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按住了他的手指，凝視的目光平靜而不容退避。

    楚歌側(cè)過了頭，避開了太子的眼神，拂去了太子的手指，轉(zhuǎn)身向了臺階。

    一步一步走下，最終走到了趙從一身旁。

    他俯下身，遞過去了酒杯。

    趙從一緩緩抬頭，露出半張猙獰可怖的側(cè)臉，目中如有山岳傾頹，大廈崩塌，卻在下一秒，低下頭去。

    他的手指修長且有力，帶著薄薄的繭子，從楚歌指尖一擦而過。

    接過酒盞的手臂顫抖著幾乎要潰不成軍，終究是一飲而盡，衣袍的錦袖遮住了他的側(cè)臉，楚歌只能聽到一聲嘶啞的應(yīng)答：“多謝……楚王殿下?！?/br>
    .

    到得大軍開赴的那日，太子親自將楚歌帶上了承天門的城樓。

    巍峨城樓下，只見一片列隊森嚴(yán)，兵戈鋒銳，甲胄鮮明。

    楚歌在城樓下森森的盔甲里，十分輕易的便尋找到了趙從一。

    趙從一恰恰于那一刻抬頭，也望向了他。

    隔著巍峨城墻的對望，并不遙遠(yuǎn)的距離，卻似隔了千山萬海。

    盔甲遮住了他的額發(fā)，只露出了一小片面容，輪廓堅毅。

    趙從一目中如同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了一個笑。他嘴唇嚅動著，輕輕吐出了一句話。

    楚歌定定的看著他，辨認(rèn)出來了那個唇形。

    “主子，珍重。”

    .

    誓師完畢，當(dāng)開赴行軍。

    一片煙云塵埃里，楚歌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有些茫然。

    許久后，當(dāng)那遠(yuǎn)去的軍隊化作了小小墨點，他終于開口，輕聲問詢：“統(tǒng)子，我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嗎？”

    系統(tǒng)沒有第一時間做回答。

    楚歌抓住了木質(zhì)的闌干，閉上了眼睛：“可以登出了嗎？”

    他不太想再在這個世界待下去了。

    岳氏一家的冤屈已然洗刷干凈，滿門忠魂都得到安息，而岳家唯一的后人，趙從一，也遵循著先烈的意愿，奔赴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

    再沒有人能夠刻意扭曲他的命運，不管是高高在上的新君，還是身份尊貴的楚王。

    許多年后，當(dāng)少年時的往事都遠(yuǎn)去，人們只會記得，岳氏遺孤的忠孝勇直。

    楚歌等待著系統(tǒng)的回答，他覺得有一些疲憊。片刻之后，系統(tǒng)終于開口，卻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奇怪，按理來說他的命運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怎么還沒有達(dá)成登出條件?。俊?/br>
    系統(tǒng)的電流音有點兒納悶，但其中蘊含的意味清楚明白。

    他還不能回去。

    楚歌小聲問道：“你確認(rèn)沒什么問題嗎真的，現(xiàn)在不能登出嗎？”

    系統(tǒng)說不可以，現(xiàn)在還沒有達(dá)成登出的條件，但是楚哥想不出來，還有什么條件沒有達(dá)成。

    無法脫離這個世界，就只能留在這里，靜觀其變，那也就意味著，先前他和太子的賭約生效，他必須要留在皇宮中。

    楚歌一陣陣的頭疼，一開始，是系統(tǒng)告訴他，只要將趙從一送出皇城，送上沙場，那么任務(wù)應(yīng)該就搞定了，沒想到會出眼下的狀況。

    太子的面色陰沉且難看，幾乎到了不做遮掩的地步。

    “難過嗎？”太子的聲音低柔且纏綿，又微微地笑了起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可卻都是你自己選的呢。”

    楚歌閉緊了嘴唇，仿佛成了一個啞巴。

    他的默不作聲讓太子愈發(fā)憤怒起來，連目光都變得冰冷，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恨意，太子的眉峰都變得鋒銳起來。

    “……想走就下去追他，朕，不會攔你?！?/br>
    心里有一些蠢蠢欲動，但理智最終告訴他要低頭。

    真當(dāng)他走下城樓后，那些后果他又怎么能承受得起。

    楚歌不知道太子會不會使出一些什么別的手段，用以對付趙從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杞人憂天，但內(nèi)心終究蒙著一層陰影。

    他搖了搖頭，甚至沒有在往城樓前，大軍離開的方向看一眼。

    然而這樣回避的動作如同某種暗示，不僅沒有令太子是心情舒緩，反倒叫他的臉色，更加難看。

    太子拂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便要下樓。

    楚歌亦步亦趨，跟在太子的身后，下了承天門的城樓。

    .

