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拔腿就朝山門方向跑去，結(jié)果身體重心失衡，“啪嗒”一聲，一頭摔倒在了地上，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如今是蛇，不是人了。

    不但這樣，她還是條連雙腿也變不出來的蛇。

    她苦笑了下，干脆化回蛇形，朝著山門方向快速游弋而去，眼看就要攀上石階，才剛剛碰到，眼前驀地閃現(xiàn)一道金色的光環(huán)，她猝不及防，整個身體被這道光環(huán)給彈的飛出了幾丈之外，最后又啪嗒一聲，重重掉落在了地上。

    這一摔可不輕，甄朱摔得氣血翻涌，頭昏眼花，剛才被金光打過的那塊皮膚表面，也泛出了一層淡淡的紅暈，火辣辣的疼。

    她有些蒙了，等回過神，眼前那道金色光環(huán)早已經(jīng)消失了。

    甄朱定了定神，看向石階盡頭的那扇山門，不死心，又慢慢地靠了過來，試探著，輕輕地再去碰了下石階。

    “啪”的一聲，剛才那道光環(huán)再次閃現(xiàn)，甄朱又被毫不客氣地彈了出去，重重跌在了地上，骨頭都差點(diǎn)散架。

    甄朱忍不住痛叫了一聲，趴在地上，好容易緩過了這陣疼，睜大眼睛盯著石階，再不敢輕易靠近了，可就這樣離開，卻又實(shí)在心有不甘。

    “你別再闖啦！小心受傷！”

    身后的草叢里，忽然發(fā)出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

    甄朱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見那里爬出來一只刺猬，嘴巴一動一動在和自己說話，接著它卷成一個球，滴溜溜地滾到她的面前，跺了跺爪子，“啪”的一聲，變成了一個青年的模樣，容貌憨厚，眨著兩只圓圓的眼睛，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

    雖然甄朱自己也已經(jīng)做了五百年的蛇，但乍看到這樣的景象，一時還是回不過神來，等回過神，忽然想了起來，刺猬仿佛天生捕蛇為食，自忖不是他的對手，慌忙轉(zhuǎn)身要逃。

    那只刺猬一愣，隨即仿佛明白了過來，急忙說道：“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已經(jīng)修行了快一千年，再吃rou，反而會減慢我的靈程。從兩百年前開始，我就已經(jīng)能夠完全吃素了！”

    甄朱回頭看了一眼，見他望著自己，目光十分誠懇，這才松了口氣，停了下來。

    刺猬見她不再怕自己了，顯得很高興，急忙來到她的身邊，關(guān)心地問她傷情，聽她說沒事，轉(zhuǎn)頭用敬畏的目光，看了眼遠(yuǎn)處那扇高高立于石階盡頭，可望卻不可及的山門，說道：“你是剛從外面來的，想偷偷溜進(jìn)去吧？我告訴你吧，山門設(shè)有結(jié)界，不是山中生靈，沒有允許，一概不準(zhǔn)踏入一步！”

    甄朱這才恍然，扭頭望著山門，凝住了神。

    刺猬看出她眼中的濃重失望，又安慰：“不過，你來的巧，再過一個月，就是千年一次的羅天法會，到時候，除了六合八荒各路神仙應(yīng)邀過來赴會，就連我們這種妖精，也被破例，允許進(jìn)去旁聽。”

    “羅天法會？”

    甄朱第一次聽。

    “你竟然不知道羅天法會？那你還來這里做什么？”

    刺猬用驚訝的目光望著她。

    甄朱呃了一聲：“……我……是來修行的……”

    “那就對了。你運(yùn)氣真好，叫你趕上了！”

    刺猬熱心地給她解釋了起來：“上境一千年舉行一次羅天法會，除了講經(jīng)布道，還會擇選有緣之人入門為徒。我是在五百年前有幸搭上仙渡來到這里的，為的就是等這一次的羅天法會，現(xiàn)在終于快要等到，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自知資質(zhì)平庸，根本沒想過能被收入門中，只要到時有幸，能親耳聽到青陽上君講經(jīng)，對我的修行就有天大好處！你不要急，到時候我?guī)氵M(jìn)去，你跟著我就行?！?/br>
    甄朱心中微微一動，忍不住問：“青陽上君是誰？”

