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醫(yī)館的長子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齊韓，今年十六，也準(zhǔn)備讀書舉業(yè)，女兒名齊楚，比楊妡大兩歲，唇角有顆米粒般大小的美人痣，生得眉清目秀的，卻很害羞，不等開口先就紅了臉。

    張氏進(jìn)門后先彼此拜過年寒暄幾句，三舅公就帶她到書房診脈，只留了楊妡與齊楚在廳堂。

    齊楚局促地扯著衣襟沒有要開口的打算，楊妡只好沒話找話地問她平常喜歡干什么，有什么喜好。

    齊楚道：“沒什么特別喜歡的，平常不是做針線就是下廚做飯?！?/br>
    “你真行，還會做飯？”楊妡兩輩子都沒進(jìn)過廚房，詫異地問。

    “嗯，”齊楚似乎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這沒什么，左右鄰居家里的姑娘都會做飯，不過我做得很好吃，我哥也說，比外面館子里的還好?！闭f著指了桌上兩碟點心，“那也是我做的，你嘗嘗?！?/br>
    楊妡掂起一塊桃花形狀的糕點咬了一口，不由瞇起眼睛，“好吃，又香又酥，你是怎么做得？”

    齊楚臉上驟然迸發(fā)出光彩，歡喜地介紹，“很簡單，就是和半斤面加六只雞蛋半斤糖，用引子發(fā)上兩個時辰，面開之后，揉成團(tuán)，就著模子卡出來，然后在鍋底烙熟。我這是做的脆的，你要是喜歡軟點的，可以加點蜂蜜，再有里面加上紅豆餡或者紅棗餡都成?！?/br>
    楊妡聽得一頭霧水，她根本連怎么和面都不知道，更遑論發(fā)面揉面，完全是門外漢。

    齊楚見狀，熱心地說：“我給你寫下來，你一步步照著做就行。”拉著楊妡去她房間，果真將做桃花餅的步驟仔仔細(xì)細(xì)地寫了出來，寫完又道：“你還想做什么，我一并寫給你。”

    楊妡忙道：“先不用，等我把這個練會了再說?！?/br>
    等得墨干，楊妡將紙折好塞進(jìn)荷包里，復(fù)跟齊楚回到廳堂，見張氏與三舅公已自里間出來。

    張氏臉色很平靜，可楊妡仍敏銳地察覺到她眼底的一絲絲失望。

    回去的路上，楊妡便問起來。

    張氏淡淡道：“上次你三舅公也說我宮體受損，說幫我查查醫(yī)書看有沒有可用的方子，今天倒是寫了一個，也不知有沒有效用，讓先吃著看看……正月里不好煎藥，所以就沒拿回來，等下次去再取。”

    楊妡聽完，默了默，從荷包里掏出齊楚寫的紙來，笑道：“我也得了個方子，表姐教我做桃花餅，我覺得恐怕要辜負(fù)她的好意?！?/br>
    張氏湊近瞧了瞧，“你也該學(xué)點灶上活計了，雖說以后不一定用上，但會做總比不會強(qiáng)?！?/br>
    楊妡笑道：“那我跟阿姵一起學(xué)，只要您別罵我糟蹋東西就成?！?/br>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未及家門，張氏心中的抑郁便消散了去。

    隔兩天，張氏又帶她去大姨母家。

    大姨母住在金城坊，與楊府相隔頗遠(yuǎn)。兩人吃過早飯就啟程，巳正才到，路上足足走了一個時辰。

    大姨母比張氏年長六歲，該是三十四五歲的年紀(jì)，可看起來卻顯老，滿臉皺紋不說，頭發(fā)也白了許多。穿件秋香色的潞綢褙子，褙子許是剛從箱底翻出來，上面還帶著因久壓產(chǎn)生的褶子。

    見有客來，屋里蹬蹬蹬躥出好幾個孩子，從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子到三四歲的鼻涕蟲都有，把不大的廳堂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好在張氏早有準(zhǔn)備，每人都備了一份厚禮。孩子們得了禮物連聲謝都沒有，又一溜煙地跑了。

    楊妡不由皺了下眉頭。

    大姨母卻根本沒覺得什么，上下打量眼楊妡，目光落在她頸間，“這項圈是鎏金的吧，怕得有二兩重，這么大人按說戴項圈的少了，剛好你大外甥媳婦快生了，給了她倒合適?！?/br>
    有這么跟人要東西的嗎？