    恢弘巍峨的皇宮，如同一個巨大的囚籠，將人關(guān)在其內(nèi)，不得逃脫。

    而楚歌，就成了被閉鎖在其中的那個人。

    他依舊可以在宮中任意行走，除卻不能走出巍峨森嚴(yán)的宮門。

    宮中傳的甚囂塵上，只說楚王極得皇帝恩寵，也并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畢竟，當(dāng)今皇帝還是太子時，就十分偏寵自己的弟弟。

    有大臣認(rèn)為，楚王長居宮中終于理不合，卻被皇帝直接駁了回去，又說楚王年幼，先帝方才駕崩，他心中悲痛太過，要留在宮中好生照顧，有何不可？

    這時大臣們才想起來，已然貴為九章親王的姬楚，此刻也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皇帝向來聽從大臣們的意思，只有在這一事上固執(zhí)己見，說什么也不愿意讓楚王出宮。朝堂上是殷殷切切，聲淚俱下，只說是舍不得這唯一的弟弟。

    原本就是帝王的家事，太子這樣輕易懇切的一說，還有哪個大臣會不開眼的反駁？

    日月流轉(zhuǎn)，光陰逝去，楚歌披麻戴孝，日日夜夜，都在為先帝守靈。

    太子誠然儀容秀美，豐姿高徹，楚歌卻徹徹底底的再也不想面對他，只想守在皇帝的靈前。

    百道孝為先，身為皇帝幼子，在宮中守孝，任誰也挑不出錯處?；蛟S是因為還在孝中，太子并沒有如何逼迫他，也讓楚歌終于稍稍松了口氣。

    系統(tǒng)告訴他說，不能離開這個世界。應(yīng)該是有一些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沒有達(dá)成，他只有等下去，看是什么關(guān)鍵的節(jié)點。

    楚歌也只是第二次做任務(wù)，上一次稀里糊涂的就回去了，更不知道脫離的條件是什么，系統(tǒng)這樣說他也就只能這樣做了。

    三個月要滿的時候，前方有捷報傳來，是在外的軍隊打了勝仗，收復(fù)了被蠻夷占領(lǐng)的城池，于是朝堂上下，喜氣洋洋。

    趙從一在其中立了大功，誘敵深入，斬殺了一名敵首，于是朝堂，各種贊嘆，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靈堂內(nèi)一片靜悄悄的，沒有人告訴楚歌，但是系統(tǒng)監(jiān)控到了，于是把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告訴了他。包括奏折上所寫的趙從一斬殺了多少名敵人，又是如何追擊了敵首。出征沙場，首戰(zhàn)告捷，從此揚名塞外當(dāng)不在話下。

    楚歌走出大殿，望著遼闊無垠的天空，心里由衷的替趙從一高興，他原本就是應(yīng)該在沙場如魚得水的人物，如今正是大展拳腳之時。這個消息告訴楚歌，他當(dāng)初的選擇并沒有錯。

    楚歌坐在御花園中，聽著來往的小宮女們紅著臉講故事，說的正是在邊疆這一次大捷。

    宮中芝麻綠豆大點的事兒，都跟長了翅膀一樣傳得飛快，何況人人都知道，趙從一是從楚王府上出去的，楚王一向都很看重這個侍衛(wèi)，更是有無數(shù)宮人上前搶著要做這喜氣洋洋的活了。

    楚王長得多么美的一個人，眉目如畫，幾乎要將這滿園的鮮花都比下。傳言里，他是一個陰晴不定性格暴戾的人，一開始宮女們都嚇得兢兢戰(zhàn)戰(zhàn)，伺候后卻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十分好說話的主子，脾氣很是溫和，一點都不像傳言里那個樣。