    她一問完，見刺猬瞪大眼睛看著自己表情，趕緊解釋：“……我老家又遠(yuǎn)又偏僻，是個鄉(xiāng)下小地方，我以前從沒出過遠(yuǎn)門，只聽人提及過這個名字，但真的不大清楚……”

    刺猬露出了然之色，鄭重地道：“原來是這樣！我告訴你，鴻鈞老祖很早以前，收過三清為徒，三清各被奉為天尊之后，老祖就再也沒有收過徒弟了，直到萬年之前，才又收了青陽子做他的關(guān)門弟子。青陽子雖然和三清天尊年歲相差很遠(yuǎn)，但他道行高深，對道經(jīng)黃卷，更是精通無比，這一千年來，老祖閉關(guān)修行，上境全由他主持。我聽說……”

    刺猬壓低了聲音，“這次羅天法會后，等青陽上君修行圓滿，老祖就會將上境交給上君，自己云游四海，再不過問?！?/br>
    甄朱聽著，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我名叫烏威，你叫什么名字？”刺猬問她。

    甄朱回過了神，朝他笑了一笑：“我叫甄朱。”

    ……

    山門既然現(xiàn)在不能進(jìn)，那就只能再等一個月了。

    五百年都等了下去，再等一個月，也不算什么。

    甄朱就這樣，和那只名叫烏威的刺猬精成了朋友。

    和烏威一道的時候，甄朱一直是用蛇形生活著的。

    之所以這樣，一來，是她不想用人形去面對除了向星北之外的任何異性，二來，要維持住人形，也是需要耗費(fèi)靈力的。對于道行高深的人來說，這點(diǎn)耗費(fèi)的靈力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于甄朱這種修行，保持的久了，就會十分吃力。

    所以她更喜歡變回蛇。

    烏威也是一樣，比起化為人形，他更多的，也還是刺猬的樣子。

    所以山中就多了一對經(jīng)常走在一起的蛇和刺猬。

    烏威知道她是雌蛇，見她生的嬌弱又美麗，自己的道行比她高，在這里也生活了五百年，對于山門之外，熟門熟路，自然義不容辭地?fù)?dān)負(fù)起了類似保鏢的角色，對她非常的照顧。

    甄朱從前在玉髓中被困五百年的時候，以日月精華為生，對食物完全沒有需求，現(xiàn)在出來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又恢復(fù)了這種正常的生理需要——這原本也沒什么，可怕的是，在吃了幾天烏威背回來的野果之后，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悄悄爬上了樹，盯著一對停在窩邊親熱交頸的鳥爸鳥媽，歪著她可愛的圓圓腦袋，深情地看了足足十分鐘，嘴里慢慢泛了一嘴的唾液。

    她想吃掉它們，好想吃。

    甄朱意識到這個念頭的時候，被自己給嚇了一大跳，趕緊拍著尾巴，弄出嘩嘩的響動，總算把那只兩只大鳥給嚇跑了，返身經(jīng)過那個放了幾只鳥蛋的鳥窩，她吞了幾口唾液，目不斜視，從樹上老老實(shí)實(shí)地爬了下來。

    烏威對她終于忍住沒有開葷表示了很大的欣慰，為了表示他的支持，趕緊又去摘了一堆新鮮的果子，捧到她的面前。

    她不是蛇啊，不是蛇！她是朱朱，是向星北的老婆。

    向星北要是知道她差一點(diǎn)就吃了一窩幸福的鳥爸鳥媽加鳥蛋，他還敢去愛她？

    “咔嚓”一聲，甄朱狠狠咬了一口桃子，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好在山中果子種類豐富，她也能用意志勉強(qiáng)控制住自己想要吃rou的本能，基本可以杜絕犯下這種低級錯誤。

