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他的身體不可能承受得住這樣強烈的爆發(fā)，再加上剛才往胸口捅的那一下，現(xiàn)在原本應(yīng)該含笑欣慰地倒下去才對。

    大意了，皇室的藥劑效果其實還是不錯的。

    錯過了最佳昏倒時機的蘇時僵硬地站了片刻，終于不得不認(rèn)命地把控制器重新收好，關(guān)閉了防護(hù)罩內(nèi)的引爆裝置，又勤勤懇懇地拖著特倫斯的尸體走了出來。

    防護(hù)罩立刻無聲無息地沉入地下，平靜得像是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任何變故。

    特倫斯的尸體立刻有人接手處理，人們又礙于維諾殿下的氣場不敢上前。蘇時一時沒了事做，杵在原地茫然地找著中尉，手腕就忽然被人一把攥住。

    蘇時的心驀地一沉，訥訥轉(zhuǎn)回視線。

    那只手上的力道極重，攥得他腕骨都幾乎隱隱作響。蘇時的目光閃爍，心虛地避開維諾的視線，卻依然被手腕上傳來的痛楚引得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手腕上的力道立刻放緩，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他的肩膀：“先不要動，叫醫(yī)生看一下?！?/br>
    聲音關(guān)切沉穩(wěn)，蘇時下意識抬起頭，迎上對方眼中不作假的關(guān)切，心情總算稍定，老老實實地靠在維諾懷里放松下來。

    軍醫(yī)立刻趕上來，替他簡單地包扎了傷口，眼中卻依然帶著些憂慮，抬起頭遲疑著欲言又止。

    維諾單手抱著他，正在指揮著部下收拾殘局，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動作。

    蘇時將目光從生命值的條框上收回，不著痕跡地朝軍醫(yī)搖了搖頭，抬頭望向維諾繃得緊緊的面部輪廓，極輕地嘆了口氣。

    原本以為這樣就可以結(jié)束的。

    結(jié)局已經(jīng)無法更改，在他還能選擇的幾條主線里，在這里倒下已經(jīng)是最容易叫人接受的一種了。

    軍醫(yī)深深低下頭，忍下眼里的淚水，收拾好器具直起身，朝他鄭重地行了個軍禮。

    蘇時微微頷首，眼里也顯出些欣慰的謝意。

    “怎么樣，覺得好些了嗎？”

    維諾安排好了局面，才將目光收回，低下頭溫聲開口。

    迎上對方關(guān)切的目光，蘇時挑了挑嘴角輕輕點頭，努力試圖叫語氣顯得更輕松些：“你的藥劑很管用，我的身體好了不少，只是看著嚇唬人，其實沒什么事……”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他就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還是第一次清醒著被這樣抱起來，蘇時錯愕地抬起頭，倉促地扳著他的肩膀穩(wěn)住身體，才要開口抗議，卻在迎上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時瞬間噤聲。

    上一次見到這樣可怕的目光，似乎還是在提起那位瘋子老師的時候。

    這次的架勢似乎比上一次還要嚴(yán)重得多，激烈的氣流打在他的臉頰上，暗沉的火焰烈烈燃燒，似乎能輕易焚盡所接觸的一切。

    蘇時徹底沒了膽量，訕訕避開他的目光，懷著最后的一絲希望試圖尋找支援，卻發(fā)現(xiàn)中尉只是抱著胳膊守在一旁，完全沒有要上前幫手的意思。

    “戴納傷得很重，我先帶他去治療，卡特，你來負(fù)責(zé)接下來的局面。”

    維諾最后簡單交代了一句，就抱著他大步出了門。

    蘇時眼前一黑，終于無力且悲憤地閉上了眼睛。

    不敢看不敢看。

    皇室的藥劑確實很有效，在被維諾撂在床上的時候，蘇時胸前的傷口就已經(jīng)差不多徹底愈合，只剩下一道淡粉色的傷疤了。

    床很軟，其實就算扔上去大概也不會有多疼，維諾的力道卻依然沒有使得太過。只是沉默著關(guān)了門窗，沉默著把他放下去，又沉默著利落地扒了他的衣服。

    那雙手上的力道依然冷靜而穩(wěn)定，可急促起伏的胸膛和眼底的暗色，卻叫蘇時隱約生出了些極不妙的預(yù)感：“維諾，你聽我解釋——”

