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艷隨著他回望一眼，眼神里也流露出羨慕，但再看看錢寧，她又立刻撂下臉色，還趕緊撥馬躲他遠了些，好像生怕他也來拉自己一樣。

    錢寧嗤地一笑：“你怕什么？今晚咱們便到安化，到時我去與王長子說了，咱倆的事也便定了?；仡^咱們陪著二小姐夫妻一塊兒回京城去，他們在前面拉著手，咱倆就在后面拉著手，好不好？”

    遲艷臉如紅布，瞪了他一眼，小聲道：“誰要跟你回什么京城？”話雖這么說，小小的幸福感卻還是在神情語氣之間流露出來。對一個從小沒出過陜西的女孩來說，能去京城繁華之地自然很值得向往。

    邵良宸自后面望著他倆，忽然說道：“嘉靖皇帝甫一登基，便將錢寧判了死罪。屆時錢寧會被磔殺于市，妻妾發(fā)往功臣家為奴?！?/br>
    相比仇鉞的命運線，他對錢寧的結(jié)果其實早就記得清楚，也早就有心阻止，但從前對改變歷史一直沒有多點信心，今天見到了仇鉞的下場，又有了之前與錢寧的一番深談，這種阻止的意愿才變得前所未有地強烈。

    即使人家?guī)退麄冋媸且驗椤澳莻€”原因，也不能明知人家會被千刀萬剮還放任不管，自然，邵良宸還是要祈禱，最好別是因為那個原因。

    何菁深深吸了口氣：“慢慢來吧?！?/br>
    既然有不該死的人因他們而死，焉知不會有該死的人因他們而獲救呢？如今已經(jīng)可以看到，至少安化王府，就是個成功的例子。

    第108章 議定歸程

    安化王那間常年飄著墨香的里間屋里, 安化王坐在平日常坐的坐榻上, 朱臺漣陪坐在下首, 下人都被遣了出去。

    “菁菁那邊，你都安排好了吧？確定不會出事？”

    “嗯，父親放心就是。”

    之前朱臺漣對安化王的攤牌也只是說了一部分的真話, 并沒提自己曾真心想去謀反, 只說自己得悉楊英他們算計安化王府，二meimei夫婦也偶然得知之后, 便堅持要留下相助, 至于什么何錦驛館內(nèi)行兇, 逼得二meimei跑去寧夏，都是這一行動之間的偶爾失控。

    安化王常年不問外事, 對拉幫結(jié)派那些事全然不懂, 朱臺漣想要編好一套說辭蒙混過他很容易。

    于是在安化王看來，就是外人算計了自己一家, 兒子也是純屬無辜的。外面的事他不懂, 但家里這些年來誰是誰非其實他都清楚, 也知道因為自己的敷衍塞責(zé), 讓兒子自小到大多受了許多委屈，多擔(dān)了許多重擔(dān)。

    這一次出了這么大的事, 等于一大家子人都度過了一次劫難，安化王覺得有必要對兒子說點什么，朱臺漣也覺得有必要聽父親說點什么，可真湊到了一塊兒, 這多年以來都未曾交心的父子倆，依舊是無話可說。

    安化王一句“我知道這些年委屈你了”在心里滾過來滾過去，就是說不出口。朱臺漣則清楚知道，自己心里藏的那些有點想對父親說的話，眼下還不宜說。于是父子兩個就面前局勢閑扯幾句之后，就沒話說了。

    尷尬地靜了一陣之后，安化王好容易把感情醞釀得差不多了，開口道：“這些年……”

    門簾外忽然傳來下人的聲音：“報王爺，王長子，曹大人差人來說，楊英領(lǐng)來的兵馬他已盡數(shù)接管，不會激起兵亂，請王爺與王長子放心。”

    “知道了?！卑不鯚o趣地應(yīng)了一聲。

    朱臺漣則覺得有些好笑，鑒于現(xiàn)在陜西省最高的政界與軍界官員都在安化，他本來覺得今天自己的任務(wù)很輕松就完成了，剩下的事都無需自己再多費心，沒想到那些大人們好人做到家，為了表示對安化王府一方受害者的尊重與撫慰，就不斷將各步進展都及時著人來報給王長子與王爺知道。

    他們父子倆這番本就進展艱難的談話，剛才已經(jīng)被這樣打斷了三回，原本就難以說出口的話也就更難說出口了。

    眼看著一整個下午過去，天都要黑了，朱臺漣也不指望今天這番談話能談出個什么眉目，想必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報王爺，王長子，環(huán)縣傳來消息，有人在那一帶沖突械斗，死傷多人，緣由尚不明確?！?/br>
    聽了這聲奏報，朱臺漣頓時心頭一跳，轉(zhuǎn)頭問道：“是什么人報來的消息？”