    有一剎那，楊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開口拒絕，卻見張氏目露求懇地朝她使眼色。

    楊妡不情愿地摘下項圈，“這是十成十的足金，二兩六錢重，回去父親不見這項圈，說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大姨母對著窗口細(xì)細(xì)瞧過，又放進(jìn)嘴邊輕輕咬了咬，“還真是足金，不過肯定沒二兩六，最多二兩。這會兒今年的束脩就不用愁了?！?/br>
    原來是想給孩子讀書所用，楊妡心里平衡了些，就聽張氏道：“姐夫今年還要考？”

    “自然要考，”大姨母點點頭，臉上跟著綻出希望的光芒，“你姐夫說今年把握很大，前陣子，街頭賣字的老秀才還夸你姐夫文章做得好……等你姐夫考中進(jìn)士做了官，我也打根你這樣的金簪戴?！?/br>
    楊妡又一次驚呆了，竟是大姨父要考，他已年近不惑卻連童生試都沒過，猴年馬月才能考中進(jìn)士，等做上官豈不就七老八十了？

    而且如果是伯父楊遠(yuǎn)山或者父親夸他也就罷了，街頭賣字的秀才夸，這也能信？

    張氏顯然也是這么想得，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科考實在不容易，要不我借你些銀兩，你跟姐夫開個鋪子做點小生意，眼看著孩子們都大了，這院子也得修一修?！?/br>
    大姨母當(dāng)即沉了臉，“三妹，你自己穿金戴銀的，怎么就不巴望著我好？你姐夫當(dāng)了官，也好給你撐著腰，要不你成親都十年，連個兒子生不出來，早晚不被人休了……你看你，現(xiàn)在雖然過得體面比我強(qiáng)，但我有五個兒子一個孫子，以后有得是人給我養(yǎng)老，你呢？難不成孤老一生？”

    楊妡忍無可忍，插話道：“我娘有我，不缺人養(yǎng)老?！?/br>
    大姨母撇下嘴，“你一個丫頭有什么用，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轉(zhuǎn)頭對張氏道，“依我說，趁你現(xiàn)在手頭寬裕，不如拉扯拉扯你幾個外甥，總歸是自家人，他們過好了也忘不了你這個姨母?！?/br>
    就那幾個拿了東西連聲謝都沒有的人，會忘不了拉扯他們的姨母？

    楊妡才不相信，側(cè)頭看張氏似有幾分心動，忙捂了肚子，“哎呦，肚子疼，趕緊回家吧?！彼览鴱埵铣隽碎T。

    等到上了馬車，才松開手，問道：“娘不會真打算拉扯那幾個表哥表弟吧？您可千萬別信，他們能供養(yǎng)大姨母就不錯了，別指望還供養(yǎng)您?！?/br>
    “我沒打算讓他們養(yǎng)老，”張氏嗔怪地看著她，“我就是覺得你大姨母過得實在艱難，祖孫三代二十幾口人住那么個小院子……以前做閨女時，你大姨母沒少照看我，帶著我們讀書做針線。也是她遇人不淑，你大姨父一門心思科考，敗光了家產(chǎn)，把你大姨母的嫁妝也用光了……你說，我過繼一個怎么樣？”

    “娘，千萬別！”楊妡急忙阻止她，“大姨母家最小的孩子都十一二了，怎么養(yǎng)都養(yǎng)不熟。而且，咱家還有三哥，別說祖父祖母不同意，就是父親也為難。您要實在怕沒人養(yǎng)老，我留在家里伺候您?！?/br>
    張氏瞪她一眼，“留在家不成了老姑娘？我就是隨口說說，沒這么打算。”

    楊妡猶不放心，叮囑道：“想想也不成，往后還是少往大姨母這里來，最多逢年過節(jié)讓吳慶送幾兩銀子……也別太勤，養(yǎng)刁了胃口你哪天不送，說不定還落得埋怨?！?/br>
    “你大姨母不是這樣人，以前做姑娘，家里買了料子，你大姨母都是先緊著給我們做衣裳，有了好吃的，也是緊著我們吃……一看到她，我就想起從前的日子。”

    楊妡沒有這種體會，前世是孤零零一個人，這幾個月就跟楊姵處得好，想起楊姵，楊妡松了口風(fēng)，“那就救急不救貧，要是她家有急用自然要接濟(jì)，如果還是為了科考應(yīng)付生活，那就別管。這二十多年，光大姨父用掉的紙筆估計就能置辦一處大宅院了……這人總得知道自己幾斤幾兩?！?/br>
    張氏沒作聲，靠著車壁微闔了雙眼。

    楊妡明白，她又被大姨母戳中了傷處，沒有兒子傍身總歸硬不起來。