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謝琬默認(rèn)，李尋歡心里感慨，世上任何事全都有跡可循。燕北初見葉孤城時，李尋歡就已覺得謝琬與葉孤城之間關(guān)系匪淺，只是當(dāng)時謝琬的回答李尋歡并未深想?，F(xiàn)在看來，不是普天之下謝姑娘只將她的名字告訴了白云城主，而是甚至情愿用他為自己取的名字。惦念之物……李尋歡想到了那張繡有縹緲流云的絹帕，答案昭然若揭。

    或許早在謝琬失憶再遇葉城主前，兩人就已有過一段舊事淵源，旁人不知而已。

    思君念君不見君，才將與他有關(guān)之物繡在貼身的手帕上，日日惦念。卻又偏偏不敢明目張膽，最后只繡了一朵流云，暗指千里海外白云城中的那個人。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所以才希望，有朝一日鎮(zhèn)山鎮(zhèn)海。

    這番深情最后卻被他誤解，李尋歡只覺無顏面對謝琬。

    李園門前兩人心中都思慮深深，卻不知幾步之遙外猝不及防得知了一片深情的某人心里同樣心緒難平。白云城主葉孤城乃一城之主，相貌俊美不凡，又有一招名震四海的天外飛仙，即便孤傲如浮云、冷如霜雪，卻也不缺女子心悅他。可此刻，他卻握緊了手中的劍，冷淡的表情下實則有些茫然。劍之一道，長路迢迢，無比寂寞。葉孤城自年少習(xí)劍以來，少說已在這條路上走了二十多載，他雖誠于劍，卻不是不懂人情。葉孤城到底也是一介凡人，如此深情面前，多少也會動容。

    葉孤城靜靜地看著不遠(yuǎn)處以默認(rèn)作回應(yīng)的謝琬，心里清楚得明白，從今往后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李尋歡既已說到如此，謝琬索性認(rèn)了：“是，你說的不錯?！?/br>
    “你放心，我會保守秘密，不讓任何人知道?！崩顚g內(nèi)心有愧，在謝琬承認(rèn)后隨即保證道。

    長夜已深，出李園之前謝琬本不欲李尋歡送她回鎮(zhèn)海樓，不過此刻她卻改了注意，開口說道：“你送我吧?！?/br>
    李尋歡不做多想，應(yīng)道：“好?！?/br>
    聽到兩人如此對答，葉孤城轉(zhuǎn)身先一步離去。他若再不走，就會與謝琬撞個正著，那時她便會知道葉孤城也會做這般不甚光彩的事，偷聽別人說話。

    謝琬與李尋歡兩人默默往鎮(zhèn)海樓方向走回去，一路無話。此時早已過子時，除了打更人還在外頭，家家閉戶，全城人都已在睡夢之中。

    【謝琬：統(tǒng)兒，附近有人嗎？】

    【系統(tǒng)：沒?！楷F(xiàn)在沒，可剛才有一個。

    謝琬應(yīng)了一聲。路過一條長巷巷口，謝琬停下了腳步，李尋歡感應(yīng)到，順勢停下詢問道：“謝姑娘，怎么了？”

    謝琬微微一笑：“只是想起當(dāng)初龍嘯云問我，為何不愿告訴你是我在邯鄲救的你?！?/br>
    聽到謝琬提及龍嘯云，李尋歡眼中不免有些悵意，可他依舊靜靜聽謝琬接下去要說的話。

    倏然，謝琬抬手抱住了李尋歡。

    李尋歡無比震驚，垂在身側(cè)的雙手僵住了，甚至忘記了推開謝琬。明明就在不久之前，謝琬才親口承認(rèn)她所愛另有其人，為何現(xiàn)在卻投入他懷抱。李尋歡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

    就當(dāng)這時，他聽謝琬在他懷中輕聲說道：“當(dāng)時我回應(yīng)說，‘只因我對李尋歡別無所求’?！?/br>
    “如今我收回前言，我是有所求的?！?/br>
    有所求？所求為何？李尋歡順著謝琬的話想。

