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安靜下來。

    一時間，漆黑的臥室里，只有父子倆綿長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邱秋以為爸爸已經(jīng)睡著了的時候，終于聽到了答復(fù)。

    這個心寬體胖的中年男人，緩慢而悠長的嘆了口氣。

    “……誰說我很輕易的就接受了？只不過爸難受的時候，沒讓你看見而已?！?/br>
    邱秋這個愛哭包，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兒子，你能不能慢一點長大啊，小樹苗都竄的沒你快。明明幾年前，你還又瘦又小，紅領(lǐng)巾都能把你整個人包住，哪想到轉(zhuǎn)眼間長得比爸爸還高了，也比爸爸那時候俊。”

    自從邱秋十歲以后，父子倆就再沒睡過一間屋。對于二十一歲的邱秋來說，十年之前，是他遙遠(yuǎn)的前半生。可對于五十五歲的邱爸爸來講，十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邱秋再也忍不住，一邊抹淚一邊從帳篷里往外爬：“爸最帥了。”

    “爸不帥，沒你干爹帥?！?/br>
    “不，爸最帥了?！?/br>
    邱秋從帳篷里爬到雙人床上，把眼淚灑在枕巾里。

    邱爸爸心里酸澀交加，嘴上卻笑話他：“都是成年男人了，還哭鼻子呢?！?/br>
    雖然他這么說著，可他還是擰開床頭燈，從柜子上拿了紙抽給兒子。

    柔黃色的燈光映照出小小一片空間，邱秋坐在床頭，小聲抽泣著，邱爸爸坐在他身邊，默默的看著他哭。

    邱爸爸已經(jīng)過了能痛快哭出來的年紀(jì)，有時候心里再難受，臉上的表情也依舊是春光和煦的。

    ……而且就算難受，那又能怎么樣呢？

    父母是燈塔，卻不是掌舵人。燈塔為小船指引的方向是正確的，可不代表是唯一的。

    寬廣的海域有無限的可能，真正的人生，是起是落，是波濤洶涌還是風(fēng)平浪靜，那都是邱秋自己的選擇。

    邱爸爸只希望，他唯一的兒子，能駛向幸福的彼岸。

    第九十三章 出柜（四）

    第二天一早, 邱秋是腫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的。

    昨晚他哭著入睡, 結(jié)果今天形象大損，雙眼皮腫成了五層, 原本又大又圓的眼睛只剩下一個小縫隙, 眼角堆滿了分泌物, 總之形象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邱秋洗漱時，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

    昨天他還有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 今天呢, 就剩葡萄干了。

    他擔(dān)心干爹多想，在洗手間里折騰了半天, 又是拿涼水洗臉、又是做護眼cao, 可惜收效甚微。

    邱爸爸也不催他, 和他一同擠在鏡子前，自顧自的打理起腦袋頂上的三根毛。

    兩人洗漱完畢，坐電梯上樓吃早餐。

    昨天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傅瑞恩一晚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 心緒難寧, 他在床上囫圇睡了兩個小時便起床準(zhǔn)備早飯。

    家中冰箱里有邱秋提前包好的小餛飩、小包子。餡是薺菜豬rou, 薺菜切的細(xì)細(xì)的，和半肥半瘦的豬rou餡混合在一起，包的時候每團rou餡里面都放了半枚蝦仁。味道鮮咸適中，每一口都咬的到小廚子的一片真心。

    邱秋和邱爸爸進門時，傅瑞恩剛把籠屜從灶臺上端下來。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三碗薄皮小餛飩，湯底漂浮著色澤濃郁的紫菜和透白的蝦米皮, 香味撲鼻。

    邱爸爸趕快竄到餐桌旁坐下，捧起一晚小餛飩，吸溜吸溜的喝起湯，又夾起一只小包子塞進嘴里。

    他先拖長聲音“嗯~~”了一聲，由衷的稱贊道：“好吃，好吃，這調(diào)餡的手藝，有你mama的三分真?zhèn)?。?/br>
    聽到爸爸的表揚，邱秋驕傲的應(yīng)了聲，無奈他的雙眼腫成小饅頭，這么一笑，眼睛擠得更小了。

    傅瑞恩注意到邱秋萎靡的神色，心里一緊，快步走到他面前，仔細(xì)端詳起他的眼睛。

    “干爹，你別看啦……”邱秋羞澀的說。

    傅瑞恩低聲問：“邱老師批評你了？”

    “沒有?！鼻袂镆残÷暬卮?，“是眼淚自己受到了地心引力的感召?！?/br>
    傅瑞恩真是被這個小愛哭包吃定了。

    他低下頭想要親吻邱秋紅腫的雙眼，邱秋趕忙伸手去擋。

    “別親別親，我眼睛好疼的?！?/br>
    “那干爹輕輕親，輕輕親就不疼了。”

    邱秋被他說動了，猶猶豫豫的放下手，閉上眼睛前還不忘叮囑他：“那你一定要輕點啊。”

    男人溫?zé)岬淖齑絼澾^少年紅腫的眼皮，他的動作極為輕柔，充滿憐惜與愛意，仿佛一陣春風(fēng)輕吻少年的臉龐。

    濃密的睫毛感覺到了癢意，難耐的抖了又抖。

    坐在桌旁的邱爸爸連包子都吃不下去了——一大早這倆人就這么親熱，讓他這個被老婆拉黑的男人怎么面對慘淡的人生！

    ……

    另一邊，留在筒子樓中倒時差的董老師也獨自熬過了極其艱難的一晚。

    她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回國，一心想給家人一個驚喜，哪想到驚喜還沒送到，先收到了兒子送來的驚嚇。

