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渝不知想起了什么，凝視著涼錦的雙眼忽的蒙上一層水霧，她感覺喉嚨干澀，鼻頭泛酸，神情凝滯，目光像是透過涼錦看到了別處，險些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好在她素來自制力遠(yuǎn)超常人，很快將瀕臨失控的情緒調(diào)整過來，深深吐出一口氣，抿唇露出微笑，從涼錦手中接過尚且溫?zé)岬木磶煵琛?/br>
    茶雖不名貴，入喉卻也甘醇，仿佛一股暖流順喉而下，熨燙在心窩里。

    涼錦偏了偏頭，得了應(yīng)允后站起身，臉上笑容純粹而真誠。

    陳渝將茶杯放下，從身側(cè)弟子手中取來內(nèi)宗弟子的身份腰牌，親手替涼錦系在腰間，她蔥白玉手拂過那刻了涼錦名字的腰牌，眼神深處閃過瞬間的復(fù)雜，曾幾何時，她亦是像這般，行過拜師之禮，由凌蒼穹親手將腰牌掛在腰間。

    那時候，她亦是這般青蔥的年紀(jì)。

    沒有仇怨，沒有痛苦和委屈，對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期待。

    陳渝復(fù)雜的眼神盡管只在瞳孔深處停留了一瞬，仍是被涼錦盡數(shù)收歸雙眼，她心中冒出許許多多的疑問，一直以來，潛藏在陳渝內(nèi)心深處，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的苦痛，究竟是什么？

    她沒有選擇冒昧詢問，前世陳渝到死，都沒有將她心中潛藏的事吐露出來，那必然是她這一生，最無法釋然的心結(jié)。

    替涼錦系好了腰牌，陳渝又拿起一件白色的衣袍，領(lǐng)口上繡有青竹云紋，做工極為精細(xì)。她將這件白色的衣袍替涼錦穿上，原本的黑衫之上搭配了白色的袍子，將原本的冷肅之氣沖淡了些，倒是顯出兩分飄逸出塵之感。

    陳渝溫柔地整理一下涼錦的衣領(lǐng)，隨后滿意地笑了：

    “徒兒這身衣衫，卻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了?！?/br>
    涼錦咧嘴一笑，滿心歡喜。

    她前世亦是偶然得知，這件白衫上的青竹云紋，是陳渝親手所繡，故而這件衣衫，她一直很是喜歡，但前世因?yàn)槟菆鐾蝗缙鋪淼臑?zāi)禍，讓這件衣服徹底毀了，再也無法修補(bǔ)。

    而此事，亦成了她在遇見情霜之前，最初的遺憾。

    “師尊?！?/br>
    回想起前世的事情，涼錦止不住心潮起伏，她看著眼前替自己整理衣襟的陳渝，忽然輕聲喚道。

    “嗯？”

    陳渝沒有抬頭，哼聲示意涼錦繼續(xù)說下去。

    “師尊，您為何，對我這么好?！?/br>
    這個疑問困擾在她心中很久，直到此時，她才有機(jī)會正面開口詢問。

    陳渝整理衣襟的手稍微頓了頓，她抬起頭來，目光至始至終都溫暖柔軟，而后，她微微一笑：

    “你是為師的弟子，為師自然對你好，徒兒，你且記住為師之言，有些事，不用太追究因由，很多時候，真相并不那么美好，你且專心修行，肆意快樂地過活，就夠了?！?/br>
    涼錦那么聰慧，陳渝當(dāng)然知道她的問題絕非只是簡簡單單的想知道她對她好的原因。她自己亦明白，從最初到現(xiàn)在，自己的所為如何能躲得過她這精明的小弟子的雙眼，她會有此一問，亦在她意料之中。

    涼錦嗯了一聲，沒再多問什么。

    拜師大典結(jié)束之后，穆彤來與涼錦辭行：

    “師妹，此次大典結(jié)束，我便要與師尊前往須臾峰，潛心閉關(guān)，爭取早日筑基?！?/br>
    穆彤如此刻苦努力，涼錦自然沒有理由阻止她，便笑道：

    “我今次與師尊回云谷峰后應(yīng)該也會花費(fèi)一段時間閉關(guān)，師姐這般努力，若我偷懶了，指不定就被師姐甩下了呢?！?/br>
    穆彤聞言一笑，再與涼錦寒暄兩句，就跟隨余子洵離開，涼錦亦隨同陳渝回了玉蕊小筑。