    “稟王長子，是環(huán)縣推官差人來安化報信，半路遇見按察使大人派去周邊各縣傳令的差官，才將消息報過咱們府上來的。”

    安化與寧夏之間這些地帶也不是蠻荒之地，有村鎮(zhèn)的地方就有官府，有官府就有人管維持治安。有不明來歷的人的兵士在環(huán)縣之外沖突械斗，撂下了二三十具尸首，這事兒那些小官小吏們管是不敢插手管，但總還是要盡快向上級匯報的。只不過他們不會直接往安化王府報告。

    管束軍隊防止兵亂發(fā)生是軍界的事，維持地方治安是按察使姜煒的職責(zé)范疇，在陜西總兵曹雄與寧夏總兵姜漢聯(lián)手布局穩(wěn)住周邊軍隊之后，姜煒便及時派人去安撫周邊鎮(zhèn)縣，防止老百姓人心惶惶鬧出事端，就是在此過程中獲取了環(huán)縣之外發(fā)生械斗的消息。

    朱臺漣一聽就提起了心，依照往返時間推測，那伙人很可能就是仇鉞的人，他們又會是與什么人發(fā)生了沖突？

    安化王見他神情嚴峻，也擔(dān)憂起來：“難不成會是菁菁他們？”

    這也是朱臺漣最擔(dān)心的一點，他起身道：“父親稍待，我這便親自帶人過去查明?！闭f完都等不及安化王回應(yīng)，匆匆施了一禮便朝外走去。

    安化王很不放心，又因有著之前對自己多年省心的愧疚，便也匆匆起身追過來道：“不如我隨你同去？”

    朱臺漣有些哭笑不得：“父親您就安心等著吧，您都多少年沒騎過馬了？”

    安化王啞口無言，別說騎馬，他這些年每年出王府大門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連車轎都乘不了幾次，真出了門也只能是人家的累贅。

    朱臺漣匆匆離開桂園，等不及回去自己府邸，就吩咐了下人盡快為自己準備出行。

    外面天光已暗，薄陰的暮色透著一種隱隱的壓抑不安。

    安化王府的下人很快為王長子備好馬，也喚了韓毅他們一眾侍衛(wèi)過來隨扈，就在朱臺漣牽過韁繩準備上馬時，外面有下人匆忙進來報道：“王長子，二小姐與二儀賓他們回來了?！?/br>
    “回來了？”朱臺漣又驚又喜，見下人帶著喜色來通報，便知道m(xù)eimei妹夫定然不至于受了什么傷，他當(dāng)即快步朝外迎過去，才走到外院穿堂跟前，便見到何菁、邵良宸、錢寧與遲艷四人兩前兩后地走進。

    何菁與遲艷都覺得那身紅胖襖太難看，都不愿用這身行頭去見熟人，進城之后便先卸去了外面的棉甲，剩下里面的紅布袍子，取了隨身帶來的女裝對襟襖子罩在外面，看上去極是不倫不類。

    進門前錢寧就笑她們：“你們還不如穿著那身甲呢，好歹還有點颯爽英姿，現(xiàn)在這模樣，就好像男扮女裝的兔子?！?/br>
    何菁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審美，還警告他：“當(dāng)著我男人不許提‘兔子’，犯他的忌諱?！?/br>
    邵良宸不免皺眉郁悶：能別這么積極提醒人家么……

    等進了王府，果然朱臺漣一見何菁這模樣也蹙眉心想：怎么穿成了這樣？莫非逃得太倉猝沒衣裳穿了、就地現(xiàn)搶的？

    ……敢情環(huán)縣外頭那場拼斗是為了給二meimei搶身衣裳穿？

    反正眼看著meimei妹夫都平安回來了，他也有了閑情去天馬行空地胡亂想象。

    何菁一見到他，就像只歡快的小鳥一般飛跑過來，一舉撲到他身上，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朱臺漣被她撲得退了一步，若非練過武下盤還算穩(wěn)當(dāng)，真險一險被她一舉撲倒。他多年來一直端著生人勿進的冷峻氣場，別說另外那兩個meimei，就是老婆都沒敢這么抱過他，朱臺漣一下就被抱懵了。

    周圍的侍衛(wèi)、下人一眾人等約有三十幾人在場，見了二小姐如此現(xiàn)代化的熱情表達方式，也都盡皆愕然，連邵良宸都蹙眉心想：她這也太夸張了，好歹顧忌一下場合啊。

