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喜歡。”傅云英接過糖碗捧在手心里,讓芳歲把剝好的粽子放進去。她拿起筷子,摁著白粽在碗里打滾,直到粽子沾滿洋糖,夾起來輕咬一口,綿軟溫熱的粽子和冰涼甜美的洋糖在唇齒間融化成一團,慢慢落進胃里,很甜。 魏家每年過端陽吃白粽,一家人親親熱熱擠在八仙桌前,桌子正當中一只大海碗,碗里盛洋糖。 哥哥們使壞,故意同時把自己剝好的粽子塞到碗里滾糖,粽子堆得高高的,啪嗒啪嗒往外掉,沒搶到粽子的不依,伸筷子去搶,十幾根筷子噼里啪啦打來打去,差點把海碗撞翻。過節(jié)的時候魏選廉和阮氏總是格外寬容,沒有因為兒子們打鬧呵斥他們。 她低頭看著手心里的鯉魚戲蓮瓷碗,一家人沾糖不分碗……現(xiàn)在,只剩下她一個了。 不對,魏氏也死了,她是傅云英。 眼前閃過一道虛影,一雙印花竹筷突然伸到她的糖碗上方,把一枚黃澄澄的黍米粽子放進去,傅云章左手揉揉她的腦袋,道:“試試這個味道的?!?/br> 那天韓氏、四叔和盧氏也夾粽子給她了,傅桂和傅月看她喜歡吃白粽,以為她沒吃過好的,熱情向她推薦板栗和赤豆餡的甜粽。 傅云英莞爾,把裝粽子的瓷碗推到傅云章面前,“二哥,你自己吃吧。” 作者有話要說: ………… 《近思錄》: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等人的語錄,南宋時期編纂。 邵伯溫:《邵氏聞見錄》的作者。 王弼、胡瑗、王安石、伊川先生(程頤):歷史上的天才學神們。 《易傳》、《周易程氏傳》、《周易口義》、《周易本義》都是古代人解讀《易經(jīng)》的書。 ………… 試帖詩:明朝科舉除了明初幾場,其他的都不考詩賦。清朝考。文里設定要考。 第29章 建議 朱紅宮墻,明黃琉璃瓦,瓦藍蒼穹下九脊殿高高聳立,莊嚴肅穆,氣勢雄偉。 剛落過雨,角落處,一枝滾動著晶亮水珠的緋紅花枝挑了出來,威嚴的金色和紅色中一抹艷麗的深紅,目之所及,一片恢弘的金碧輝煌,這份艷也成了沉寂的冷艷。 宮門由羽林衛(wèi)把守,年輕的軍士們著華服,系繡帶,配金刀,人高馬大,氣宇軒昂。 這里是大臣們每天進出皇城的宮門,文武百官在此下馬下轎步行。 從宮門進去,左側門廊東邊盡頭處便是東閣,內(nèi)閣大臣平時在此辦公,票擬批答,參與機務。 沿著中心御道,兩側建有連檐通脊的千步廊,東接長安左門,西接長安右門,東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間,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間。千步廊之外環(huán)繞一座朱紅宮墻,東邊宮墻外邊是禮部、吏部、戶部、工部、宗人府、欽天監(jiān)等六部官署,西邊宮墻外邊為五軍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之類的武職衙門。 太監(jiān)手執(zhí)拂塵,迎著剛上任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往里走。 路過前殿的時候,男人停了下來,抬頭仰望藻井,當中一頭巨龍口銜寶珠,盤臥在他的正上方,猶如尊者隱于云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戚而威嚴。 照進廊蕪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孔上打了一層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襯得身姿矯健,眉目英挺。 “是霍將軍!” 吏部、兵部每月在千步廊東邊廊蕪掣簽選官。掣簽時,負責分派官員的人按照此次官職所轄地區(qū)和參選人員的籍貫,準備好南、北、中三個竹筒,筒中是寫了各個地方州縣名稱的簽子。參選的官吏按照順序上前抽簽,抽到哪枝簽子,就去簽子上面寫的地方州、縣任正副官職。 廊蕪里很熱鬧,參加此次選官的官員們認出霍明錦,忍不住低呼出聲。 文官、武官彼此看不順眼,霍明錦殺死浙江巡撫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盧聰擔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掌北鎮(zhèn)撫司,在京的文官們看到他就雙腿哆嗦。 霍明錦失蹤三年多,都以為他已經(jīng)葬身魚腹,沒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著回來。更讓朝中官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來之后,皇上對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交由他掌管,錦衣衛(wèi)負責偵緝刑事,專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擁有自己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jīng)過刑部,職權頗重。 