    可下一秒，刀刃刺破衣裳捅入心口，一瞬間似乎渾身血液都冰涼了下來。李尋歡不可置信地看著懷中人，只見她笑得一如往昔般溫柔，想要推開她，卻使不上全然的內(nèi)力，被她抱著，刃尖又往心口里捅了幾寸。

    所求的，自然是捅你一刀。

    深巷長燈，年輕的男女相互擁著，旁人即使見了，也只覺得是一對有情人繾綣不舍。哪知男子懷里的人卻捅了他心口一刀。

    “為，為什么？”

    謝琬從李尋歡懷里退出：“之前我給了你一顆解藥，說只可幫你暫時恢復(fù)三至四成內(nèi)力，可我另有一枚解藥，龍嘯云對你下的毒對我來說根本不在話下?！?/br>
    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可李尋歡費力地睜大眼，不死心地想要問出一個答案。

    “……你恨我？”

    謝琬看見他臉上受傷的表情，笑著搖了搖頭：“不，相反，我希望你此后活得快意些，多為自己想想?！?/br>
    此后？此后只有地府黃泉，哪有什么此后？李尋歡不明白。

    依稀間，他只斷斷續(xù)續(xù)聽得溫柔的聲音說道：“聽我一句勸，以寡敵眾時莫要輕敵，平日里也繞開邯鄲走，莫要讓林姑娘再為你傷心了。罷了……反正一切重來，你也什么都不會記得。”

    李尋歡覺得他實在不明白謝琬在說些什么。他當(dāng)真，從未了解過她。

    “回去吧，忘了我?！?/br>
    而‘忘了我’，本是之前他想和謝琬說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不過是從另一個人口中說了出來。

    寂靜的深夜突然刮過一陣莫名而來的風(fēng)，它帶走本不屬于這世上的一切。李尋歡已昏迷過去，謝琬雖捅了他心口一刀，可實際上他還有鼻息，如今他的身體泛著淡淡的暈光，正一點點變得透明。謝琬退開半步，靜靜地看著。

    風(fēng)吹過，李園門前的門聯(lián)被吹落了，牌匾上李園二字也慢慢斑駁，只轉(zhuǎn)瞬一眼，原地的偌大宅院哪里還是曾經(jīng)那個。

    歲月的齒輪在這深夜悄然停下了片刻，倒轉(zhuǎn)回曾經(jīng)，一切重來。

    燕北李氏，一門七進(jìn)士，父子三探花。

    同僚打趣新晉的探花郎：“李兄，你看了這酒樓牌匾這么長時間，看出了些名堂沒？”

    李尋歡失笑搖頭：“看出了，就是個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名字?！?/br>
    可他心里卻不知為何有些悵然所失。

    多年后，李尋歡路過邯鄲大道。本該從此路回家，不知怎的，李尋歡猶疑片刻，改換了另一條路。

    遙遙看見詩音已在家門口等他了。

    第15章 歸人（一）

    把其中一個捅回家了，意味著離成功進(jìn)了一大步，系統(tǒng)顯得很高興。

    【系統(tǒng)：阿琬，做的不錯?！?/br>
    謝琬彎了彎唇角，慢慢往回走。

    【謝琬：嗯嗯，我家統(tǒng)兒開心就好啦。】

    可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謝琬雖然笑著，卻沒有成功后的喜悅和興奮。她并不是一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了執(zhí)行主神任務(wù)的系統(tǒng)，一昧只在乎有沒有完成任務(wù)。就在剛才，謝琬不僅捅了李尋歡一刀，還經(jīng)歷了一次離別。李尋歡以及他本來的世界恢復(fù)原樣后，歷史的軌跡會更正重來，他可以毫無負(fù)擔(dān)地重新再把人生活一遍，忘記被謝琬“背叛”并捅一刀的不解和痛苦，甚至忘記謝琬。但謝琬卻沒有機會。