    何菁才不管那么多呢，這些天來不論手頭做著什么，是輕松還是緊張，她一直都沒斷過對二哥的擔(dān)心，既怕別人傷害他，又怕他自己再整幺蛾子傷害自己，今天終于回來，終于見到形勢大體塵埃落定，二哥也平平安安站在面前，她當(dāng)然欣喜雀躍，適當(dāng)表達一下高興之情又怎么了？

    朱臺漣見她抱了一下還不松手，幾乎要被她箍得喘不上氣，便抬手去拉她手臂，小聲道：“還不快下來，這么大的姑娘了還像個小孩，也不怕人笑話！”

    何菁松開手，看著他撇嘴一笑：“要不是這個小孩死命纏著你，還不知你今天是個何樣光景呢！”

    朱臺漣也是拿她沒辦法，略略笑了笑：“進去說話吧，父親也在為你著急呢?！?/br>
    何菁應(yīng)了一聲，看看整裝待發(fā)的侍衛(wèi)們：“你們這是正想出門？”

    “是啊，聽說環(huán)縣那邊有些斗毆，還傷了不少人命，你們來時可遇見了？”

    他倒是問得輕輕松松，何菁回頭看看，這會兒都已到了掌燈時分，邵良宸與錢寧身上的血跡確實都不明顯了，可他們衣袍都有所破損，發(fā)髻也稍顯散亂，一看就是剛大戰(zhàn)過一場的，二哥竟連這都看不出來？

    “二哥你都沒看出他們兩個剛與人拼過命嗎？那些人就是他倆殺的呀……哦，還有仇鉞，你怎么沒扣下仇鉞，還讓他跑了呢？就他手里那嚇人的五石弓，險一險就把我們都射死了??！”

    “……”朱臺漣愕然無言，他也知道仇鉞的本事，一想到他們才四個人，還有兩個女人，竟然與仇鉞那隊人馬遭遇，景況會是何其兇險，何況還有自己對仇鉞那套“都是二meimei叫我這么干的”言辭催化……

    他忙問：“你們都沒傷著吧？”

    “還好，有他們兩位的武藝高強，再加上你meimei我的過人謀略，總算化險為夷啦?！狈凑賰措U也過去了，何菁沒多后怕，得意地笑出了八顆牙齒，“不過仇鉞到底是怎么從安化跑出去的?。磕氵@邊損兵折將了不少吧？”

    “……”朱臺漣再次愕然無言，關(guān)鍵時候只得倒打一耙，“你們干什么不老老實實呆在寧夏、非要跑回來？”

    “因為寧夏被楊英手下的兵控制了呀?！?/br>
    “那不是楊英的手下，是我叫姜漢去制住寧夏城的！”

    “那我又不知道……”二哥的倒打一耙很快就見了成效，何菁真覺得是自己犯傻了。

    王長子忙著領(lǐng)二小姐與二儀賓去找王爺說話，遲艷也沒得機會上前見禮，錢寧見她左看右看的，便問道：“你從前沒進過王府？”

    遲艷點點頭：“連王長子府，都是兩年多以前只進過一次。”

    這時一個年輕宦官小跑著來到跟前，笑問道：“您是遲姑娘吧？二小姐著奴婢來問問您，今日天色已晚，您是先到二小姐院里由她安排住處歇息呢，還是等錢師傅為您安排呢？”

    遲艷臉上騰地一熱，當(dāng)著人家的面也不好張口抱怨二小姐玩笑開得過頭，只好道：“我先去二小姐院里等她吧。”一眼瞥見錢寧正在捂嘴竊笑，遲艷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你要去跟王長子說的話……可別忘了?！闭f完就頭也不回地跟著宦官走了。

    這還是她頭一回直接顯露出對婚事的盼望，錢寧聽得呆了一呆，頓時就像胸腹之內(nèi)打翻了蜜罐，甜得不得了，簡直全身都發(fā)了飄。

    今天的經(jīng)歷非同一般，遲艷見識了錢寧的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尤其見他主動留下斷后叫她與何菁先走，最后又是關(guān)鍵一箭射殺仇鉞解了她們的為難，對他自然好感大增，先前還只是聽從王長子的安排心意占了大半，到了此刻才是真心開始喜歡他這個人了。

    人家姑娘都囑咐他別忘了，錢寧自然心心念念地記著。

    朱臺漣在帶何菁與邵良宸去見安化王的路上，便交代了他們自己對父親的半真半假的說辭，好叫他們兩個不要說漏嘴，他們這邊平安無事，再沒什么波折，安化王自有去而復(fù)返的女兒陪著說話，朱臺漣陪坐了沒多久便告辭離開。沒等回到自己府邸，便被等在外面的錢寧堵住去路。