    他到底還是沒來得及解釋。

    灼燙的氣息不由分說地將他卷入其中，唇齒間蔓開些許血腥氣，混雜著劫后余生冰冷咸澀的液體，洇開極復(fù)雜的沉重滋味。

    蘇時的力道漸漸緩了下來。

    就在剛才那段時間里，維諾的心里究竟有多煎熬，他終究沒辦法切身體會。

    他什么都不能說，當(dāng)然也無從解釋。這樣的發(fā)泄，似乎已經(jīng)是他所能給出最有效的安慰了。

    一方徹底交出了主控權(quán)，只剩下溫柔的包容和配合，卻又像是在無言的道歉，反而催生出另一方更加深重的忐忑和后怕。

    維諾的手臂微微戰(zhàn)栗，越發(fā)用力地攬住懷中柔韌的身體，低頭喘息著抵在他頸肩，淚水無聲地落下來。

    “不要再受傷了，我很害怕，戴納……”

    蘇時的胸口忽然疼得喘不上氣。

    他完全做錯了。

    對方現(xiàn)在還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他原本只是想著這樣可以多少叫維諾有所發(fā)泄，多少可以安慰到那個人，卻沒有意識到，這樣反而會將他推向絕望的深淵。

    實在想不出該如何應(yīng)對接下來的局面，蘇時只能閉上眼睛，心里卻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tuán)。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色都已經(jīng)徹底暗下來，維諾的情緒才終于漸漸冷靜。

    對方一言不發(fā)地躺在床上，反而叫維諾難以自制地生出些心虛。小心地抱著蘇時清理過身體，又幫他重新?lián)Q了一身衣服，換了新的床單，抱著人輕輕放了上去。

    戴納昏睡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來這樣照顧對方，這樣做起來居然還十分熟練。

    蘇時向來不擅長裝睡，維諾當(dāng)然也知道對方?jīng)]有睡過去，只是當(dāng)他惱火自己做得太過，也心虛得不敢開口。在床邊靜靜守了一陣，見對方依然沒什么反應(yīng)，才俯身在他額上輕輕落了個吻。

    “我出去看看他們的情況，叫努亞來照顧你，我很快就回來……”

    他的語氣放得極軟，蘇時到底還是不忍心就這么裝死下去，忽然抬手拉住了那個就要轉(zhuǎn)身離開的人，沉默片刻才輕聲開口：“外面還有很多事，必須要你親自去做，是不是？”

    維諾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然這么問，卻還是下意識點了點頭，輕柔地?fù)崃藫崽K時的發(fā)尾：“剛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我多少要出去露個面。餓不餓，我給你帶些東西回來吃好不好？”

    “不，我倒是不餓。”

    蘇時輕咳一聲，半撐起身望著他，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其實是想說，如果你還有很多事，就先去忙你的，也不用過一會兒就回來看我一眼……”

    “然后你就趁機再跑出去，看準(zhǔn)時機殺出來，把我嚇到心臟病發(fā)作？”

    維諾啞然失笑，胸口淤塞著的一口氣也終于舒了出來，屈指敲了下他的額頭：“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就只好把你拴在這里了?！?/br>
    “你放心，我不會再跑出去了?！?/br>
    迎上他眼里難得輕松的笑意，蘇時終歸還是沒舍得開口，只是柔和了眉眼輕輕點頭，覆在他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去忙吧，我歇一會兒?！?/br>
    他確實被折騰得夠嗆，這句話也實在挺有說服力。維諾啞然失笑，替他把被子蓋好，又湊過去吻了吻額角，才終于起身快步出了門。

    守在樓梯口的中尉見到他出來，立刻快步走過去：“維諾殿下。”

    “我總覺得他還有什么事沒說……幫我多留心，我很快就回來，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br>
    維諾微微頷首，低聲囑咐了幾句，又叫中尉記得去給戴納弄些吃的，才快步往辦公室趕回去。