上至宰相藩王、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處于他們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誰敢違逆,下場凄慘。 霍明錦當初到底是怎么遇險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國公和浙江巡撫,背后推波助瀾的人是首輔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們不知道該稱贊皇上心胸寬廣,還是佩服霍明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釋前嫌,給予重任,這可比打仗要難多了。 霍明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東邊的廊蕪,目光銳利,似電光掃過。 官員們連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不語,手指按在腰間彎刀刀柄上,踱進位于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儀式過后,皇帝一般在偏殿內(nèi)接見有要事奏議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后,回六部衙署處理公務。午后再到東閣前接收批復的奏折。 因為皇帝每月只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時間六部事務全部交由內(nèi)閣大臣處理,午朝成了一種象征,皇帝的權力受到內(nèi)閣大臣的掣肘,時常發(fā)生皇帝下發(fā)的敕書被內(nèi)閣扣下不發(fā)甚至直接駁回的情況。 便殿內(nèi)鋪墁金磚,空氣里有股濃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間暖閣看折子,太監(jiān)進去通報,宮人打起紗簾,霍明錦聽到里頭傳出一聲怒斥:“欺人太甚!他將置朕于何地?!” 過了一會兒,太監(jiān)請他進殿。 他緩步走進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視。 皇帝撩起眼簾瞥他一眼,繼續(xù)訓斥跪在地上的禮部官員,“皇后無子,愧為一國之母,朕為什么不能廢了她?” 皇上想廢后,另立他寵愛的于貴妃為后,內(nèi)閣以“皇后賢德,并無過錯”為由,將廢后詔書駁回了。 禮部官員趴在地上,不敢吱聲。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態(tài),吐出一個字:“滾?!?/br> 兩個年輕官員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錦,你過來?!被实蹝侀_奏折,朝霍明錦搖搖手,示意他靠近。 周圍侍立的羽林衛(wèi)和太監(jiān)對望一眼,面面相覷。 “都退下!”皇帝冷聲道。 羽林衛(wèi)們恭敬退開。 霍明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幾步,“皇上。” “國公府的事解決了?”皇帝仿佛沒察覺他的緊繃,含笑問,“接下來該為朕辦差了吧?” 霍明錦垂眸,半晌后,抱拳道:“皇上吩咐?!?/br>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干不來那種陰私之事。讓你接任指揮使,委屈你了?!被实蹏@口氣,道,“明錦,朕看著你長大,朕相信你的為人。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朕現(xiàn)在是天下之主,萬千百姓的生計盡皆寄于朕一身,朕只問你一句話,你能拋開仇恨,真心輔佐朕嗎?” 霍明錦沉默不語,刀刻的臉龐冷如冰雪,沒有一絲表情,目中寒光閃動。 皇帝等了許久,苦笑道:“朕確實不擇手段,有負先帝教導……不過明錦,經(jīng)過這么多的事,你應該明白,朝堂不是戰(zhàn)場,朕如果沒有幾分手段,現(xiàn)在又怎么可能坐在這里和你說話?”他話鋒一轉,“你先回去,等你什么時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緊事托付給你去辦?!?/br> 霍明錦一拱手,轉身退出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皇帝眉頭緊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臉色陰沉。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藏在屏風后面的刀斧手走了出來,手中淬毒的彎刀、利箭反射出陰冷光芒。 領頭的人跪在書案前,“皇上,可要殺了霍指揮使?” 皇帝道:“不必,他遲早能為朕所用。對付這樣的人,不能硬來,金銀財寶、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誘,全都沒用,只有用君子之禮待他,他才會動搖?!?/br> “皇上為什么這么看重霍指揮使?”