    她花費(fèi)了一個月的時間養(yǎng)傷，然后閉關(guān)潛修，五個月后突破練氣九層。

    練氣九層之后，閉關(guān)修煉的進(jìn)度亦慢了下來，涼錦沒有刻意著急地提升修為，時而打坐修煉，時而入林高歌，時而湖邊垂釣，日子過得極為悠閑。

    內(nèi)宗無多爭斗，但凡筑基后期的內(nèi)宗弟子，盡都被派遣到臨封城內(nèi)，分管凌云宗在城中的大小事務(wù)，而筑基中期的弟子，大都下山游歷，不在宗內(nèi)。

    唯有筑基初期的弟子，才有少數(shù)留在宗內(nèi)，潛心修煉。

    涼錦在一天天從容不迫的修行中飛速進(jìn)步，轉(zhuǎn)眼之間，又是半年。

    這日，涼錦盤腿坐在云谷峰山腰一座寒潭之中，四周白霧彌漫，她漆黑的發(fā)絲垂落下來，披散在肩頭，其上凝結(jié)了一層寒霜。

    灼熱的真氣在她體內(nèi)流轉(zhuǎn)，一遍又一遍沖刷著渾身經(jīng)脈。

    旁側(cè)山石之上，陳渝盤膝而坐，目光透過白茫茫的霧氣落在寒潭中央的涼錦身上，眼中透出滿意的笑容：

    “她還有兩個月才滿十七，十六歲筑基，當(dāng)真亦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第41章 下山

    涼錦在寒潭中靜坐, 不斷運(yùn)行無極天心心法, 用真氣洗刷奇經(jīng)八脈, 反復(fù)打熬丹田靈氣，夯實(shí)基礎(chǔ)之后，突破便是水到渠成。

    一個月后，涼錦氣息一斂，仿佛有無形氣浪以她為中心四散開來，寒潭之中白霧一掃而空。涼錦睜開雙眼, 感受著體內(nèi)比先前不知渾厚多少的真氣, 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終于到了筑基。

    在別人看來已經(jīng)極端恐怖的修煉速度，對她而言卻還不夠, 她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好久好久。

    從她入凌云宗算起，至今已經(jīng)快滿三年。

    涼錦深吸一口氣，從寒潭中站起身, 真氣回轉(zhuǎn)之間, 一身濕漉漉的衣服盡都蒸干。

    陳渝一直在旁為她護(hù)法, 此番涼錦順利突破，她亦覺欣慰, 見涼錦緩步走來，便笑道：

    “此番突破至筑基期, 當(dāng)真可喜可賀?！?/br>
    涼錦俯身下拜：

    “蓋因師尊教導(dǎo)有方。”

    陳渝莞爾, 抿唇一笑：

    “你之所得皆為你自己努力之果, 卻與我并無太大關(guān)系?！?/br>
    涼錦不與陳渝爭論, 她起身后在陳渝身邊坐下，笑嘻嘻地開口：

    “師尊，弟子想下山歷練?！?/br>
    陳渝聞言，微微一愣，旋即饒有深意地看了涼錦一眼，涼錦素來都極有主見，這才剛剛筑基，立馬就想下山去了。

    感受到陳渝頗為無奈又有些怨念的目光，涼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她剛一筑基，立馬就想“拋棄”師父自己一個人下山去，實(shí)在有些不厚道。

    對于涼錦的請求，陳渝沒有一口回絕，而是仔細(xì)斟酌之后，言道：

    “你年紀(jì)尚淺，且今日方才筑基，獨(dú)自下山恐怕自保之力不足，若為師與你一同下山，又起不到歷練的效果，不若這般，近日又到了招收新弟子的時節(jié)，為師聽聞九長老之弟子秦峰日前突破至筑基，這一次招收新弟子的任務(wù)，你且與秦峰梁浩二人一同下山完成，如何？”

    涼錦眨巴著眼睛聽完陳渝所言，當(dāng)即點(diǎn)頭笑道：

    “好，弟子謹(jǐn)遵師命。”

    只要能下山歷練，無論與誰一起對她而言都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她之所以急著下山去，除了想打探打探紫霄宮的消息之外，還存了另外一份私心。

    對于當(dāng)初家中忽起大火，陳渝路過相救之事，她心中始終覺得蹊蹺，前世她沒有深思，后來也沒有機(jī)會查證，眼下正好趁著此次下山，回去看一眼，即便當(dāng)真只是一場無妄之災(zāi)，她亦該去尋到此身已故父母的碑墳，為其上一炷香。

    盡管她已入了宗門，算是斷了凡緣，但她即便不披麻戴孝，以盡人子之責(zé)，最起碼，她也該磕上幾個響頭，報謝十?dāng)?shù)年的養(yǎng)育之恩。

    涼錦突破筑基之后又將境界穩(wěn)固了幾日，待到約定好的日子，她收拾好東西，辭別陳渝，來到外宗山門之前。數(shù)年不見的梁浩已在此等候多時，當(dāng)他看清緩步行來的涼錦，確認(rèn)她的確已到了筑基境之后，神情很是復(fù)雜地嘆了一口氣：

