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照這一生被無數(shù)人稱贊過，無一不是將最華麗最文雅的詞安在他的頭上，如今看來竟渾不如一句“好本事”。

    唇角不自覺地彎起，剔透無暇的凜冰冬雪里頭開出了一朵鮮妍的春花。

    “算不算好本事，喝了茶才曉得。請?！?/br>
    阿容心中生出幾分期待來，正要喝下，卻見對面的雪照公子清咳一聲阻攔了她，“這茶還很燙，不如我們先聊幾句？”

    阿容有些想笑，忍住了，“好。公子貴姓？”

    “鄙姓晏，最近才來的京城，算是人生地不熟?！?/br>
    “巧了，晏公子，我恰是京城人士，對這一帶是熟門熟路，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可來尋我。”她笑得眉眼彎彎，像個熱心又良善的京城姑娘。

    晏雪照笑起來，問，“還未問過如何稱呼姑娘，若是不嫌……”

    阿容接話，“不嫌不嫌，我姓言，晏公子喚我言姑娘便成。”

    晏雪照見她這般毫無心機(jī)的模樣本還暗自憂心，現(xiàn)在聽她隱瞞了自己的姓氏，總算是舒了一口氣，“看來你我二人當(dāng)真是有緣，一個姓晏，一個姓言，竟是近音的。”

    阿容拿起茶杯湊到鼻尖，輕輕吸了一口，立時身心舒暢，可以想見待會飲茶之時會是何等的銷魂，她看了看晏雪照，突然道，“晏公子是孤身一人來的京城？這般年輕應(yīng)當(dāng)還沒有婚配吧?！?/br>
    阿容說得不假，單看晏雪照的外表，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他已然三十好幾，還有個她這么大的閨女。

    “言姑娘如何看出來的？”

    這是承認(rèn)沒有婚配了，阿容忽地有些隱秘的歡喜，她曾想過去尋親爹，但她既擔(dān)心親爹容不下她，又生怕有個后娘蹉磨她。只稍稍這么一假設(shè)，便渾身一抖，不愿想下去了。

    “一個人飲茶多無聊，晏公子若是有人相伴，應(yīng)當(dāng)不會邀請我了?！?/br>
    “非也非也，你我有緣，今日相見是天意如此。且我有預(yù)感，我們?nèi)蘸筮€會再見?！标萄┱站拐Ａ苏Ｑ?，“信嗎？言姑娘？”

    阿容自然是信的，大名鼎鼎的雪照公子要是想見她，自然不會沒法子，也不知為何近日才來尋她。

    她笑著道，“我不信，下一回見面再信?！?/br>
    他的閨女還是個鬼機(jī)靈，晏雪照的眼神不自覺地柔和起來，看得阿容直想提醒他露餡了。

    阿容移開眼，掩飾般地喝了一口茶水，覺得很有些燙，卻不好在晏雪照面前吐出來，于是表情便有些糾結(jié)隱忍。

    晏雪照幾乎立即便看明白，下意識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急道，“快些吐出來！”

    阿容苦了臉，呼出一口熱氣，“已經(jīng)咽了?！?/br>
    晏雪照閃至她面前，玄色流光的袍子鋪在席面上，他傾身過來，不知捏了哪一個xue位，阿容竟不自覺張開了嘴。

    “你也太著急了些，有些燙傷了?！彼佳蹖Ｗ⒌囟⒅⑷莸目谏啵S后才察覺自己的行為過分親昵了。

    也不知容容這么聰穎的丫頭會不會猜出來什么。晏雪照既懊惱又有些隱秘的期待。

    阿容卻有些想哭。他雖是她的親爹，畢竟極少與她相處，自然稱不上感情親厚，然而他卻這般緊張她。

    那雙攝魂奪魄的眼里盛著滿滿的關(guān)切，如何作得假？

    她也確實哭了，眼圈紅紅的，小兔子似的盯著晏雪照。

    “很痛嗎？”他吹了口涼氣，隨即覺得有些不妥，便道，“我去給姑娘叫郎中吧。”

    阿容方覺得很是舒坦，他又不吹了，阿容有些不滿足。見晏雪照要走，她拉住他的袖口，搖頭，“無礙，自己便會好的。”她眼眶猶紅，笑起來叫人看著心疼，晏雪照停住腳步，視線在她扯住袖袍的手上頓了一瞬。

    阿容立時便松開，袖袍涼滑，她有些貪戀這種觸感。這是她的爹爹啊，她猜出真相后對皇上始終覺得隔了一層，這么多年都沒有這種親密無間的依賴感了。

    晏雪照自然察覺出她對自己不自覺的親昵信賴，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們是血親父女，總歸有些天生的親近的。

