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臥室，我爬上床，拉過被子裹住自己，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讓冰涼的手腳恢復(fù)溫度。

    塵封心底如此長久的事情，我從來沒想到會一怒之下重新提起。

    有些痛楚清晰浮上來，仿佛傷口從未徹底愈合。

    想到mama，我喉頭緊縮。

    經(jīng)歷那件事后，我們并沒有變成更親密的母女，可是我必須承認(rèn)，自那之后，有某種紐帶將我與mama聯(lián)系起來，我對她似乎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

    她給我的尊重與理解，讓我下決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就在mama問起的那一刻，我下了決心，就算再多不舍不甘，也要斷絕與孫亞歐的聯(lián)系。

    不過我的決心只維持了三年時間。他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沒人知道我在矛盾中掙扎得多么痛苦，但后來我還是認(rèn)了。

    當(dāng)我向家人提起準(zhǔn)備與孫亞歐結(jié)婚時，父母一齊震驚。我的前男友是父親一位同事熱心介紹的，人品條件被他們認(rèn)可。父親尤其不能接受女兒說分手就分手，短時間內(nèi)便決定與另一個人在一起，脫口說出：“你這樣會被人說是水性楊花?！?/br>
    我的臉漲紅，卻無法自辯，只能沉默以對。

    mama單獨與我談話：“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你要想清楚，婚姻大事不能沖動。”

    “我知道?！?/br>
    “你確定你做了正確的選擇？”

    不，我不確定，我只是決心再一次聽?wèi){情感驅(qū)使。我含淚看著她：“mama，您說過，沒人能保證自己做的每個選擇都對。但我會努力好好生活。”

    “可可，別的事我可以不干涉，但婚姻這場賭注太大，我和你父親不能看你草率行事。讓我們見見這個人再說?！?/br>
    我安排孫亞歐與家人一起吃飯，父親一直冷著臉，而孫亞歐偏偏從來不是那種熱切求表現(xiàn)求認(rèn)同的人，這頓飯吃得接近冷場，父親問到他的工作，他直言相告正在失業(yè)之中，父親愕然，隨即簡直要推桌走人，幸好mama把他拉住。

    過后，mama鄭重跟我說：“他沒什么不好，甚至?xí)簳r沒有工作也不是最大問題。但他性格比較自我，未必會是一個好丈夫?！?/br>
    “我知道?！?/br>
    “跟一個過于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活在一起，會很辛苦?！?/br>
    我聲音更低一點：“我知道?！?/br>
    她長久地看著我，嘆息一聲：“既然如此，我沒什么可說的了?！?/br>
    她跟我父親是怎么說的，我不得而知，總之父親再沒說什么。我就那樣結(jié)婚了，只是簡單地去民政局領(lǐng)取證書，然后搬去他在沈陽路的小公寓，沒拍婚紗照，沒擺酒席，沒度蜜月——在亞歐的工作重上軌道之后，去新西蘭算是他補償給我的蜜月旅行。

    后來亞歐的事業(yè)越來越成功，父親對他也漸漸認(rèn)同，坐到一起，倒還算聊得來。mama則始終保持著一向的周到禮數(shù)，沒對我的婚姻再發(fā)表意見。直至她去世前的最后幾天，我坐在她病床邊發(fā)呆，她突然問我：“可可，你過得好嗎？”

    我愕然抬頭看她，她面孔浮腫，眼神有些渙散，我不確定她神智是否清醒，握住她的手：“mama，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彼L長嘆息著，不再說什么。

    現(xiàn)在看來，mama始終是不放心我的。

    我的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當(dāng)年我在她腹內(nèi)，肯定也曾這樣試探著伸展手足。她當(dāng)時遠離故鄉(xiāng)、家人，在更為孤獨的情況下感受我的到來，不知道我?guī)Ыo她的是什么樣的驚嚇。

    為什么她不試著與何原平講她已經(jīng)懷孕，兩人共同面對？

    為什么她會為了自保將何原平置于那樣的境地？

    為什么她會留下我？她可曾在某個階段感受到對我的愛？

    為什么她選擇沉默到最后，不給我任何關(guān)于身世的解釋？

    我憑什么確定我能獨自做一個更好的母親？

    ……

    這不是一個個問題，更像一個個死結(jié)，沒人給我答案，我無法釋懷，放到一邊，讓它們自生自滅。想起亞歐說我留下孩子，是試圖找到自己人生疑難的解答，我有深深的不安。有時我們無法面對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會給出一個借口，我不希望被他言中，讓這孩子替我承擔(dān)如此重?fù)?dān)。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放下？

    我將手放到小腹上，試圖感受從zigong傳來的其他信息。

    孩子大概已經(jīng)安睡，可以不必感受到我心底的波瀾。想到一個生命正在體內(nèi)安全而寧靜地生長，我有滿足感。

    然而，孤單到無人可以分享，再大的喜悅也生出幾分凄涼。

    第九章

    在孫亞歐面前，我大言不慚，說我能理解的事情足夠多了，其實我剛剛踏足的，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和生活。

    想到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他們，朝九晚五，在堂皇的辦公室里努力往上爬，與一個人相識、戀愛、結(jié)婚、離婚……我的脊背竄過一陣涼意。

    ——何慈航

    _1

    找到孫亞歐工作的地方并不難。

    我上網(wǎng)一搜，發(fā)現(xiàn)他居然算是小有名氣，有近期商業(yè)媒體篇幅頗大的采訪報道，配有一張他倚著辦公桌的照片，穿白色襯衫，打著藍色條紋領(lǐng)帶，對著鏡頭神情放松，薄唇掛著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再搜索他就職的公司，抄下地址，乘公交車過去。那是一幢位于市中心的40余層的辦公樓，高高的臺階通上去，是一個寬闊的大堂，大理石裝飾，看上去比許可工作的地方更為氣派，至于我打工的那個小商貿(mào)公司租的老舊寫字樓就根本沒有可比性了。

    混在進進出出衣飾鮮潔的一眾白領(lǐng)之中，我這個長袖t恤加牛仔褲的打扮分外格格不入。我不理會保安的側(cè)目，佯作鎮(zhèn)定地研究了一下寫字樓的結(jié)構(gòu)，找到電梯所在走過去，那里有一群人分成幾撥，分別在幾部電梯前靜靜候著。剛好一部電梯下來，我跟隨著走進去，卻找不到想到樓層的按鍵，旁邊一個女孩子看出我的困惑，問我：“你去幾樓？”

    “37樓?！?/br>
    “那你要換一部電梯，這部只到30樓以下的雙數(shù)樓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