    但是，作為一條道行還不夠的蛇，她卻真的控制不住除了食物之外的別的本能。

    大半個月后，有一天，甄朱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發(fā)癢，癢的要死，恨不得在樹皮上蹭，在石頭里打滾，叫刺猬精拿刺扎自己。

    雖然此前沒有經(jīng)驗(yàn)，但出于本能，她也知道，她這是要蛻皮了。

    前世她是人的時候，因?yàn)槁殬I(yè)的緣故，加上天生愛美，她很注重保養(yǎng)，不但包括臉，還有全身肌膚。

    這輩子她成了蛇，本來就低人一等了，要是再不好好保養(yǎng)這一身皮膚，拿什么去給他留下一個好的初見印象？

    甄朱對即將到來的蛻皮感到十分緊張。

    刺猬精也很緊張。

    他知道蛇在蛻皮的時候最為軟弱，也最容易遭到天敵的侵害。雖然他吃素，但不代表這山中所有的禽獸都和他一樣，所以到了甄朱蛻皮的時候，他將她藏在草堆下面，蓋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自己在一旁守著。

    甄朱躲在草堆里，經(jīng)歷過一個她永生難忘的奇異過程后，欣喜地發(fā)現(xiàn)，她發(fā)育了，比原本的身子變得大了些，玉白中泛著更加漂亮的粉色，肌膚紋理也更美了，圓滾滾，柔嫩嫩，rou嘟嘟，看起來極其可口，連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蛇怎么也能這么可愛，簡直是犯規(guī)啊。

    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種感覺，仿佛經(jīng)過這次蛻變，她的靈力也有所增長——自然，不可能是很大增長，但她預(yù)感，她似乎可以從原來的人面蛇身變成完全的人了,只是估計這樣會很累，可能支撐不了多久。

    但這個念頭，依然令她感到無比興奮。

    她當(dāng)然盼著自己能夠以最美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向星北的面前。

    如果不是因?yàn)榇丝虅倓偼懫ね戤?，她軟弱的幾乎像個剛出世的嬰兒，連翻個身都感到乏力，她簡直恨不得立刻就幻為人形，看看到底是否真的能出來兩條腿。

    休息片刻，再休息片刻，等慢慢恢復(fù)了體力，她再試試。

    甄朱懷著欣喜的心情，將身子蜷成一團(tuán)，閉著眼睛養(yǎng)精神的時候，原本在近旁守衛(wèi)著她的烏威，已經(jīng)移到了離她至少十來步外的一塊石頭之旁。

    他黝黑的臉龐有點(diǎn)泛紅，心跳也加快了，有點(diǎn)不敢看她藏身的那個草堆。

    剛才他在草堆旁守著她的時候，聞到了一種奇異的味道。

    這味道非常奇怪，幽幽的，馥郁的，熱烘烘的，還似乎摻雜了一絲淡淡的甜腥，很好聞，慢慢地散發(fā)出來，鉆入他鼻孔的時候，令他感到臉紅心跳，血液加速。

    他知道這是她散出的氣味。出于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覺，只能屏住呼吸，悄悄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再遠(yuǎn)一點(diǎn)。

    他怕萬一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常，惹出她的生氣。

    烏維退到了石頭邊，那種弄的他心神不定的氣味，終于漸漸淡了。

    他暗暗吁出了一口氣，忍不住又轉(zhuǎn)頭的時候，卻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一只體型龐大無比的仙鶴，仿佛離弦的箭，從高空筆直地俯沖向下，沖到她藏身的那個草堆之上，伴隨著一聲仿佛發(fā)現(xiàn)了肥美獵物般的欣喜鶴唳，仙鶴那張尖嘴一啄，烏維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看到一團(tuán)白生生的東西被那只鶴喙從草堆里叼了出來。

    烏維大驚失色，奮不顧身地沖了上來，想從仙鶴的嘴里將她奪回，然而已經(jīng)遲了，仙鶴一個振翅，飛上了天空，轉(zhuǎn)眼，帶著她就向山門方向飛了過去，身影越變越小，最后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烏維急的大吼了一聲，朝著山門狂奔追去，希冀還能在她受到傷害之前，將她從仙鶴的口中救回。