    容貌秀美，脾性隨和，有些老人看著，倒像極了早已故去的太后。

    而且楚王只娶了一個牌位，他的府上連一個正經(jīng)的主子都沒有，如果能夠堅持，攀上高枝可就好了。

    諸多原因交雜之下，小宮女們爭先恐后的，要跟他描述趙從一在塞外的英姿，楚歌含笑，把系統(tǒng)早已經(jīng)告訴過他的話又聽了一遍。小宮女們貼上各種各樣的想象，稀奇古怪的描述，到后來，趙從一都成了一個威風(fēng)凜凜，長著三頭六臂的人。

    眼前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起趙從一在庭院里舞劍的光景，身姿矯健，若驚鴻游龍。后來把劍一收，半跪在他身前，十分小心翼翼的給他說，都是主子教的好。

    楚歌以為自己都已經(jīng)忘了，但春光里，那個，舞劍的身影卻鮮明如昨，楚歌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心里忽然生出一種，于有榮焉的驕傲。

    那個半跪在地里，期待與渴盼的表情，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還有在討劍未遂后的黯然神傷。后來楚歌承諾，自己會同趙從一一起去，可后來他卻食言了。

    唇角的笑容收住了，連彎起的眼眸也漸漸平了下來，楚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很是憂愁。

    小宮女見著他原本如采采流水蓬蓬遠(yuǎn)春的笑容凋謝，心里有一點猜測，小小聲的問道：“殿下是又想起了趙將軍嗎？”

    沒什么好否認(rèn)的，楚歌點了點頭。

    那一旁的小宮女輕聲安慰道：“趙將軍一定很快便會凱旋歸來的，他現(xiàn)在正是在外沙場征戰(zhàn)建功立業(yè)的時候，殿下又何必為他而擔(dān)心呢？”

    刀劍無眼，兵戈無情。

    在外征戰(zhàn)，又怎么能不擔(dān)心？

    何況楚歌心里還蒙著一層淡淡的陰影，那就是直到打了勝仗的現(xiàn)在，他都還沒有完成任務(wù)。

    什么語言什么事件都是虛的，只有登出的判定顯得無比的真實。楚歌最怕會產(chǎn)生什么突然事件，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的眉眼變得憂愁起來，小宮女們的安慰也沒有讓他好上些許。

    就在那一刻，四周的小宮女們突然彎下身去，一個一個十分恭敬的行禮。

    楚歌沒有說話，緩緩地低下了頭。

    音色各異，卻十分整齊的聲音響起：“參見陛下?！?/br>
    太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御花園里，更不知道已經(jīng)看他看了多久。

    怎樣一幅場景呢，明媚鮮活的花葉間，容貌秾艷的少年勾起了唇角，他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且歡快，就像遇見了什么當(dāng)真高興的事情。

    笑容如月之升，眉眼彎彎，整個人都像是在發(fā)光，滿園鮮花錦繡，都不及她笑容萬一。

    有多久沒有看到過他這樣輕松愉悅的笑容，大多數(shù)時候，少年都是沉默寡言的。他長時間的守在靈前，就像被剝離了靈魂中所有的歡笑與樂趣。

    原來還是還會笑的，還會笑的這般的無憂無慮，歡欣快活。

    后來少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彎起的眉眼漸漸平復(fù)下去，變成了化不開的憂愁，眼底深處是無可辯駁的憂慮與擔(dān)心。

    他能夠擔(dān)心誰呢？

    除卻從楚王府走出去的那個侍衛(wèi)，那個岳家的遺孤，他還會擔(dān)心誰？

    趙從一。

    原來即使已經(jīng)把他支的那么遠(yuǎn)，他依舊在人的心底，投下了不可磨滅的剪影。

    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把趙從一指到楚王府去。

    小宮女們在發(fā)問，太子一時間緊張到極致，幾乎無法形容心中的感情。

    然而，現(xiàn)實終歸是要面對，無論那是有多么的殘酷與無情。

    頭顱輕輕點下的剎那，太子手指傳來一陣刺痛，原來是他用力過大，不知不覺間，捏斷了一根帶刺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