    “方才……是晏某唐突了?！?/br>
    “沒事……我的朋友還在等我，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見?！卑⑷萜鹕?，向他稍稍一欠身，隨即朝門口走去。

    晏雪照看著阿容的背影，眼神立時柔和下來，夾雜著憐惜疼愛，又隱隱有些壓抑和無奈。這是一個復(fù)雜而沉重的眼神，阿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她行至門口，扶著門框的手微微用力，幾乎摳進(jìn)門板里。她真是太貪心了，既想要常常見到三哥哥，又想要將堯白教好，還想要回到她親爹身邊，可是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圓滿呢？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她只能舍棄，不能認(rèn)回爹爹。

    至少現(xiàn)在不能。因為她還是大楚的容昭公主。

    雅間里，茶香依舊繚繞，兩個人各有各的痛苦，一個想回頭，一個想挽留。

    她終于離開了。

    阿容一路飛奔至沈敏沈慕所在的雅間，在門口停下，收整好了表情才進(jìn)去。沈敏和沈慕那里是一片歡聲笑語，面上皆是無憂無慮的神情，阿容突然就覺得，真好啊。

    “阿容jiejie回來啦！”沈敏笑著喊了阿容一聲。

    “阿容jiejie去看什么了？”沈慕道，“再不回來就要錯過狀元游街啦！聽說已經(jīng)揭榜了，游街的隊伍都到前面那個路口了。”

    “是啊是啊，我想看看今年的狀元和探花長什么樣呢！”

    “榜眼呢？”

    “阿慕這你就不懂了，一般來說長得好看的不是狀元就是探花，榜眼一般都是有才無貌的男子?！?/br>
    “敏敏你怎能以貌取人呢？”沈慕終于逮著機(jī)會數(shù)落一番沈敏，自然不會放過，縱使他自己也是個以貌取人的。

    “?。砹藖砹耍　鄙蛎魵g呼一聲，湊到木窗前。

    為首的男子一身錦邊勾勒的云紋黑袍，背后的霞色披風(fēng)獵獵作響，□□的白馬神采奕奕、腳下的金鐙熒煌耀日，卻都奪不去他一絲一毫的風(fēng)采。他目不斜視面容嚴(yán)整的樣子，多神氣啊。

    沈敏的眼里劃過一道真真切切的驚艷。

    作者有話要說：　　爹爹忍不住啦。

    ☆、沖破桎梏

    沈敏長著小口呆了良久, 連自己的繡帕掉落了都不曉得。淺紫的繡帕在春風(fēng)中飄飄搖搖，旋轉(zhuǎn)起舞, 上頭的鳶尾時隱時現(xiàn), 牽出了一絲旖旎的弧度。

    繡帕不偏不倚地落進(jìn)了狀元郎的懷中，狀元原本面無表情的臉有了一絲裂紋, 他握住手帕, 抬頭看向茶樓的小木窗。

    沈敏正不知作何反應(yīng)，眼神也是呆愣的, 下一瞬，她看到狀元郎的唇角勾出了一個靦腆的淺淡的弧度, 兩頰上浮起一層淺薄的紅暈, 整張面容越發(fā)俊俏可愛。他似乎不敢多看, 立即轉(zhuǎn)過頭去，面容重新嚴(yán)整起來。

    這個狀元郎與她想的有些出入，但沈敏不知為何, 反而更為不受控制地追隨他的身影，連他后頭的探花長得什么樣都沒有去看, 分明探花也應(yīng)ht是一個俊俏的郎君。

    沈敏這才想起來問阿容，“這個狀元郎是誰??？”她偏過頭來一瞧，發(fā)現(xiàn)阿容竟已然淚流滿面。

    “阿容jiejie你怎么了？”

    阿容搖搖頭, 擦了眼淚，“表哥中了狀元，我很高興?！?/br>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游街隊伍上，阿容肆無忌憚地哭了出來?？蕹鰜砭秃昧? 她便可以做回她的公主。

    “阿容jiejie別哭了，你表哥高中是好事?！鄙蚰阶咧涟⑷葸@一邊，試圖安撫她。

    沈敏卻有些恍惚。那個人……是阿容jiejie的表哥嗎？

    太好了！她以后一定還可以再見到他！

    謝望舒出嫁那天，珍妃的酒疹已經(jīng)好全了，大概是覺得有董決明在便不用忌食了，這一回她又喝了酒。

    結(jié)果回宮之后沒過幾天酒疹便復(fù)發(fā)了。

    她按照董決明開的方子又喝了幾貼，幾日后卻愈發(fā)嚴(yán)重?；噬嫌謿庥旨?，將董決明召入宮中，面上難免帶了些苛責(zé)。

    “杏林伯開的方子怎得不管用了？”