    但是，還有這樣的希望嗎？

    ……

    甄朱全無防備，所謂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講的就是她這種情況。

    什么都還不知道，呼的一聲，就被這只體型龐大的仙鶴給叼上了天。

    她剛蛻皮出來，就和剛出世的嬰兒差不多，渾身無力，根本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這和上次白隼帶她來上境的體驗(yàn)，完全不同。這次它被鶴喙粗暴地叼著腰，在空中飄來蕩去，骨頭差點(diǎn)都要被甩斷了，就在她心驚膽戰(zhàn)，昏頭轉(zhuǎn)向的時候，啪的一下，被那只仙鶴給丟到了地上。

    這里就是山門近旁。幸好距離已經(jīng)不是很高，她掉下去的地方，也不是石階，而是落在草木中間。

    但即便這樣，她還是被摔的差點(diǎn)昏死過去，眼前一黑，掙扎著還沒回過神，腰間又是一陣劇痛，那里已被仙鶴咬住，啄了一口，血迅速地從嬌嫩玉白的肌膚傷口處涌了出來。

    甄朱尖叫一聲，痛的幾乎當(dāng)場暈厥了過去，眼看這只該死的仙鶴，瞪著兩只烏溜溜的眼睛，那只尖嘴又要朝自己啄下來，求生的本能令她在極度驚恐之下，突然想起那天陸壓道君曾叮囑過的話，正要念誦真符，忽然聽到一聲唿哨，接著，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赤丹，你又在干什么？”

    仙鶴停住，唳了一聲，仿佛在對來人顯擺自己剛抓到的令它感到極其滿意的珍饈美味。

    剛剛試啄了一口，那個rou味，又鮮又嫩，簡直不要太好了。

    甄朱看到一個十二三歲仿佛剛從外歸來的道童朝山門飛快地跑了過來，到了近前，看了她一眼，驚嘆一聲：“這么漂亮的蛇！看起來還有點(diǎn)靈修！上君說過，最近必有許多靈物會從八荒入山，他不在，阻止他們進(jìn)入山門就是，不得傷害，你不能吃它！”

    仙鶴仿佛不舍，卻又不敢違抗這道童的命令，戀戀地盯著還在地上不斷流血的甄朱。

    “去，去，不許看了！”

    道童驅(qū)趕走了仙鶴，朝著身后喊道：“上君，你快來看看。赤丹剛傷了一條蛇，它看起來好可憐，求上君幫幫它吧?！?/br>
    甄朱循聲轉(zhuǎn)頭。

    一個年輕的道士，沿著那道石階，正不疾不徐地往山門走來。他膚色如玉，發(fā)黑勝墨，英眉若裁，雙眸似星，俊美出塵，身上一襲天青道袍，干凈的纖塵不染，山風(fēng)吹來，鼓蕩起他的袖袂，飄飄似舉風(fēng)而行。

    他仿佛剛遠(yuǎn)游歸來，肩后負(fù)了一柄長劍，英英玉立，滿身清氣，附近林中，啾啁鳴叫著的百鳥仿佛也感應(yīng)到了來自于他的氣場，不約而同，就在那一瞬間，天地倏然安靜了下來，只有道旁樹上落英，沿他經(jīng)過的石階步道，無聲地隨風(fēng)飄落。

    甄朱定定地望著，雙眸一眨不眨，霧氣慢慢地盈滿了她的雙目。

    她忘記了片刻之前那壓頂而來的巨大恐懼，忘記了身體還在流血的痛苦，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朝自己越走越近，唯恐一個眨眼，等她再睜開眼睛，他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他就是她已經(jīng)等待了五百年的那個人。

    哪怕他現(xiàn)在一身道袍，跳出方外，但那一模一樣的面容，她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描繪出來，一筆一劃，宛如鏤心。

    第10章 仙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