領頭之人命剛才埋伏在殿內(nèi)的刀斧手們退出去,小心翼翼問,“霍指揮使殺了浙江巡撫,砍下安國公一根指頭,抄了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膽大妄為,朝中大臣這些天議論紛紛,已有數(shù)位言官想要彈劾他?!?/br> 皇帝一笑,笑容譏諷,“韃靼人打到京師腳下,霍明錦才十二三歲就領兵沖鋒陷陣,那時沒見這些言官吭聲,這時候倒是一個個不怕死了?!?/br>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錦,原因很簡單,霍明錦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出現(xiàn)的時機剛剛好。 前任指揮使盧聰是皇帝乳娘的兒子,深受皇帝的信任?;实蹜岩蛇^很多人,但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幼陪伴自己長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無意間得知,盧聰被沈介溪收買,暗中幫著沈介溪排除異己,冤殺地方官。 皇帝當機立斷,立刻派人殺了盧聰。 不管派誰接管錦衣衛(wèi),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橫亙著血海深仇,說一句不死不休也不為過,霍明錦絕不會和沈介溪沆瀣一氣。 至于忠心不忠心……皇帝并不關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其實他并不認為霍明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徹底臣服于皇權,可以為江山死而后已。 即使霍明錦心里明白當初除掉霍家軍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會生出反心。 皇帝有這個自信。 千步廊外,剛剛掣完簽子的官員們陸續(xù)散去。 一名穿圓領官袍的年輕男子繞過廊蕪,靠近一個肩寬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色,嘴里卻從容道:“將軍,拿到簽子了,我分到湖廣武昌府任同知?!?/br> 男人目光平視遠方,道:“注意沈家和趙家的動靜?!?/br> 年輕男子嗯一聲,“將軍,您要當心,皇上想利用您牽制沈閣老?!?/br> 男人取下腰間佩刀,手指劃過刀鞘,道:“無事,各取所需?!?/br> 皇帝以為故意示弱就能騙他肝腦涂地,卻忘了他是習武之人,每次他進殿的時候,皇帝從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風和紗帳后面卻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爺,這幾次故意沉默拒絕,皇帝應該對他放下戒心了。他還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輕舉妄動?!?/br> 年輕男子低低應一聲,飛快走遠?;爝M人群中,長舒一口氣,和同僚們道:“剛才撞到霍指揮使,嚇了個半死?!?/br> 同僚們哈哈笑,“誰讓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記得跑快點。” 年輕男子撓撓后腦勺,嘿嘿一笑。 ※ 溽暑時節(jié),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暑天沒什么胃口,傅云英晨起讀書,灶房送來清粥小菜、煨面筋和腌的嫩姜,知道她這些天苦夏,粥里加了開胃的腌梅子,她搖搖頭,只喝了一小碗稠米漿。 棗花落盡,仔細看可以看到葉片下一顆顆細如米粒大小的棗子。鳥鳴陣陣,夏天的麻雀肥滾滾的,一團團胖乎乎的小團子在枝葉間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點都不怕人。 丫頭芳歲端著一只青花纏枝蓮紋瓷缸走進院子,抿嘴朝傅云英一笑,揭開瓷缸上罩的竹絲篩子,瓷缸里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發(fā)好了?!?/br> 傅云英合上書冊,走到廊檐下,接過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漿,酸甜香醇,暑氣頓消。 幾只麻雀撲騰著翅膀鉆出樹叢,飛撲下來,芳歲連忙蓋上竹絲篩子,笑罵:“這些麻雀崽兒也曉得吃好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煮兩碗,一碗打一個雞蛋就夠了。” 吃了兩碗荷包雞蛋醪糟,她心里覺得好受了點。 韓氏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嗎?” “娘,你嘗一口?!?/br> 傅云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點都不酸,吃這個解暑?!?/br> 韓氏搖頭,笑著揪揪她的丫髻,“你吃東西的口味怎么一點都不像你爹……” 養(yǎng)娘走進來,打斷母女倆的對話,“太太,小姐,九少爺那邊鬧起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