    她年紀(jì)不輕，身心的雙重疲憊讓她無法好好休息。天剛蒙蒙亮?xí)r她便醒了過來，可兒子出柜這種大事，她一個人越想越容易鉆牛角尖。

    她理智上知道性向是每個人的天性、是每個人的選擇，她之前閱讀過相關(guān)的文獻，身處開放的歐洲，周圍公開出柜的人多多少少有一些。

    可當(dāng)這件事降臨到自己家中時，她卻全然失去了冷靜。

    她知道這沒用——可她不禁回憶起邱秋從小到大經(jīng)歷過的一件件事情。

    秋秋是否不經(jīng)意的流露出女性化的特質(zhì)？

    秋秋有沒有和哪個男同學(xué)走的很近？

    秋秋說過他有個前女友，這個女友他們做家長的完全沒見過，是否真實存在？

    秋秋……

    秋秋、秋秋、秋秋。

    她的兒子邱秋，生于橙黃橘綠時的秋季。

    邱老師翻遍了字典，他明明滿腹經(jīng)綸，可到了這時卻像個兩眼一抹黑的文盲。

    這句詩不夠美，那首詞不夠深，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字能夠配得起這個小珍寶。

    還是董老師說：“就叫‘秋’吧，秋天的秋。我希望他接得住夏天的繁花似錦，也欣賞得了冬天的積雪風(fēng)霜。”

    而她的寶貝兒子確實如她所愿，高昂著頭走過一年四季，長成了一棵玉樹臨風(fēng)的小青松。

    然而這棵枝繁葉茂的小松樹，卻毫無預(yù)兆的說彎就彎了！

    董老師愁的連覺都睡不踏實。

    她思來想去，決定求助自己的一位學(xué)生，李力。

    李力是一名……非常特殊的學(xué)生，他來自歐洲某小國，報名了董老師所在的孔子學(xué)院的漢語課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習(xí)了五個學(xué)期，是所有學(xué)生中最用心最認(rèn)真的一個。

    而之所以說他“特殊”，是因為在三年以前，他的中文名字還叫做“李莉”——沒錯，那時候她是一個女孩子。

    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豐腴的身材，姣好的面容，開朗外向的性格……所有漢語老師都對這個棕色頭發(fā)的女孩子印象很好，可是漸漸的，大家逐漸發(fā)現(xiàn)了她的變化。

    她先是剪短了頭發(fā)，換上了中性的裝扮，接著聲音越來越粗，肩膀變寬，肌rou隆起，身材也拔高了……原本rou嘟嘟的臉頰不知何時消失不見，臉部的輪廓越來越硬朗。

    對于她身上的變化，曾經(jīng)有兩位老師私下議論：“她不會是變性人吧？”

    那時候李莉已經(jīng)聽懂了不少中文，直接用中文回答：“是的，我正在變性，以后我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br>
    后來，李莉在睪酮攝入滿一年時，接受了變性手術(shù)，為此甚至停了一個學(xué)期的課。

    等到她再度出現(xiàn)時，她就變成了“李力”，并且練出了非常健美的身材，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帥小伙。

    現(xiàn)在他在和漢語班的一個金發(fā)女孩子交往，兩人每次上課時都出雙入對，俊男美女的搭配非常搶眼。

    李力最喜歡的老師就是董院長。

    “董mama，我發(fā)現(xiàn)你們中國人都很保守。男老師看到我出現(xiàn)在廁所都會很驚訝，只有你一個人接受了全新的我?！?/br>
    其實董老師是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做了不少功課，她看了很多書，聽了很多講座，努力去了解跨性別人群的心理、和他們?nèi)松袝龅降哪ルy。同時，她組織給孔子學(xué)院的老師們講課，讓他們先學(xué)會理解，再學(xué)會尊重。

    董老師在得知兒子是同性戀之后，第一個想到商量的人，就是李力，希望他能給自己一些建議。

    畢竟他以前是女孩子，現(xiàn)在又喜歡女孩子。

    很快，李力的電話接通了。

    李力接到董老師的跨洋電話非常興奮，開心的問她中國好不好、還說他計劃圣誕節(jié)假期來中國玩。

    兩人先閑談了幾句，接著董老師猶豫著轉(zhuǎn)移了話題。

    “李力，現(xiàn)在我遇到一件很苦惱的事情，希望和你聊聊?！?/br>
    “董mama，您說吧?！?/br>
    因為董老師很和善，同學(xué)們都叫她董mama。

    “是這樣的……我昨天到家后，兒子向我說了一個讓我非常shock的消息?！?/br>
    李力：“哦，他是要變性嗎？”

    “……不，不是?！?/br>
    “那是？”

    “他說他喜歡男人。”董老師艱難的吐出這句話，狼狽又難堪，“這件事給我的刺激太大了，我腦子很亂，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你可能會了解他，可以給我一些建議?！?/br>
    李力很莫名：“我也沒有辦法給您建議啊，畢竟他是同性戀，而我是異性戀?！?/br>
    董老師：……？？？

    李力：“雖然在這件事上我無法幫助您，但是我有一句話想要告訴您。這句話是當(dāng)初我決定變性時，我mama對我爸爸說的?！?/br>
    “什么話？”

    “如果您不理解他的選擇，不如去看看他的選擇?！?/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