    【系統(tǒng)：阿琬，你不開心嗎？】

    謝琬笑著搖了搖頭。

    如果她當(dāng)真舍不得，也就做不到果決地捅出那一刀了。而且她心知肚明，看過去是她親手殺了一次李尋歡，可這無疑也是在救他。融合在一起的世界如果沒有及時分開歸回原位，最終世界崩潰，沒有誰能活下去。這不是謝琬第一次經(jīng)歷離別，倘若對哪個世界、哪個人割舍不下，她也不可能一路成功完成多個世界任務(wù)走到現(xiàn)在。盡管感慨有之，悵然有之，可在她的人生里本沒有離了另一個人就活不下去的說法。謝琬溫柔的外表下或許是鐵石心腸。

    只是，難免會想到她還未好好和鐘叔、阿棠以及小桃一一道別。或許在他們看來，自己又一次不告而別了，又或許從今以后他們根本不會記得謝琬此人。

    【謝琬：統(tǒng)兒，我剛才對李尋歡說了那么些話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嗎？】

    【系統(tǒng)：理論上他什么也不會記住，每個人有什么樣的人生，都是早就命中注定好了的?！?/br>
    謝琬聽到系統(tǒng)這么說，突然沉默了一會。良久后，她問了一個自她和系統(tǒng)搭檔以來就積在心里的疑問。

    【謝琬：統(tǒng)兒，我想知道，為什么我和你非得做這種任務(wù)不可，難道每個人的命運就必須按照既定好的條條框框來走嗎，容不得半點不一樣的地方？】就像之前，只要她的任務(wù)對象有哪里做的與他原本的命運里既定的事情不一樣，謝琬就必須把它扭轉(zhuǎn)回來?？擅總€人的一生當(dāng)真都是像按照已有劇本登臺演戲一般嗎？

    系統(tǒng)也不知道答案。

    彼時，謝琬和系統(tǒng)還不知道這之后發(fā)生的事。

    謝琬走回鎮(zhèn)海樓，疏朗的月色下，酒樓門前一位手中持劍的白衣男人靜靜佇立著。謝琬見到他，腳步頓了頓，走近問道：“葉城主？你怎么在這？”

    看著葉孤城的臉，謝琬心里有數(shù)。李尋歡既已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就會忘記與他有關(guān)的事，記憶中空缺出來的部分只會被“某個人”、“某件事”這樣的泛指所代替，當(dāng)事人卻找不出錯處。眼下葉孤城恐怕只記得他剛與人比了劍，卻不會記得他是與胡不歸比的劍。

    之前聽了壁角先走一步，葉孤城本該直接回房。可他想了想后頭的謝琬，便有了不知原因站在門前的葉城主。

    見謝琬獨自一個回來，葉孤城輕輕地蹙下眉后很快松開。葉孤城不答，謝琬卻有耐心等。過了一會，葉孤城淡淡地開了口：“我到現(xiàn)在都沒用晚飯?！闭f完，他的目光便始終落在了謝琬身上。

    謝琬愣了一下，等反應(yīng)過來葉孤城的意思，也覺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太厚道。她拉著對方幫忙，結(jié)果卻害的他一晚上空著肚子。謝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葉城主不介意的話，我們一起吃吧?！?/br>
    葉孤城沒有回應(yīng)，卻也沒有反對。謝琬摸清了他冷淡的性格，明白這是對方默許的意思。只是當(dāng)謝琬抬頭看見酒樓牌匾，上面所寫的果真不是“鎮(zhèn)海樓”三個字時，謝琬難得沖動了一次，對葉孤城說道：“不在這家，葉城主可介意換個地方？”

    葉孤城看了她一眼，道：“無妨。”

    兩人幾近并肩，謝琬稍落后半步，她回過頭又看了眼夜色中恢宏闊氣的酒樓。

    【系統(tǒng)：阿琬……】

    【謝琬：放心吧統(tǒng)兒，我沒事的?！?/br>
    系統(tǒng)不再說話。

    最后謝琬和葉孤城移步到了燕北另一家精致的酒樓里。照理來說，酒樓已到了打烊的時候，本不會再招待客人，但架不住謝琬為一頓飯一擲千金的派頭，沒人會和銀子過不去。再加上謝琬之后又許了掌勺的廚子和店伙計額外的銀錢，臨時從被窩里起來的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沒有一點怨言。于是，原本寂靜的酒樓只因為這一桌客人重新亮起了燈。