    董決明本來還沉浸在疑問中，聞言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來，“若娘娘能按著醫(yī)囑忌食，現(xiàn)在想必也用必受苦了?！?/br>
    皇上面色難看，沉聲道，“還是快給她診治吧。”

    董決明甫一看見珍妃的臉，心下便是一咯噔，他把了脈，轉(zhuǎn)過身來，“回皇上，是天花?！?/br>
    此話一出，屋內(nèi)的人俱是大驚失色，有些宮人已經(jīng)面如死灰，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

    “什、什么？！”皇上面容有些扭曲，“此話當(dāng)真？當(dāng)真是天花？”

    “正是……”董決明話未說完，便聽珍妃不敢置信地驚呼一聲，“不可能！不可能是天花，董神醫(yī)不是說是酒疹么？！”

    “之前是酒診，現(xiàn)在卻是天花。”董決明微微皺眉，看向皇上，“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叫太醫(yī)前來診斷。只是此時還請皇上以龍體為重?！?/br>
    皇上的面色幾經(jīng)變幻，他看著珍妃，閉眼道，“瑤兒，朕……一定會治好你的?！彼f完，艱難又痛苦地轉(zhuǎn)過身，大步朝外走去。

    他是帝王，須以江山社稷為重，太子還沒有完全立住，他便不能倒下。

    而屋內(nèi)的宮人想走卻不能走，幾乎屏息，生怕被傳染了去。

    不一會兒，來了幾個太醫(yī)，個個都是一副面色凝重、視死如歸的模樣。他們給珍妃把脈過后，得出的是同樣的結(jié)果。

    說到底皇上對董決明并不完全信任，因為他在董決明的眼神里看不到敬畏。

    幾個太醫(yī)想著自己若是被傳染了大不了去掉一條命，但若是治不好珍妃，或許全家的命都保不住了，因而再也顧不得會不會被傳染，盡心診治起來。

    “娘娘先前可有頭疼腦熱？”

    一個宮人哽咽著回答，“前兩天晚上發(fā)了一陣低燒，可很快便降下來了，哪里能想到天花上來?！?/br>
    “哭什么哭，本宮還沒死呢?！闭溴臒┮鈦y，低斥了一聲，宮人立馬噤聲。

    太醫(yī)給珍妃開了些緩解的藥，雖不能根治，卻可以延緩發(fā)痘的時間。他們對董決明的醫(yī)術(shù)很是崇敬，將手中的方子給董決明瞧，經(jīng)他改良過后才吩咐宮人按著方子熬藥。

    時人無法治療天花，卻不代表董決明也會束手無策，但他難得的沉默了。

    他從玲瓏宮出來的時候已是紅輪西墜、玉兔東生，阿容得到消息，急急往玲瓏宮趕來。

    董決明看著阿容焦急的面色，好像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但他仍將阿容拉到一邊，告訴她，“你母妃患了天花，怕是兇多吉少?！?/br>
    “就連董哥哥也沒有辦法嗎？”阿容聽董決明也這般說，越發(fā)灰心。

    董決明沉默了一瞬，望著顏色淺淡的彎月，“也并非全無辦法。”

    阿容的眼里亮起了光，“真的嗎？母妃有救？”

    董決明嘆了一聲，心疼地看著阿容，“可是我有些不甘心。我希望他們能對你好些?！?/br>
    阿容愣了一瞬才反應(yīng)過來，微訝，隨后認(rèn)真地看著董決明，“董哥哥不必為我抱不平，阿容沒事的?！?/br>
    “你雖沒有繼承我的衣缽，好歹也是我徒弟，不能叫別人欺負(fù)了去?！倍瓫Q明憤憤然，“同是一個媽生的，你與十皇子的待遇也相差太多了吧?！?/br>
    阿容搖搖頭，想起那個壓抑著愛意裝作陌生人的爹爹，笑意竟是輕松又柔和的，“阿容不難受。”她抬起頭，鄭重請求，“董哥哥為母妃醫(yī)治吧。只是聽說天花會傳染……董哥哥你……”

    董決明隨意擺手，“放心，我不會被輕易傳染了去，只要娘娘別對著我唾口大罵就行?！?/br>
    阿容想著董決明若是有一二法子可以治好珍妃，應(yīng)當(dāng)也可以保護(hù)好自己，這才放心了些。

    謝昀接到消息時正在案前看文書，聽說珍妃患了惡疾，他滿心想得竟是阿容如何了、阿容會哭嗎，她雖被珍妃傷過了心，但心里頭仍舊渴望母愛，說到底她還是個滿眼孺慕的孩子。

    他不斷派人探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