    “涼師妹，當(dāng)初我見你入了伙房，本以為與你再也沒有相見之日，卻不料師妹天賦竟連余長老都未曾發(fā)現(xiàn)，這兩年，我但凡在宗里，總能聽到有關(guān)師妹的奇談?！?/br>
    涼錦聞言一笑，遙想她初入宗門之時，梁浩曾善言勸慰于她，興許在今看來那只是小事一樁，但梁浩此人在她心里，卻是留下了些許印象，不至于轉(zhuǎn)頭便忘了。

    “師兄當(dāng)日之言猶尤在耳，小妹始終心懷感激?！?/br>
    梁浩不曾想涼錦竟還記得他當(dāng)初所言，心中欣慰的同時還有些羞窘，他擺了擺手：

    “折煞我也，師妹之天賦驚世絕艷，卻是為兄當(dāng)日多嘴了?！?/br>
    “師兄切莫妄自菲薄，師兄當(dāng)日之言，乃溺水之浮木?！?/br>
    梁浩無奈苦笑，只當(dāng)涼錦在寬慰于他，不再繼續(xù)深究這件事情。涼錦轉(zhuǎn)頭四下看了看，未見秦峰，疑惑問道：

    “秦師兄怎還未到?！?/br>
    她和梁浩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一會兒，原本約定好一同下山的秦峰卻還沒有露面。

    “想必有事耽擱……”

    梁浩話說到一半時，一個人影自宗門內(nèi)飛速趕來，他便改口道：

    “來了?！?/br>
    “涼師妹！”

    再見涼錦，秦峰顯得頗為欣喜。他宛如一陣狂風(fēng)，忽的奔到近前，冷冽的臉上因?yàn)樵俅我姷經(jīng)鲥\的喜悅而帶上了些許笑容，他先招呼了涼錦，這才回頭看向梁浩，恭敬地喚了一聲師兄。

    梁浩挑眉一笑，對于秦峰此人的狀態(tài)，他若是看不出什么，才真是白長了那么幾歲。

    但他沒有因此取笑秦峰，而是轉(zhuǎn)身朝山下走：

    “秦師弟，涼師妹，咱們走吧，再晚一點(diǎn)今日天黑前，恐怕趕不到裕水鎮(zhèn)?！?/br>
    裕水鎮(zhèn)是距離凌云宗山門最近的小鎮(zhèn)，往年凌云宗招收弟子，第一個去處，也都是裕水鎮(zhèn)。

    秦峰入凌云宗有五六個年頭了，此番亦是第一次下山，又有涼錦同路，他一路上都顯得極為開心活躍。這樣的秦峰倒是讓涼錦有些驚訝，她原本以為，秦峰的性格較為孤僻，性情比較偏向成熟穩(wěn)重的，誰料這次一同下山，倒是讓她改觀不少。

    畢竟也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

    涼錦悠悠一嘆，她總是以前世的眼光來看待今生的人，其實(shí)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少年人？

    三人有說有笑地行至山下，涼錦忽然開口：

    “兩位師兄，小妹當(dāng)初上山乃是因?yàn)榧抑凶児剩换稳暌堰^，此番難得下山，小妹想回故土看看，不若兩位師兄先行一步，明日小妹再去裕水鎮(zhèn)與師兄們匯合?！?/br>
    梁浩對涼錦的決定不感到奇怪，當(dāng)初陳渝將涼錦帶上山，他也聽說過涼錦的遭遇，涼錦如今已經(jīng)突破至筑基之境，回故土探望自是情理之中。

    秦峰聞言卻是一愣，他不知涼錦身上還有這樣一段往事，驟然聽說涼錦要與他們二人分道而行，頓時有些急了，便道：

    “我聽師尊言說近兩年山下不甚安平，師妹獨(dú)身而行恐出變故，不若我與師妹同往?！?/br>
    涼錦灑然一笑，擺手道：

    “秦師兄不用擔(dān)心，小妹身手如何，想必秦師兄很是清楚?！?/br>
    她說完，朝秦峰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毛。

    秦峰頓時語塞，當(dāng)初他高了涼錦一個層次還被她正面擊敗，現(xiàn)下兩人修為相仿，不用過招他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是涼錦的對手。此時遭涼錦取笑，他面上一紅一白，很是羞窘。

    涼錦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不想讓秦峰跟著她去，她要去查證的事情，可能會涉及陳渝，她不想讓別人插足。但她也沒想過要傷害秦峰的自尊，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師兄，你且放心，明日我自會與師兄匯合?！?/br>
    涼錦話已至此，秦峰再強(qiáng)求便顯得很不識趣，他悶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