    明明是葉孤城提出他還未吃晚飯，但之后他卻漠不關(guān)心，坐下來后便再沒有旁的動作了。連謝琬問他有無喜好和忌口的菜時，也不過平淡地道了一句“隨意”。

    他雖這么說，謝琬卻不能真不顧葉孤城只點自己滿足自己口味喜好的菜色，這頓飯本意就是向葉孤城賠罪以及道謝的。再三思忖后，謝琬點了些口味適中卻也是店里招牌的菜，可如是這般，謝琬點的菜也足以擺滿整張桌子。

    葉孤城沒想到自己一句“隨意”，就導(dǎo)致了謝琬點了一桌子菜的情況。他身為白云城主，過的自然是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偌大城主府中的所有人也全都聽令于他。不過葉孤城作息寢食素來規(guī)律，不說此刻夜半時分包了整間酒樓讓人只為自己一桌做菜這般鋪張的事，就是吃這個時間吃一頓已經(jīng)可以成為夜宵的晚飯對于葉孤城來說都是頭一遭。

    可他知道，謝琬并不是驕奢yin'逸慣會鋪張享樂的人，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才會令她做出這么反常的行為。

    這時，店伙計已經(jīng)一盤盤接著把菜端上來了，以及一壺酒。謝琬對葉孤城笑了笑：“我做主點了這些，葉城主試試看合不合胃口?！?/br>
    葉孤城拿起筷子，夾了其中一道菜含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他吃飯時的樣子很矜貴，身在江湖卻有著俠客所沒有的貴氣，也奉行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自動筷后沒有再說一句。而謝琬也不再言語，拿起酒杯斟滿，一杯接著一杯喝下去。這頓飯，兩個人吃得十分安靜。

    已過了飯點許久，葉孤城并沒有真的覺得饑餓難耐，他吃了一會后就放下了筷子。一桌子的菜量對于兩個人來說實在太多了，更何況謝琬幾乎沒動過幾次筷子，始終都在喝酒。因為知道葉孤城從不碰酒，謝琬也沒有將另一只杯子給他，連酒壺都是擺在自己面前。謝琬一杯接著一杯，她喝得速度很快，卻不會讓人覺得粗鄙，柔荑握酒，自有一番風(fēng)流姿態(tài)。這是葉孤城第一次看見謝琬喝酒。

    無端，葉孤城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就在不久之前謝琬承認(rèn)對他一腔深情的場景，便怎么也看不慣此刻在他面前喝酒的謝琬。

    “你喝酒？”用完飯的葉城主問道。

    謝琬輕笑，她的眼睛像是也被澄清的酒液潤濕了，清亮無比。

    “喝的，也很會喝。喝酒是我平生愛好之一。”

    葉孤城默默看了一眼桌子上空了的酒瓶數(shù)量，無法否認(rèn)，謝琬這個姑娘確實比正常的大部分好酒的人酒量都要好。喝酒時既不紅臉，雙目也很清明。

    “酒會亂'性，亦會傷身?！彼运麖牟缓取?/br>
    “您說的不錯。可大多數(shù)時候它能使人快樂?！?/br>
    【謝琬：統(tǒng)兒，今晚不必幫我醒酒了。】

    “你要在這里喝下去？”

    謝琬眨了眨眼，總覺得從葉孤城話里聽出了一絲冷意，但頃刻間她又恢復(fù)了清明，這本就是他平常說話的語氣，沒有什么特別的。

    但見葉孤城也停下筷，以為他早等得不耐煩了的謝琬抱歉地朝他笑了笑：“葉城主先回吧?！?/br>
    然后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葉孤城冷著臉留了下來。

    他既不喝酒，就只能看著謝琬喝酒。

    酒量再怎么好的人，若是空腹喝酒又加上心情不好，即使謝琬千杯不醉能喝倒李尋歡這樣的人，她也是會醉的。不知倒了多少次酒，握著酒壺的手顫了顫，險些把酒灑了的時候，一只微涼的手搭住了謝琬的手腕。

    “適可而止?！比~孤城冷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