    “王長子，有件事我得跟您說一聲?！?/br>
    朱臺漣腳步未停，由著他跟在身邊，淡然道：“哦，這一趟辛苦你了，我聽二meimei他們說了，今日也多虧了你他們才得脫險。我們安化王府必不會忘了你的好處?！?/br>
    “我不是為這事……”

    “嗯，今日的事已經(jīng)大體了了，消息很快便會送入京師?？v使父親想多留菁菁住一陣，總也不好耽擱你們回京向皇上復(fù)命，你何時準備好了，便可以動身先回去，菁菁他們晚些再走不遲?！?/br>
    “也不是為這事……”王長子不是個別人不問就會自行嘮里嘮叨的人，錢寧本能地察覺到不對勁，不由得冷汗直冒，“王長子，您該不會變卦了吧？”

    “變卦？”朱臺漣一步邁進自家府邸的門檻，終于停住腳步，回身問他，“你指什么事說的？”

    “就是……就是遲姑娘的事啊?！卞X寧還是沒好意思直接說“艷艷”。

    朱臺漣似乎什么都沒記起來：“她怎么了？不是好好跟你們回來了么？”

    錢寧冷汗?jié)M頭，說話都磕巴起來：“王長子，我那天是沒說準，不過這幾天，那個……我想明白了，您那天提的讓遲姑娘嫁我做續(xù)弦的事，還……還做的準么？”

    朱臺漣眉心微微一蹙：“唉呀你怎這會子才說？”

    錢寧渾身都涼了：“怎么，難道已經(jīng)晚了？”

    朱臺漣略顯為難：“我昨日已將她許給了按察使姜煒的二兒子，都已說定了的，人家姜煒都已差人回家去籌備定禮了，這可怎么好呢？”

    錢寧頓時成了木雕泥塑，遲艷的婚事自然是王長子說了算的，即使對他有所動心，聽說王長子另有安排，她恐怕也不會堅持，而錢寧也清楚之前是自己親口回絕，現(xiàn)在又有什么理由向王長子求肯，叫人家言而無信呢？

    難不成，這事兒就這么黃了……

    看著他這模樣，朱臺漣忽地笑了出來：“我說笑而已，瞧你嚇成這德性。也好，你能嚇成這樣，足見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以后遲艷就交給你了，嫁妝我會出一份，何時成親由你去安排吧。”說著竟還抬手在錢寧肩上拍了拍，才轉(zhuǎn)身走去。

    錢寧三魂七魄很快歸了位，望著朱臺漣走去的背影，頗覺方才這一段經(jīng)歷匪夷所思。

    王長子竟也會跟人說笑呢，看這樣子，倒真像是一切塵埃落定，所有人都心平氣和，喜氣洋洋，或許什么臨終托孤，都是我胡思亂想的吧……

    “這一趟你們回京，不用錢寧送你們了，叫他帶著遲艷先走，回頭我親自送你們?nèi)ゾ┏?。?/br>
    這天將何菁與邵良宸請來自己宅邸赴家宴，朱臺漣叫二嫂秋氏及下人們都退下去后，對他倆如此說道。

    那兩人聽了都十分意外，何菁問：“二哥你沒有圣旨傳詔，可以去京城？”

    不是說藩王擅離藩地罪同謀反么？二哥難不成是沒過成謀反的癮，就另尋機會？

    朱臺漣飲了一盅酒，神情十分輕松：“我又不是郡王，《皇明祖訓(xùn)》里對藩王子嗣的要求就沒那么嚴了。再說，我又不打算大張旗鼓地帶著王府儀仗跟你們?nèi)ァ５綍r咱們一個侍從都不帶，只我自己陪著你們，對外不去聲張，不叫外人知道我去了京城，也就沒事。有錢寧先去復(fù)命，大可以叫他上報說妹夫還需在此做些善后，咱們便也不用急著趕路，一路游山玩水地過去，權(quán)當(dāng)散心。這條路上景色好的地方也不少呢?！?/br>
    一個侍從都不帶，一路游山玩水地過去，多令人向往的狀態(tài)，何菁都聽呆了。如今大事解決，家人平安，她覺得很理想，唯一不理想的，莫過于馬上就要與家人分開，二哥也能跟著去京城，那簡直是理想得就像做夢。

    “好自然是好，不過……”邵良宸很快提出了疑慮，“真要一個侍從都不帶，二哥怕是會不慣吧？”

    何菁也醒悟過來：“就是呀，二哥你可是從小就被人伺候長大的，雖說路上我可以照顧你，可平日洗臉穿衣那些近身伺候的事若都由我來做，畢竟也會有所不便。”

    朱臺漣的好臉色到此為止，又緊緊鎖起了眉頭：“你們不是曾經(jīng)鎖了我一晚上么？那天我可曾要你替我洗臉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