斷電話,將她的號碼放入黑名單,同時感謝現(xiàn)代科技,能省卻很多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