    屋子里安安靜靜，中尉敲了兩下門，把門輕輕推開，卻忽然怔忡著立在了原地。

    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看到元帥倒下的樣子，可眼前的情景，卻頭一次叫他背后止不住地發(fā)冷，喉間也像是被什么給死死扼住，喑啞得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床上的人側(cè)身躺著，后背曲起微弱的弧度，因為咳嗽而輕輕顫抖著，殷紅的血色已經(jīng)染透了枕巾和床單。

    可那些血卻像是流不盡似的，隨著他低低的咳嗽，依然往外不停涌著。

    “元帥……”

    中尉艱難出聲，無措地來回看了看，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叫人，卻被蘇時低聲叫住。

    “把門關(guān)上，努亞。”

    蘇時努力撐起身體，他的手臂已經(jīng)隱隱發(fā)抖，血腥氣沖得他很難受，思緒卻依然足夠清晰分明。

    “沒有用的。那個防護(hù)罩，其實是用來屏蔽反物質(zhì)輻射的……”

    輻射后短暫的平臺期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了迅速的全面衰敗，體內(nèi)的臟器正在破裂出血，劇烈的疼痛叫他止不住地想要蜷起身體。

    可他還是有些事要做。

    中尉同樣清楚輻射的可怕，卻依然不愿相信這樣的現(xiàn)實，哽咽著攙扶住那個掙扎起身的人：“元帥，一定會有辦法的，您再堅持一下，我這就去叫維諾殿下回來——”

    “蠢貨，要是想叫他看見，我干什么忍到現(xiàn)在？”

    蘇時啞然輕笑，低聲打斷了他的話，努力往書桌前走過去。

    “元帥！”

    中尉的喊聲已經(jīng)帶了哭腔，蘇時卻依然固執(zhí)地坐到桌前，把那個筆記本攤開，摸索著取過鋼筆。

    “讓我把這件事做完吧，努亞，我沒什么能留下的了……”

    這個筆記本是戴納的罪證，把所有內(nèi)容抄下來就能拿到獎勵的兩千點。蘇時當(dāng)時還犯不著為了這兩千點拼死拼活，也就沒一定要死撐著寫下去。

    可就以現(xiàn)在的局面，或許就指望著這兩千點，才能不至于拿著負(fù)數(shù)的經(jīng)驗點結(jié)束第一個世界了。

    冷汗模糊了視線，蘇時努力不叫咳出的血弄到紙上，把最后的幾條政令逐一寫下來，才終于松了口氣放下筆。

    中尉含著淚扶著他勉強坐穩(wěn)，頑固地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色。

    蘇時無力地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還沒來得及合上的筆記本上，極輕地嘆息一聲，忽然激烈地嗆咳起來，終于還是有些血色濺落在紙上。

    他卻已經(jīng)來不及再去做些什么了。

    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跑動聲，門被人大力推開，震得人耳膜隱隱發(fā)疼。

    維諾喘著粗氣站在門口，手伏在門框上，眼底一片血紅。

    他才出了門，只是隨意看了一眼監(jiān)控畫面，想要確認(rèn)戴納有沒有好好休息。

    他其實只是忍不住想看看那個人。

    “走，跟我去看醫(yī)生……”

    維諾啞聲開口，抱起蘇時就要往外走，卻被對方輕輕握住手腕。

    只是這一會兒的功夫，那只手已經(jīng)又變得冰冷潮濕，甚至已經(jīng)沒了什么力道，只是虛虛地攏著，稍一用力就能掙開。

    可他卻舍不得。

    蘇時的眼前已經(jīng)血紅一片，視線也已經(jīng)極為模糊，努力張了張口，卻只能發(fā)出隱約的氣音：“就在這兒，我有話和你說。”

    “好，就在這兒，哪兒都不去。你說，我聽著?！?/br>
    維諾抖得厲害，抱著懷里的人小心翼翼放回床上，聲音喑啞發(fā)顫，后悔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咽下翻涌的血氣，蘇時努力側(cè)過身，用力握住他的手：“不怪你，治不了的，我早知道，只是貪心……”

    他停下想了想，還是又補上一句：“對不起。”

    因為早知道這是個無解的死局，所以才會那樣反常和寬容。

    可那些所寬容和接納的，卻又何嘗不是被深藏起的無言渴望。

    維諾怔忡地望著他，呼吸漸漸急促，終于無力地跪倒在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